凝禅“啊”了一声,想了一瞬才回忆起自己的原计划是什么:“你是说,得……杀穿祀天所?”
段重明摊了摊手:“在神主的大光明殿里,你说呢?”
凝禅:“……”
段重明突然又开口,这次,他的眼睛里带了点儿疑惑:“之前,你从画棠山回来的时候,说感受到过妖气?”
话题转得猝不及防,凝禅顿了一下,才应道:“是的,但那应该……”
她想说或许是她感受到了虞别夜没能收敛好的妖气,也或许是曾经身为龙女的画棠残存的气息。
但段重明已经打断了她:“你可能没有感觉错。”
然后,他在凝禅和虞别夜同时变得怔忡和不可置信的目光里,缓缓道:“我在画棠山下,看到了无数妖影。”
第95章
重明勘真, 绝不可能看错。
他看到了有妖影,那便一定有妖存在。
凝禅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向虞别夜,却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不可思议。
“妖影?”虞别夜甚至上前了半步, 连语速都快了些许:“画棠山下?是山体之下,还是山体之中?还是说,这座山, 根本就是一座空山?”
“山中,亦或者山下。”段重明道:“而且……那些妖影有些古怪,它们并不像是真正的活物,却又明明有生的气息,在看到它们的的第一眼,我的感觉很古怪。”
凝禅追问:“什么意思?你是指哪方面的古怪?”
“我甚至觉得,那些妖影, 比起可能会霍乱浮朝大陆的隐患,更像是……某种祭祀,又或者说,阵法?”段重明对于阵之一道并不精通, 只能模糊地描述出自己的感受。
凝禅想了想:“你有办法将你看到的画面与我共感吗?”
段重明点头,却将目光落在了虞别夜身上, 片刻,他才道:“可以,但共感只能用一次,且画面不能被再次传递。你看,还是他看?”
凝禅愣了愣。
然后顺着段重明的目光, 也看向了虞别夜。
她只想到了自己熟知天下大阵, 若是那些妖影真的成阵,或许她可以窥得一二。
却忘了, 这世上最熟悉画棠山的人,除却虞画澜之外,还有一个。
正在自己身边。
画棠山是他的家,所以这一眼,理应让他来看。
段重明抬手指在虞别夜的额头。
那是静谧无息的一瞬。
又像是过去了许久。
虞别夜慢慢睁开眼,夜色之中,他的双眸悄然变成了灿金,瞳仁像一条燃烧着怒火的、漆黑的竖线。
他“看到”了画棠山下不知几许,那是仿佛连光都无法透入的地方,更不用说灵息。
那些极致的深黑之中,却依然能在重明之瞳下一览无余的无数凝滞的妖影。那些妖影形容扭曲怪异,形态各异,却全都面向着同一个方向,就像是以那个方向为锚点,一层一层地铺洒开来。
那个方向有一座高台矗立。
高台之上空无一物。
却好似拥有万物。
妖影像是献祭,又像是在被赐予。某种隐秘的、难以言说的联系共存与妖影与高台之间,一切都像是在幽寂之中发酵的恶意。
这只是一个画面的共感。
但虞别夜……感受到了自己母亲的气息。
在空无一物的高台之上。
凝禅什么都不必问,只是看虞别夜此刻的眼瞳,就能猜到,段重明这一眼所看到的一切,果然与虞别夜的母亲龙女画棠有关。
她长久地注视虞别夜。
以一种这样她此前从未想过,甚至有些猝不及防的方式,她如此倏而得知了前世他为何明知或许是死局,却依然要前往少和之渊的真相。
他知道了深埋于画棠山下的真相。
又或者说,他知道的一切距离真相还很远,但至少,他掀开了其中太过残忍的一角。
而他想要知道更多。
他必须去,甚至别无选择。
前世如此,这一生,依然这样。
这是他命运的注定,与凝禅无关,与任何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画棠山就像是他人生的某种注定的起点和终点,他在这里生长,费尽心思地逃离,在以为自己终于被治愈的瞬间,才骤而发现,他必须回到这里。
虞别夜有些僵硬地回头,他极难控制自己这一刻的情绪,连周身向来克制至极的妖息都变得汹涌起来。
为母亲的境遇而愤怒,为自己此后长久居于画棠山却对此一无所知所感觉到的痛苦和自责,为命运如此周旋到此、自己竟然还是没有逃离虞画澜安排的大局的荒诞和讥诮……所有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甚至击垮了他素来引以为傲的自持。
若是他此刻还在罗浮关,想必罗浮关上方的弑妖大阵已经开始聚集杀招。
凝禅眼疾手快,直接把罗浮关到渊山的这一道传送法阵给捏没了。
段重明刚开了一次血源脉力,这会儿正虚弱,神色不善地看向虞别夜:“劝你收敛点儿啊,关爱一下老弱病残,你的妖息再浓烈点儿,怕是要直接把我从这里带走了。”
虞别夜这才像是如梦初醒,猛地从方才那一瞬的画面中惊醒过来。
他难掩歉意:“抱歉,我……”
段重明确反而笑了起来,向来神采奕奕的青年此刻虽然有些疲惫,眼睛却依然是亮的,他拍了拍虞别夜的肩膀:“说来说去,我们要杀的都是同一个人。不如同行?”
“我先随师姐去救凝砚。”虞别夜沉默片刻,却道。
凝禅摇头:“不必。救凝砚,我一个人就够了。若是他被囚禁在其他地方,我绝不托大,但祀天所不同。”
段重明不解:“到底也是天下三大门派之一,如何不同?”
凝禅露出了一个明媚却嚣张的笑容:“有一个秘密你们应该都不知道,大光明神殿信奉神兽,名叫辟邪。”
少和之渊。
一身华服的少女行走在雪夜之中。
隆冬的寒风好似穿不透她周身的灵息,她依然穿着单薄,勾勒出窈窕曼妙的身姿,她就这样踩着雪,一路走到了少和之渊的一处漆黑的偏殿门前,然后上前,吱呀一声推开了殿门。
殿内也是一片漆黑,只有走到最内里,才能看到,有一盏微弱的灵石灯燃烧。
灵石灯照亮了一个女人的脸。
饶是如此憔悴、狼狈、遍布疲态,那张脸却依然美丽,好似这世上除了死亡,没有什么可以夺走这份美丽。
祝婉照有了一刹那的恍惚。
这样的美丽,确实本不应存在于浮朝大陆,正如她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站在这里,而是留在龙女一族一样。
她却没想到,那些自己听到的只字片语的传言是真的。
虞画澜真的把涅音仙子的脸,变成了和龙女画棠一模一样。
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探听得知涅音仙子被软禁在这里,也花了很长时间,才觅得这样一个来到这里的机会。
她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声,也没有收敛灵息。
“涅音仙子。”她站在那个憔悴到近乎疯癫的女人面前,声线清晰:“我知道你没有疯,你是装的。”
她俯身看向她的眼睛:“我是祝婉照,你看看我这张脸,应该相信,我是画棠的族人。”
涅音仙子的眼瞳终于聚焦,她仔细看着面前这张与当年的画棠一样美貌的脸,沙哑开口:“……族人?”
“没错,她根本不是什么虞画澜的妹妹,她是被他软禁在这里的。”祝婉照轻声道:“我是来救她的,也是来救你的。”
涅音仙子的眼瞳猛地睁大。
她当然怀疑过画棠的身份。
但对虞画澜盲目到近乎盲从的爱慕,让她将自己心底曾经升腾过的蛛丝马迹的怀疑,都一并按压了下去。
直到此刻。
那些已经混沌的思绪重新喷涌,那些她怀疑过的点滴在心头浮现,她甚至不需要祝婉照再给她更多的证明,便已经相信了她的话。
“来救她……她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涅音仙子哑声道。
“她没有死。又或者说,她也不算活着。一定要说的话,我倒是宁可她已经死了。”祝婉照的目光慢慢落向窗外。
雪夜静谧,落雪无声,窗外的深夜中,比夜更浓稠的,是勾勒出的那一道画棠山的影子。
又或者说,创造了这道影子的那个人。
“涅音仙子,”祝婉照倏而转头,看向身后甚至已经连自己的脸都已经失去了的女人:“你恨吗?想报仇吗?”
祀天所。
隆冬的极北之境是一片黄沙漫天的萧瑟,天空好似近乎永恒的灰白,大雪漫卷,扬起的风中,雪与沙交织在一起,像是极北永恒的底色。
山并不高,但一座接着一座的连绵,像是群山望不到头的无尽重复,直至绝望的疲劳。
谁也不知道这些山,究竟要翻过多少座,才能看到一点人烟和绿洲,抑或一条蜿蜒的河川。
在这样的群山尽头,又或者说,有人觉得这里也是浮朝大陆的尽头之处,有一片光明。
那是传说中存放着无数灵宝,以灵宝之光将半片天穹都彻底点亮的大光明境。
也是祀天所的大光明神殿所在。
那是一座通体纯白、依山而立的巨大宫殿群,与山齐高,雄浑壮观,在这样的极北之境的终点静静矗立,仿佛神力。
无数人在大光明神殿前叩首,他们历尽千辛来到这里,只为目睹这样的神迹一瞬,如今九死一生,终于得以看到全貌,自然泪流满面,大喜大悲。
神光笼罩在每一个人身上,仿佛某种温柔悲悯的安抚,将他们身上的所有病痛与疲惫都如流水般洗去。
于是叩首的所有人沉疴尽褪,旧疾消融,哪怕是灵脉之中连自己都说不明白的那些伤痕与堵塞都烟消云散,灵息以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方式冲刷着焕然一新的灵脉,四方脉变得超越以往所有时候的畅通,好似下一刻便可以破境入九转天,再羽化无极,叩响众妙天门。
“和……和传说中一样!”有老者热泪盈眶,感受着体内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年轻之时的充盈灵息和生命之意:“大光明神殿,是灵殿!”
凝禅带着巨大的兜帽,面容被隐藏在雪白的厚毛绒兜帽勾边后,深黑的大氅和兜帽将她的身形遮掩了七七八八,只能看出是一位身量优雅的女子,与其他翻山越岭来到这里的朝圣者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周身的衣物看起来格外干净了点儿,在见到这般神境后也只是静静站立在原地,而非跪地叩首之外。
一开始,周遭的信徒还觉得,她这是在初见如此神迹之后,过分震惊而无法动弹,这样的事情也极常见,他们初来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时刻。
但很快,大家就意识到了不对。
她在那里站立的时间太久了。
久得有些突兀。
能够翻越过如此众多的群山,最终活着抵达祀天所的修者并不多。除却祀天所自己本身设立的那些传送点之外,只有九转天和无极境可以自己勾勒传送法阵,否则都要靠自己的脚步去丈量一寸寸山峦。
凝禅在看面前这座大光明神殿。
前世她也来过,但当时是作为祀天所的座上宾来的。彼时神主也想要一尊替身傀,却又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无法离开此处,按理来说,派一位神使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送去给凝禅也不是不可,但祀天所无数人都觉得此行不妥,若是神主的一部分遗失,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最后协商的结果,就是重金请凝禅亲自来了一趟。
那时,祀天所的所有传送法阵都以最盛大的模式运转,她带着虞别夜跨过一道道传送之门,直接踏入了大光明神殿的正门之中,直至行抵神主面前。
她也是在那个时候感知到这座大光明神殿与自己血脉的关系的。
辟邪主灵脉。
所以她才能以血给一具具替身傀点灵。
信奉辟邪之地,拥有如此精纯汹涌的灵息,再以灵息渡世间众人,也算是合理。
只是当时她没有什么野望,也没有太多别的想法,只觉得有趣,甚至没有想要试着以自己的血脉去感应试探一番,但那个时候,她万分确定了一件事。
没有人可以在大光明神殿之中伤害她。
不仅是她,还有凝砚。
所以在听说凝砚被软禁于大光明神殿时,她反而放心了不少。
前世她在鲜花簇拥下,被祀天所以最高礼遇相迎。
而这一次,她来得悄无声息,甚至已经能感知到有信徒带着不善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觉得有些有趣,忍不住弯了弯唇,然后就这样,在一众跪拜的信徒中,施施然向前走去。
大氅的毛边摩擦过冰冷的地面,大光明殿外的结界早已将那些漫天的黄沙隔绝,这里于是只剩下了冰冷却圣洁的雪。
毛边于是被雪染湿了些许,也终于有人倏而抬起手,攥住了她大氅的边缘。
一道有些粗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何人?见到大光明神殿为何不拜?若非信徒,又为何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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