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禅顿住脚步,垂眼顺着那只枯槁的手看去,对上了一双狂热信徒的眼。
“我来寻人。”凝禅平静地看向他:“或者说,我来救人。”
“大光明能渡一切厄。你来救人,更应当虔诚。”那狂热信徒死死盯着她,像是要看透她的灵魂:“为何不拜?”
凝禅居高临下看他片刻:“可如若,大光明本身就是厄呢?”
四野本是一片低吟的嘈杂。
无数信徒跪拜的同时,自然会小声在口中重复自己心之所愿,好似这样便会被神主听到自己的心声,能够实现自己跋山涉水而来的愿景。
但在凝禅与那狂热信徒开始对话的一瞬起,那些窃窃私语已经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茫然地抬头看向凝禅的方向,再清晰无比地听到她的话语。
狂热信徒们一开始还有些怔忡,但凝禅的那句话在他们的脑中不住地回旋,再重复,最后终于化作了他们眼中的震怒与疯狂。
“你说什么?”
“亵渎——这是对祀天所的亵渎——”
“请神主降罪于这大逆不道的亵渎之人!天罚!她应遭到天罚!”
“她是灾厄——!口出亵渎之言的灾厄——!理应被拔舌,再被镇于牢狱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
无数声音如浪潮般响起,无数诅咒带着有如实质的愿力向着凝禅的方向席卷而来,连天穹在这一刻都变得暗淡。
此处本就是愿力的集中地,而当那些愿力变成某种诅咒与恶意的时候,也最容易实现。
大光明神殿中,几名神使已经感知到了此刻前殿广场上的骚动。
东神使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是唇边有了一抹讥笑:“又有蠢货在大光明殿前挑衅了。”
“上万信徒的愿力,竟然也有人妄图突破。”北神使轻蔑地向着殿外的方向扫了一眼,只看到无数信徒如浪潮般向着某一个位置翻涌而去,像是要将那一叶无助的扁舟掀翻:“不过又一只蝼蚁罢了。”
“信我神主者永昌。”南神使轻声道,对殿外发生的一切并不特别在意,转而问道:“凝砚还是不肯就范?”
“自是不肯的。”西神使微微拧眉,正是那位彼时在少和之渊与凝禅有过一面之缘的神使:“说来也奇怪,我甚至没能探知他到底是与哪一妖族的混血半妖,总感觉冥冥之中似是有一股力量在保护他,阻隔我的探知……”
“怎么可能,这世上哪有这种妖。”东神使脸上讥诮更浓,他抬眉看向西神使:“你若是不行,不如我来。”
西神使抬起下巴,正要反驳,却听得神殿之外传来了一声惊呼。
他脸上露出了被打扰的厌烦,正要抬手布下一个隔音法阵,那一声惊呼之后,却又接连跟着无数声尖叫。
这一刹那,大光明神殿的光明,好似突然黯淡了一分。
那只是极其微不足道,甚至极容易被忽略的一分。但对于日日夜夜都生长并修炼于神殿之中的神使们来说,那一分实在是再明显不过!
北神使霍然起身:“发生了什么?!”
“或许不过是神主即将突破,使用了一些愿力。”南神使依然淡定:“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西神使的目光却已经落在了殿外的广场——
原本应当被诅咒与疯狂的恶念落满的那个漩涡之中,却风停雨止,那种原本应当足够摧毁一切的愿力明明已经形成,却竟然没有能再前进半步。
被恶念驱使的那些信徒眼瞳赤红,近乎疯狂地诅咒着渎神之人,然而那一片赤红之中,却倏而出现了一抹其他的色彩。
是光的颜色。
光本无形,是万物才让光有了形状,有了颜色,那么光便是世间所有色彩。
那样的璀璨撕裂所有的阴霾,将一切恶念都照耀得无所遁形,那些所谓对渎神者的诅咒在这样的大光明面前都显得无比可笑,甚至无法靠近她任何一寸。
西神使的眼瞳骤缩。
不仅仅是因为凝禅的兜帽被风吹落,露出了一张艳绝而熟悉的面容。而那张面容所代表的一切昭然若是,毫无疑问,她是为了她的阿弟凝砚而来。
更因为,缠绕在凝禅周遭的那些光明,是他最熟悉的东西。
那是他日夜沐浴其中,为之臣服,为之信服的……大光明愿力。
那是神主为所有人洒下的光辉,是祀天所和大光明神殿存在的基石,是来自辟邪神兽的庇护与天赐,唯有能沟通天地的神主才能驱使和使用这份力量,为此,他付出了无法离开大光明神殿的代价。
这是天下所不知晓、他身为神使而要为之守护和献上一生的秘密。
可现在……
这样浓烈到他甚至在神主身上都未曾见过的大光明愿力,怎么会出现在凝禅身上!
“凝……凝望舒。”在叫出她的名字时,西神使的声线里甚至出现了不自觉的细颤:“怎么会……”
“哦,来得正好。”东神使傲慢至极地扬起下巴,依然没有看向神殿之外:“没想到抓了凝砚还有这等效果,来一双,正好让我们的研究可以有更确切的进展,也省得便宜了少和之渊的那群没什么用的老疯子们。”
话音落下,却没有人应和。
东神使微微拧眉,这才抬眼环顾。
其他三位神使不知何时都已经站了起来,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和表情一并看向殿外的方向。
殿外有什么好看的?
东神使怀着不屑和无聊,终于转过脸。
大殿之前的数万信徒方才如潮水般想要将凝禅淹没,而今,却也如退潮一般,近乎战栗地向着两边散去,为凝禅留出了一条通往大光明神殿的路。
也有狂信徒对于面前的这一切感到不解,感到被侮辱,那些被放大至极的对神主的信奉与痴狂让他们不能接受面前的这一幕。
大光明愿力……怎么能照耀在别人身上!
此人、此人定当是窃取了神主的力量!
剑声刀声符箓燃烧声划破空气,无数不顾后果不计生死的杀招向着凝禅的方向劈头而来!
凝禅却甚至不躲也不看,而是径直顺着人群分开的这一条路,向着大光明神殿的正门走去。
这条路不远,只需要越过这些信徒,跨过一道也不算非常高的门槛。
这条路很长,长到足够让那些令人心惊的杀招将她笼罩,却不能接近她丝毫。
近乎窒息的一刹那顿挫后,所有杀招在半空停滞一瞬,然后以比此前更加暴烈的方式,反施于那些人己身!
数道血花在半空炸开,血色落了许多信徒满头满脸,仿佛像是一场格外盛大的杀戮的开场。
“敌袭——有敌袭——”终于有祀天所的护卫弟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大声唤道:“祀天所弟子何在——!”
于是信徒们再被祀天所的弟子们冲散开来,千万刀刃直指向纯黑镶白毛边大氅的女子,顷刻间已经结成了祀天所的愿力杀阵。
所有祀天所弟子们的刀刃都被愿力赐福过。
配合大光明殿的愿力加持,本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坚不摧。
然而凝禅却只是环视了一眼。
她完全没有自己已经被如此众多的祀天所弟子们包围了的自觉,站在那儿的气势反而仿佛像是她将祀天所包围了。
“神主。”她提了声音,以灵息注入其中,于是大光明神殿前的所有人都能听到她的问句:“你是想要让所有人都为你丧生于此吗?还不出来见我?”
“狂妄!”
“你以为你是谁!”
“何人敢辱我神主!”
“还和她废话什么!上啊!杀了她!”
“——杀了她!”
凝禅抬手。
永暮跃出刀鞘,落在她的掌心。
在掌心开始流淌鲜血染满永暮之前,凝禅提声道:“把凝砚还给我,我可以既往不咎。否则所有挡在我和我阿弟面前的人——”
“都得死。”
凝禅周身的风开始漫卷,她的长发在风中翻涌,纯黑的大氅也在剑意出鞘的刹那散落在地,露出了内里的一身深紫色劲装。
“我数到三。”
天地之间除了诸位弟子喊打喊杀的声音之外,一片寂静。
凝禅等了片刻,倏而开口:“三。”
然后永暮横扫。
天鹤诀。
那是天鹤诀里最简单的一式。
创造出天鹤诀的初代剑圣恐怕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创造出的燃血之剑,不仅落在了应龙手中,还被辟邪后人学了去。
再以辟邪之血,剑扫供奉辟邪的神殿。
被困在纯黑的小屋之中的凝砚猛地睁开了眼。
他闭着眼和睁着眼都没有任何区别,反正都是一片纯黑,这样的纯黑本就可以逼疯任何人,很显然,祀天所想要以这种方式让他就范。
而此刻,凝砚依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的血却倏而沸腾。
那是一种来自灵魂和血源深处的沸腾。
又或者说,呼唤。
“阿姐。”他慢慢站起身来。
这一处小黑屋极其狭窄,他在站起身以后,甚至不能向前一步,墙壁几乎与他的面容紧贴,更不用说做出其他的动作。
他的剑与长弓早就被拿走,这黑墙也不知是以什么材质制成,隔绝了所有他与自己本命物之间的感知。
但此刻,他不需要任何感知。
因为他的灵脉之中,已经开始向外喷涌笼火。
凝禅的四方脉觉醒了两次,且可以以辟邪之血沟通四方神兽,再借力于其他两条灵脉。
也只有凝禅知道,凝砚与她截然不同。
凝砚觉醒了两次朱雀脉。
所以他的笼火,足以烧穿这世间的一切桎梏。
辟邪之血带起的天鹤诀横扫天地。
这一刹那,大光明神殿周遭的所有愿力都倒卷而来,原本应该守护神殿的愿力与结界变成了倒转过来攻向神殿的杀意!
而几乎同一时刻,一道笼火冲天而起,与那道挡无可挡的剑意遥相呼应,从大光明神殿内部燃起!
一声轰然——
地动山摇,天地变色。
仿佛要与天地同寿的大光明神殿琉璃顶,在无数信徒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轰然坍塌。
那是信仰之力的碎裂,这样的碎裂,足以让天地都为之震动。
血色崩裂,阻挡在凝禅面前的祀天所弟子,在这一剑下,齐齐被掀飞开来,吐出漫天鲜血,却终究被留了一命。
那位久居于大光明神殿之中的神主,到底还是出了手。
“凝小友何以借得辟邪之力?”一道纯白身影骤而出现在了凝禅面前,与此同时,有结界升腾而起,将两人笼罩其中,隔绝了所有其他人的探知。
那道身影面容模糊,身形也模糊,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只是一个还维持着人样的影子。
“借?”凝禅轻轻挑眉,然后笑了起来,她毫无畏惧地抬头直视这位不知已经活了多少年岁、积威深重,在无数人眼中已经等同于半神的神主:“谁说我是借?”
那道纯白身影伫立许久,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她身上,应当也穿过了熊熊的笼火,再度落于凝砚身上,试图比对出两人身上的共通之处。
如此许久。
神主终于慢慢开口:“原是如此。”
这位地位尊崇的神主抬起手,下一瞬,凝砚已经被带到了他们所处的这一方空间之中。
然后,神主慢慢俯身。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行礼这个动作了,所以他的动作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却也是真正的一鞠到底。
“多有得罪,还请赎罪。”
凝禅不答,只是看向凝砚:“看你。”
凝砚还没怎么搞清楚来龙去脉,但这不妨碍他看清楚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我接受,但有条件。”被软禁了这几日,凝砚的神色有些憔悴,但眉目之间却依然桀骜:“第一,我要杀几个人,好像是你的神使,就是抓我来的那个和把我扔进小黑屋的那个。第二,祀天所所有人都不许再对我和我阿姐有任何不轨。第三……”
凝禅的声音接上:“第三,我要知道他们为什么抓我阿弟。当然,事实上,我已经知道了,但我想要看一看。”
看一看那些自己从阿朝的记忆中所看到的深渊地狱真实的样子。
神主沉默了很久。
他想要拒绝。
但他无法拒绝自己所信奉的真正的“神”的后裔。
甚至连用话术敷衍都做不到。
因为这会违背他所修行的这一道本身,让他这么多年以来积攒的愿力一夕坍塌。
所以他只能答应。
神主再次抬起手。
将凝砚抓来的东神使和将凝砚关进了小黑屋的西神使在他手腕轻挥的刹那,如同碎裂般,化作了一片齑粉。
再下一瞬,凝禅和凝砚面前场景变换。
神主和两人一并立于高空之中,向下俯勘。
是和凝禅从阿朝的记忆里看到的,近乎一模一样的场景。
痛苦的嘶鸣,麻木的行走,混沌短暂却悲哀的一生。
再看一次,冲击力依然不减半分,凝禅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然后用留影石记录下了自己看到的所有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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