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他挡了程言寒在地方搜刮民脂民膏的道。如今程言寒虽死,但他留下来的罪孽仍要清算,傅家,也是时候沉冤得雪了。”
“……皇姐这是要我还傅家一个清白?”
“是。”盛婳补充道:“我希望你能在敲定对程言寒这些年来贪赃枉法的处罚时,能够让傅家无罪释放并昭告天下,也让傅裘能够正大光明地参加明年的科举。”
她的神情是那样的义愤填膺,倘若祁歇不知道她与傅裘的牵绊,见她这般气怒,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怜她所怜,慨她所慨。
而如今……傅裘这两个字已经成为他心中魔障般的一根刺,拔不掉也剜不去,一从她嘴里听到,这根刺便开始隐隐作祟,钻入他更深的皮肉之中,带来更为真切的痛楚。
她究竟是真的为了傅家,还是为了那个人才会来求他?
祁歇无法辨别。这一刻,迎着她满是期待的目光,他动了动唇,却只能哑声道:
“好。”
盛婳于是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那笑既显得她容色愈发晃眼夺目,也叫祁歇一瞬间垂下长睫,掩住眸中阴鸷的暗色。
他感觉到那根刺已经变成了一把削皮如泥的利刃,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祁歇突然道:“皇姐,我有一个要求。”
盛婳脸上灿烂的神色转变为疑惑,想到他这么听话,给点甜头也无妨,便道:
“你说。”
“希望皇姐不要干预我的婚事,”祁歇盯着她,声音沉闷:“我想自己做主。”
盛婳微微蹙眉。倒不是她不肯予他自由,只是能入他法眼的女子少之又少,他若这样说却一直封闭内心,娶妻生子的日子便更加遥遥无期,她的任务不是永远也没法完成了吗?
他别以为她不知道他把身边侍候的宫女一个两个全都赶跑了。从这个细节来看,指望他自己做主不如她劳心费力一点,替他相看。
如此一来也好早日达到那个玄之又玄的标准,她也能尽快开溜。
盛婳不想让自己变得讨人嫌,但为了回家,她不得不这么做。
虽然系统说过,“下善教子之名”的任务只需要完成一半——让祁歇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后面的声名自然会流传起来,不需要等她见证之后再离开,但她的时间依旧非常紧迫。
两年后,为崔树旌转移寿数之时,也就是她在这个世界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如果到那时任务还没有完成,她就不得不需要放弃对崔树旌的寿数转移。
再者,看到祁歇在这个世界安定下来,也是盛婳的期盼之一。
她不想留下这两个遗憾离开古代世界。
盛婳斟酌片刻,语气柔和下来:“我若不干预,你就真的会乖乖同其他女子成亲、充盈后宫?”
祁歇紧紧盯着她,反问道:“皇姐为何如此关心我的婚事?”
也许是被方才她对傅裘的维护一激,也许是按捺不住这些日子以来听她与各个男人之间牵扯不清的消息时积压的怒火与妒意,他几乎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般执着地问道:
“我会娶谁,与皇姐你有何干系?为何一定要我娶一个甚至无数个素昧平生的陌生女子?这样做,我与那付出身体的青楼小倌又有何区别?这皇帝当得又有何意义?”
第一次听到祁歇如此疾言厉色地反驳她,盛婳一时间愣住,下意识思考他话中之意,又诡异地觉得不无道理。
是啊,确实如果连心爱之人都不能抉择,他这皇帝做得也挺憋屈的……
可盛婳还是隐约察觉到不对。这不是她出于对任务的忧虑,而是认为祁歇的怒火实在是来得莫名其妙。
他想找一个倾心的女子成婚,她不是不理解,方才那一句问话也只是为了确定他是否真的愿意让其他女子敲响他的心扉,断没有阴阳怪气之意。可祁歇为何看上去这样生气?
盛婳眼观鼻鼻观心,还是没能琢磨出原因来。
自古以来,帝王为平衡各方势力,不得不接受后宫里被塞进背靠世家权贵的美人,哪怕是史上最清心寡欲的皇帝,后宫也从无空置的道理。
就连上辈子当女帝的盛婳,后宫也有几位争风吃醋的男宠,虽然盛婳不碰他们,也没有一儿半女,但他们确确实实起到了稳定臣心的作用。
祁歇虽是被她推着坐上这个位置的,可她也教过他帝王之术,为他做过这方面的心理准备。虽然每次提及后宫之事,他总是一脸兴致缺缺,但盛婳知道他是听得进去的,为何现在又要反过来指责她?
就因为她不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所以不能插手这件事吗?
盛婳也不知怎的,心间突然生出了一丝委屈之意。
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有些不对头,或许是因为祁歇第一次对她说出了这样冷硬的话语,或许是因为自己不得不逼迫他做不喜欢的事情的无奈,让她钻了牛角尖。
她容易吗她?要不是为了回家,她根本懒得给这种狗屁任务一个眼神!他祁歇是要妻妾成群还是孤独终老,她统统都不会管!
盛婳此刻心里的感觉用两个字来形容就是:操蛋。
而祁歇见自己被怒意驱使下脱口而出的话凶得眼前之人愣了一愣,彻底沉默下来,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
“我……”
他想说对不起,想说那些都不是他的真心话,唇开阖一瞬,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别说了,”盛婳深吸一口气,重新整理好了情绪:
“我们都需要彼此冷静冷静。正巧我今天想找你解决的事情也说完了,我先走了。”
祁歇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来不及抓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殿门口。
/
这厢,盛婳一口气跑到了殿外,站在长廊里平复着呼吸。不待在祁歇面前,那股空落落的感觉总算好了很多。
她摇头苦笑一声,昨晚才和好,今儿个又谈崩了,祁歇登基的这几个月,两人就没有超过一天心平气和的时候。
想得心烦,盛婳干脆不想了,刚要拐去偏殿找司浔茵,却再次眼尖地发现前面拐角处站着一个身着暮山紫宫装的女子。
两人对视一眼,郁明珰这次终于不跑了,像是鼓足了勇气,向盛婳走来:
“殿下,可还记得我?”
郁明珰一张艳质英姿的容颜已经被宫中岁月磋磨得带上了些许苍老的痕迹,或许是这些日子以来待遇好了,颊边稍微养起了一点肉,精神没有那么萎靡,比盛婳当年见到她时好了不少。
听到崔淮口中对往事的叙述,盛婳还以为这位郁皇后的性情应该类似于将门虎女,刚正不阿的性子,却没想到她一开口,便是娇柔软糯、如江南侬语的嗓音。
盛婳施了一礼,微微一笑:“当然知道,您是阿歇的生母。”
盛婳没有提及她当年误闯冷宫的经历,就算说了,郁明珰也没有印象。
谁知郁明珰却摇了摇头,从袖口里掏出一个老旧的荷包,含笑道:“这是当年殿下您留下的吧?”
盛婳看着她手中静静躺着的荷包,从遥远的记忆中挖掘出这个物什的印象,知道这是她当年留在冷宫之中装着金叶子的荷包,顿时吃了一惊:
她怎么还留着……?
郁明珰看着她的神色,毫不意外,轻轻牵起了嘴角:
“当年我沉溺于无望的悲伤中,并未留意到殿下进了我的宫殿,等到我发现这个荷包追出来时,只看到殿下小小的身影。”郁明珰眼角眉梢都是柔和的笑意:
“还得感谢殿下当年留下的钱财,着实让我撑过了不少难熬的日子。”
“不敢当。只是举手之劳,太后娘娘切勿挂怀。”
说着,盛婳看着她的笑容,心中也有些酸涩:
她这具身体血缘关系上的舅舅害得郁家那么惨,这位却愿意无视她和盛瓒之间的关系,只把她当做独立的个体来看,丝毫不迁怒于她,不得不说这是位爱恨分明的女子。
只可惜被盛瓒那狗东西耽误了。
“不,这份恩情我永远都会记得。”
郁明珰珍惜地收起了荷包,看着面前已经长大成人、亭亭玉立的盛婳,话锋一转:
“不仅如此,我还要感谢你这些年来对阿歇的照顾,我已经听崔淮说过了。”
说到这里,郁明珰望了一眼盛婳方才出来的宫殿,眼神里有些许落寞:
“阿歇一直不肯见我,我……我也没脸见他,听闻他这些日子得了风寒,来势汹汹,我便前来看看。”她唇角掠过一个苦笑:
“只是我总是没有勇气踏进殿门一步。”
盛婳抿了抿唇,能够理解她的顾虑,话到嘴边也只是安慰道:
“您放心,他现在已经好起来了。”
“那就好。”郁明珰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他与你想必很是亲近吧?”
第73章 完成
盛婳犹豫一瞬, 含糊答道:“还好。”
郁明珰将被寒风吹乱的额发拢至耳后,有些局促地笑了一下:
“那……他这几年来有没有向你提到过我?”
盛婳望着她小心翼翼的眼神,斟酌道:
“他素来寡言少语,也极少与我谈及往事, 不过偶有几次病中, 我曾听他呼唤过母亲。”虽然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郁明珰双眼一亮, 接着又像是想到什么渐渐黯淡了下去:“我在他梦中,想必也不曾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她苦笑道:“只怨我当初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分青红皂白将怒火转移到他身上, 对他百般苛待, 如今悔之晚矣,也不知他愿不愿意听到我的忏悔。”
盛婳闻言, 却是心念一动。
为了那个“上全孝道”的附加任务, 她也曾经想过让祁歇主动低头来见他的这位生母, 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一来他很可能不愿意, 二来她也不愿意委屈作为受害人的他来满足她这个无理取闹的要求。
主动打破僵局、修复关系的人从来都不应该是祁歇。
是以盛婳昨晚思考了一整夜,计划好了接近郁明珰、替她在与祁歇的相处之中做那牵桥搭线的润滑剂, 争取让母子俩早日重归旧好。
没想到还没等她开展行动, 郁明珰就直接把机会递到了她跟前。
盛婳于是柔下语气,宽慰她道:“您若不迈出那一步, 又怎知他愿不愿意听到呢?若您心中实在羞愧难当,不妨把这些话说予他听, 不管他愿不愿意原谅您, 您心中总归也能好受些。”
“我养了阿歇五年, 他的性格我了解。他不说不代表他不在乎, 或许他心中也一直在等着您回头看一看他,用母爱破除他小时候被遗弃在雪地里的迷障。”
盛婳轻声道:“哪怕是迟到, 也总比缺席要好上许多。”
郁明珰浑身一震,那些不愿回想的、夹杂着痛楚的回忆铺天盖地而来,她几乎是瞬间就眼眶通红,潸然泪下。
为了不让盛婳看到她的窘态,她偏过头去,盯着一旁白茫茫的雪地: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点醒。”
她确实不该再这么耗下去了。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郁明珰挪动脚步向不远处的宫殿走去。
风雪洋洋洒洒。她越走越急,越走越快,仿佛要追回那些已经消逝的光阴,将那个被她拒之门外倒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眼泪滚烫的孩子拉回本该属于他的母亲的怀抱里。
盛婳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露出一个怅然又舒心的微笑,同时心中也浮现出了淡淡的寂寥之意。
还好,这一世的祁歇终归找回了他的父亲和母亲。哪怕他与他们并不亲近,他们也终归是爱着这个孩子的,往后余生也会尽力去弥补他们对祁歇造成的伤害和亏欠。
比起上一世踽踽独行、亲友尽失的她,祁歇的登基之路顺畅许多,身边也有人陪着,她也算是放心了。
这样的话,她离开之后,他或许会伤心一段时间,但也不至于走不出来。
而她也很快能回到现代世界,见到她思念已久的妈妈、妹妹和朋友了。
这样想着,倏然有一片调皮的雪花飞到她的颊边,激起一阵冰凉之意。
盛婳最后看了一眼宫殿的方向,裹紧身上温暖的斗篷,随即就要转身离去。
还没走几步,突然,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太监着急忙慌地从长廊的另一头赶来。
盛婳皱着眉头拦下他,询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一见是她,顿时跟找到了主心骨似的,语速飞快地回答道:
“義妃娘娘快生了!”
盛婳脸色一变:“带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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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漫卷,直扑檐下。宜清殿门口栽种的梅花在褐枝上逐次绽开,染了血色似的红。
万籁俱寂,唯有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嚎从内间里传出,回荡在奢华却空寂的宫殿里,任谁听了也毫不怀疑声音的主人正在承受着剧烈的痛楚。
伺候的宫女端来一杯清茶放在盛婳旁边的长案上,经过时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这位尊贵无比的公主,心间蓦然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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