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自小你系不好带子,都是我给你系的,自然手巧,”谢授衣叹了口气,“但我终归替你系不了一辈子,你自己也学着点吧,我改日教你。”
芈渡眸光微动,反驳道:“谁说系不了一辈子的,我师兄长命百岁,怎么就系不了?”
这句话说完,她才后知后觉,在修仙界里,长命百岁是太稀松平常的事。
于是她又改口:“长命万岁......哎呀总之就是能活得很长,不准师兄你说那些丧气话。”
谢授衣闷声笑了笑,旋即像是问最平常的家常那样,轻轻地问:“你要何日走?”
“后天,大后天?”芈渡理了理衣服袖子,语气也很平常,“就这几日吧,总是要走的。”
“是啊......总是要走的。”谢授衣垂了眼帘,轻声道。
无数个日夜之前惜伤君的声音浮现在脑海,那一天光芒磊落的大殿内满是注定到不能再注定的死局,俊美的、传奇之中的英雄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像是在关怀真正的弟子。
而他拦不住苏惜伤。
他拦不住师尊,就好像他拦不住现在要走的芈渡,拦不住修仙界不可避免的、倾颓的未来。
纵使身为天道,他也太虚弱,太无力。
是命运让身在人身的谢授衣有了七情六欲,也是命运让谢授衣虽身在漩涡之中却无能孱弱到极点,只能看着身旁的人慷慨赴死,去做什么狗屁的英雄。
这才是天道的劫难。
然而芈渡又怎么会知晓师兄含笑的眸子底下究竟藏着什么?
她只是站在一念峰的院门口,冲他师兄弯着眉眼笑眯眯道:“师兄,我去接柳成霜了,一会儿就回来。”
“你等我。”
*
剑冢内。
影子蹲在旁边,看完柳成霜舞完了一套完整的剑法。
银丝穿梭宛如游龙飞鱼,带着极优雅极凛冽的气势,已经不是她这个年纪所能达到的高度了。
纵是幼时的风临深在此,也应当矮柳成霜一头。
芈渡说得不错,影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老师,教学方法甚至称得上几分暴力。
祂哪里会正经八百会教什么剑法,干脆随便给柳成霜发了把好剑,从第一天开始就就地开打。
刚开始柳成霜怎么敢对如此德高望重的前辈动手,抱着头连剑都不敢出鞘。不是跑就是躲。
可只一个晚上过去,柳成霜就被逼着拔剑了。
因为影子下手是真不留情,技艺也跟教她剑法的那些长老不一样。再不动手,柳成霜怀疑自己马上就要被影子揍死在剑冢了。
再然后,这个昔日柔柔弱弱,楚楚可怜的完美女主,学会了拼力往死里揍影子。
不愧是被芈渡养出来的气运之子,动起手来那潜在的疯性全被激发了。
在被砍了无数刀之后,柳成霜于某次比拼中侧头任由影子斩断了自己的一截长发,转手给了影子一拳。
这一拳结结实实,不仅打退了影子的那一击,还打开了柳成霜新世界的大门。
那一天,柳成霜悟了。
打架的时候什么招都可以用,反正只要赢了就行,谁管你是拿剑赢的还是拿体术赢的。
再然后影子就发现,这孩子来的时候还文文静静像个大家闺秀。
打起架来不要命得跟什么似的,有剑就拿剑劈,没有剑就揪着衣服领子往脸上揍。
揍完了还得说一句不好意思前辈。
影子吐槽归吐槽,柳成霜终归是气运之子,身负剑骨岂非他人所能比?
在祂手底下训练的这半个月,她进步堪称神速,已然落下同辈人一段不可逾越的天堑。
在剑冢内的最后一天,影子把她叫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半晌,影子才慢慢地对她说:“到了今天,我已经没什么可再教你的了。再剩下的东西,就不是你能往下学的了。”
“我接下来再教你最后一招,这一招借你剑骨之力,一击可破千军。但这招同时也会燃烧你周身全部灵力,损你浑身根骨筋脉,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杀招。”
“你切记不可随便使用,只能在危机关头出招。”
“说实话,现在世道乱成一团,我不知这些能保你多久,”守墓的影子回头看着整个剑冢内堆满的金属剑刃,乃至各式各样的武器,语气苍凉起来,“就像我不知道,那把上古雷火的刀,会不会忽然再回到这里。”
“你是气运之子,你本可以不必受此番摧残,本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荣华富贵,一切安乐,最后成功飞升上界,成为修仙界的一道佳话。”
“柳成霜,你后不后悔?”
柳成霜无言后退半步,旋即深深弯下腰,冲影子躬身行了个郑重其事的礼。
“不悔,”她说,“我从来就不后悔。”
第73章 赴死
芈渡来到剑冢时, 柳成霜已经等在门外了。
见了芈渡,她眼底扬起几分欣喜的笑意,连忙走过去,轻轻地喊:“尊者。”
半个月不见, 昔日温婉的少女已经有了肌肉线条, 一头飘逸长发不见了, 取代而之的是过耳的短发。
虽依然着了一袭白衣,却与以往那淑女的形象大相径庭。
如果硬要说,那柳成霜此刻的形象无异更飒落, 更像一个正经八百的、上过战场的剑修。
就算是芈渡, 也不能把她再当作那些年轻气盛、缺乏经验的初生牛犊看待了。
对晚辈,与对一个真正的修士, 态度自然是不一样的。
尊者仔仔细细上下打量她半晌, 转身就要冲进去质问影子为什么把柳成霜头发剪短了。柳成霜吓得一把拉住芈渡, 好说歹说半天才解释清楚, 这是她自己要剪短的。
芈渡得知原因,这才暂且放过了影子, 有些惋惜地伸手摸了摸她的短发:“怎么剪短了, 原本头发那么长,多可惜。”
柳成霜听了这话, 忍不住笑了笑,眼里却并无惋惜之情。
“怎么会可惜呢, 头发变短了, 战斗的时候就少了一份累赘, ”她神色很平静地说, “这怎么能算是可惜呢?”
芈渡眼神奇异地望着柳成霜,半晌才像是释怀似地笑了笑, 转头吹了声口哨。
“等我回来,真应该请影子那老东西喝点好酒。”芈渡如此道。
她没再去骚扰影子,而是直接把柳成霜带回了一念峰。
一念峰上风景仍旧。
白玉栏杆的院落内,柳成霜看见了花树下端坐着的谢授衣。
俊美温润的男子有一双浅青色的眼,笑起来的样子比得上三月蓬莱宗整座山峰上桃花盛开。
与谢授衣对视时,柳成霜却感觉到一缕难以言喻的凉意穿透灵魂而来。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天上俯视着她,将她整个人看穿。
柳成霜惶然间忽然意识到,原来这位就是惜伤君的大弟子,传说中根骨尽毁却实在美丽的谢师叔。
无论是镇魔尊者,叶宗主,还是审慎长老,都得低头叫他一声大师兄。
几个月前那一面太匆匆,如今直观感觉到谢授衣的美颜暴击,柳成霜险些连呼吸都乱了一拍。
此等美人,也不怪镇魔尊者会身处温柔乡乐不思蜀,谁说她师兄她就要去谁宗门堵人了。
——是的。
在剑冢这几个月,好久没跟人交流的影子耐不住性子,跟柳成霜叭叭了好多过往的爱恨情仇。
尤其是这一代四方大能外加宗门高层的八卦。
比如镇魔尊者外表光鲜亮丽实则是块木头,跟师兄暧昧三百年硬是没看出来人家的心思。
还得扯着俩师弟一起做电灯泡。
整个修仙界四方大能,有仨都看出来谢授衣喜欢芈渡了,就芈渡自己死活没看出来。
影子还长吁短叹,说但凡尊者那感情细胞有对刀法的天赋一半灵敏,都不至于让人家师兄单身三百年。
柳成霜:“......”
当时听这段时柳成霜脑袋瓜子都快埋到地底下,嘴巴闭得严严的,总感觉下一秒尊者就会提着刀冲进来,把她和影子都乱刀砍死。
当然,影子还警告过柳成霜,莫要离谢授衣太近。
具体原因祂并没有透露,但就那时的语气来看,谢师叔的身上定然埋藏着能让影子为之忌惮的秘密。
好在,柳成霜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好奇心。
站在院门口愣的这么几秒钟,谢授衣的眼尾已然扫了过来,与柳成霜刚巧对视上。
谢师叔望着她,唇边扬起意味深长的笑容,眼底却似乎全然没有笑意。
“你这些天,把她教得很好。”他意有所指地看了芈渡一眼。
芈渡笑了笑:“也不全是我的功劳,剑冢里的老怪物才是大功臣。若不是托了师尊的面子,还说服不了祂呢。”
谢授衣不置可否,只是像个真正的长辈那样叫柳成霜过去,跟他一块下棋。
虽然跟他一块下棋多少是有点欺负孩子了。
剧情崩坏到了现在,男女主已经绝非原著内刻板的工具人,芈渡不担心师兄会对柳成霜做什么。
更何况谢授衣就是再怎么讨厌这些气运之子,再怎么心狠,也不至于对一个连百岁都未及的孩子下手。
她随便寻了个舒服地方,给自己那把朝夕相处的刀擦刀鞘去了。
谁都知道,顶多明后天,芈渡就要孤身前赴妖族荒原,去斩杀妖王穷奇。
这样平静的日子,再往后,怕是也会变得奢侈至极。
*
不出芈渡所料,那一日的晚些时候,一念峰来了几封信。
一封是前线风临深送来的,大概意思是让芈渡别发癫,过几日他就从前线赶回去,斩杀穷奇这件事之后可以再议。
芈渡深深感觉风临深放到现代世界就是个纯正的理科生脑子,一封信举例论证了十多条,有条有理逻辑清晰,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研究生写了篇论文发过来,乍一看好像不带半点感情,仔细一看通篇都是私人感情。
当然这点私人感情芈渡是察觉不出来的,能察觉出来的只有柳成霜和谢授衣。
柳成霜缩在角落里大惊失色,谢授衣的神情越发微妙。
另一封是楚凄然送来的,大概意思是芈渡你就活吧,谁能活过你啊。
她说她不像风临深那么蠢到极点,她知道谁都拦不住芈渡的。
所以在这封信里,她附赠给了芈渡一颗指甲那么大的小药丸。
楚凄然在信里告诉她,这是药宗的灵药,珍稀到把整个蓬莱宗卖给她她都不带拿出来的。只要修士没断气,无论多重的伤,这颗药都能给人从阎王殿捞出来。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没帮上你什么,”她在信里写,“至少最后这一次,我想帮你活下来。”
“活下来,来见我,我就告诉你谢授衣的心悦之人是谁。”
最后这几句话,芈渡没给谢授衣他们看。
她将灵药揣进袖中,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对师兄说还算他们有点良心。
谢授衣深深地看着她,没说话。
那天晚上蓬莱宗很沉静,沉静得像芈渡在这里待过的三百个日日夜夜。
每一个日日夜夜,好像都毫无差别。
那天晚上,芈渡亲自把柳成霜送上了充满灵力的纸仙鹤。
纸仙鹤轻巧便捷速度快,虽然没有代驾工具小白龙好使,但也足够她在两天之内赶去蛊城。
柳成霜攥紧了腰间的剑,唇角紧紧地抿着,黑夜里望向芈渡的眼带着犹豫,亦带着坚定。
芈渡临行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劝慰她:“不用怕。”
“这是我甘愿的,我不是在犹豫这个......”
柳成霜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很小声,很小声地问:“尊者,等我回来,还能看见你吗?”
芈渡一听这话就笑了。
“放心吧,你会看见我的,”她轻描淡写道,“不过打一场架罢了,等我回来,还得让其他大能都请我喝酒呢。”
“去吧,小朋友,我看好你。”
她轻轻吹了声口哨,满是灵力的纸鹤顿时恍如注入了生命,振动羽翼直直地冲向了黑夜云霄之中。夜里风有些凉,吹得柳成霜的短发都在风里飘扬。
柳成霜忍不住回头,去看越来越小的、正在朝她挥手的芈渡。
纸鹤越飞越高,很快,她就看不见芈渡了。
再然后,蓬莱宗也在她身下越变越小,越变越小,最后终于也看不见了。
纸鹤没入黑夜之中,消失得彻底。
芈渡站在原地轻轻叹了口气,抱臂望着远处沉没入地平线的夜色,半晌才摇摇头,转身准备回一念峰。
结果这一回头,正好就看到了树下站着的谢授衣。
罔顾芈渡一瞬间变得心虚的神色,谢授衣月白长衫在黑夜里太显眼,连那双眼眸都似泛着浅浅的光。他语气平静道:“柳成霜走了?”
“......”芈渡小声地,“嗯。”
谢授衣:“你也打算今晚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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