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看的神往,转过身趴在鸾驾的栏杆上,仰头看正骑马的沈穆,唤他一句。
“……这图画的可真详实,比小提给我的航道图还要精细一百倍,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岳父。”沈穆侧身向她,“岳父善制图,用了两年的时间,绘制了此图。”
“一时进了公主府,礼成之后即刻就乘车去海洲——”李仙芽盘算着行程,“妹妹们可准备好了?你可准备好了?”
这一次往曼度国去,陛下派遣了南下的船队,由五千水军驾驶二十艘战船护航,百骑司贴身护佑,另有上国赐下去的无数珍宝装船出行。
此外还有上国的礼仪大臣、封诰的天使、外交的使臣同行,浩浩荡荡地起航,故而襄国公府的两位小娘子沈灯棋、沈画棋也想要一同跟着去,见识见识上国大陆以外的风土人情。
沈穆一笑,将手递过去,公主歪头不解,“大庭广众之下牵手,不好吧?”
“航道图——”沈穆指向公主手里的图纸,眼睛里就有了星星点点的促狭,“出海与牵手,都急不得。”
公主想偏了,被他揶揄过后也不着恼,反而真的把手递在了沈穆的手心,叫他握住。
“怎么办,我就是十万火急。急着出海,急着到曼度,急着见我阿娘,恨不得长了翅膀飞过去。阿耶的图纸上说,可以在赤尾屿停一停,我都觉得耽误功夫。”
沈穆自然了解她的迫切,只是出发在即,倒也没必要增加她的焦虑,只把公主细软的手指握紧,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鸾驾之侧。
“嗯,洞房不急。”
公主眨眨眼睛,疑心自己听错了。沈穆却看着前方笑,嘴角上仰着,他骑着马的身姿挺拔,白净清爽,像是个捉弄新妇的少年郎。
好在人声鼎沸,神都城的百姓眼睛都看着公主与驸马紧握的手,人人都觉得眼前一片美好,心尖上也像是酿了蜜。
谁也没听见驸马的揶揄。
是啊,万事都十万火急,最紧要的那一桩却忽略不计。公主悄悄红了红脸,手从他的手里脱出,把自己藏在了纱缦里。
一时进了公主府,同襄国公夫人见了礼之后,便要启程去往海洲,不出意外,晚间也会在马车上度过,总不好在车上成礼?
上了大船之后呢?
她并非头一回乘船,平日里也常常在九州池上泛舟,小小船儿在荷花碧叶摇晃着,举头就是云海星河,十足惬意。
那就在船上洞房。
想到这儿,公主就从纱缦里露出眼睛来,看了看身侧人,欲言又止。
“臣晕船。”这人忽然就说话了,感觉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嘴角还在笑,春风得意的样子。
李仙芽立刻就把纱缦放下了,气鼓鼓的坐了回去。
从宫中到公主府的路途并不算远,襄国公上下两位老夫人,以及沈家的亲眷都在门前相迎,裴氏等的心焦,眼睛里泛着水光,心有不安。
“这么久不来,公主娘娘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这不着调的话可不能再说了,陛下亲口赐下的婚事,公主娘娘自己选的郎君,绝不会有变数。”
“那就好那就好,这么些时日,我就跟做梦一样,一会儿欢天喜地,一会儿如堕冰窟的,公主不到我眼前,我这心啊,抖安定不下来。”
“娘啊,我和画儿的行装都收拾好送到海洲去了,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等我们姐两个到了曼度国,同那些女将军取取经,说不得翻了年,咱们家也多了两个女将军。”
“那敢情好。你们阿耶本就是驰骋疆场的将军,功名爵位全是沙场上真刀实枪拼出来的,指望你哥哥上疆场已是不能了,阿娘就指着你们两个了。”
娘几个小声说这话儿,没过多久就把公主的鸾驾给盼来了,沈灯棋和沈灯画早就对公主心向往之,此时看到画像上的仙女款款而来,简直热泪盈眶,一时间手脚麻痹,口不能言,好一会儿才扑上前去行礼,得到起身的回应后,一人一边抢着搀扶上了公主。
“画儿,我想哭……灯棋同灯画悄悄对视一眼,都觉得幸福至极,“整个神都城的小娘子都该要羡慕死我了。”
她俩窃窃私语着,陪着公主同祖母、阿娘见礼,公主倒是可亲的很,可阿娘却能看出来有些许的紧张,只一味的笑着,那笑发自内心,无比真诚。
一群人簇拥着公主进了府门,倒是将驸马一人落在了后头,沈穆并不在意,唤来了左右,将一时启程的事情捋一遍,方才往正厅而去。
公主出降的正礼,在紫微宫里已然举行完毕,到了公主府只是一些简单的礼仪,接见罢一波一波的沈家亲眷之后,公主便携着身边宫娥内侍,登上了往海洲去的马车。
第72章 花月永驻
船小易摇, 船大愈稳。
上真公主的仪仗船队在海上航行,像一座移动的宫殿,在缓缓下沉的月亮之下迤逦而行, 像是凭空出现、却久久不变幻的海市蜃楼。
琉璃海的夜,幽蓝静谧,不上甲板的时候,只有贴近了窗子, 方才能看见深蓝的海水, 和摇晃的波光。
舷墙发出了邦邦的声音,甲板上也有脚步踢踏的咚咚声,该是小提和二哥哥在玩昏君与妃嫔的游戏, 想来那昏君是小提, 二哥哥只能扮演媚主的妃嫔。
小提原本自乘一船,可她偏偏要同公主共乘,说什么大家住一起, 白日里看看海鸟捉鱼、鲸豚逐浪,夜间点着小灯聊天逗乐,岂不快活。
可公主却觉得不爽——今晚打从一上船, 沈穆便同阿耶、掌船的将军们一起, 往船头的方向去了, 她同小提、二哥哥饮了酒、听了丝竹管弦的歌, 看罢了海上的风景,甚至打了会瞌睡,都没等来沈穆的回还。
她呆坐在床榻上,双腿垂下去, 无意识地随着船身晃动,此时风平浪稳, 船只晃动的幅度很细微,闭上眼睛去感受,像是在被拥在母亲的怀抱里,温暖静谧。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没有更鼓的报时,时间概念都模糊了,李仙芽满心的不爽,倒是被这微微的摇晃给驱散了,平复了一下心神,起身出了舱门。
灯色在摇曳,月亮像天上的船,在星河里荡啊荡,天与海没有了界线,好像沿着船舷,就可以一直走到天上去。
公主看迷了眼,提裙往船舷边去,依着舷像海里看去,海水更幽蓝了,那蓝近似于黑,只有船行进时掀起的白色的沫,提醒着她此时身处何地。
顺手拿起手边的小鱼灯,就着灯光往海的远处仔细看,依约看到有胖乎乎的大鱼跃海面,在离海面三五尺的距离摆摆尾巴,再落进海里。
原来大海里的鱼儿这般大,这般活泼开朗!
公主来了兴趣,头也不回唤人道,“快给我些鱼食,我要瞧大鱼在海面跳来跳去。”
须臾之间,手边就多了一只小木桶,李仙芽低头去看,桶里扑通扑通的全是青灰色的小虾,各个活蹦乱跳的,想要跃出来。
送来小虾的人在侧旁安静地站着,公主没心思看他,小心翼翼地捏了一只虾的尾巴,拎起来往海面扔去,可惜力度似乎太小,不仅没有在海面掀起什么波澜,更引不起大鱼的注意。
公主有些失望,再侧转了眼睛看手边的小桶,突然察觉到送虾的人还在,扶在船舷上的手指修长、色如星芒,这才惊喜地一抬头,果见沈穆正垂目看她,眼睛里有笑。
“你去哪儿了?”公主的心雀跃了一下,算起来不过一两个时辰不见,可感觉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此刻再见他,心里所有的怨念都消散了,“我刚看到一条很大很白的鱼,它腾空而起,两边的鱼鳍像是翅膀似的,在空中翻了个身又回去了。”
沈穆的手指在船舷上挪过去,勾住了公主的手指,轻轻地抚动着。
“我去网磷虾。”
大婚当日先乘车赶到海洲,再马不停蹄地登船出海,小鹅又累又困,车上睡了许久,上船后又在宫娥的服侍下又小睡了一时,沈穆不愿惊扰她的好梦,便没有陪伴左右。
“……我听阿耶说,这片海域名叫随波,每逢子夜,便会有海鲸出没,它爱食鳞虾,公主不妨以鳞虾喂之,也许能再看到奇景。”
原来这小桶里装的是海鲸爱吃的鳞虾?李仙芽歪头瞧他,看他已换下喜服,只穿了星郎色的澜袍,这颜色素净温润,尤显的他肌色白净,像极了在星海里莹莹发光的月亮。
“你去那么久,就是为了网小虾子?”公主的手指被他牵住,一点点被拽进了他的怀里,仰头问道,“我醒来不见你,有点儿失落。”
公主的手乖巧地搁在他的胸前,仰头看他的时候,瞳仁亮晶晶的,像嵌着的两粒黑葡萄。沈穆的心被黑葡萄牵动了一下,歉疚没来由的就涌上了心头。
他说抱歉,将她拥紧了,公主纤薄的肩背在他的手里微微起伏,那是她轻巧的呼吸,在他的肩窝颈后打着旋儿转,转的他七海燥热,心生欲念。
可惜公主躺在他的肩窝还要腾出手去抓虾,她不怕活蹦乱跳的虾子,一手抓了好些只,向船舷外抛撒过去,忽然海水一阵翻腾,白色的泡沫由海底向外涌动,随之而动的是他们所乘的船,好在只是比先前稍稍动荡些许,不算剧烈。
这样微微的摇晃使得公主站立不稳,双手勾住了夫君的脖颈,整个人趴伏的更深。
“是海鲸要来了吗?”李仙芽很紧张,在沈穆的耳边呢喃细语,“它会吃人吗?会不会把我们的船掀翻?”
沈穆揉了揉公主圆圆的后脑勺,手指在她的发间摩挲着,笑着贴贴她的脸,同她一起向海面看去。
“别怕,海鲸性情温顺。”
他的话音才落,海面忽然就沸腾了,一头巨大的、墨一般黑色的鲸破开水面,缓缓上升,继而安静地漂浮在海上,像另一艘大川。
它太大了,即便如此安静的出场,也溅出了泼天的水花,淋在了公主与沈穆的身上,像是淋了一场大雨。
公主不以为意,反而愈加兴奋,她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庞然大物,还是条放大的胖头鱼,嘴巴圆圆,眼睛也圆圆,倘或靠近摸它的脑袋,说不得会像狗儿一般,冲她撒个娇?
沈穆笑着将木桶里的鳞虾全抛洒出去,那海鲸便慢慢地飘近一些,甚至脑袋快要抵上船舷,公主心里跳了又跳,想摸摸它圆圆的脑袋,却又够不着。
沈穆看出了公主眼睛里的跃跃欲试,一弯身,将公主竖抱起来,然而李仙芽却仍旧够不到海鲸的脑袋。
真是遗憾,在深海里见到了这样的奇景,这样的巨鱼,却不能摸一摸,公主扬起的手遗憾地收回了,哪知道这头海鲸却像是有灵性一般,忽然往水里沉了沉,压低了自己的脑袋,似乎是欢迎公主来摸。
李仙芽喜不自禁,往前送一送手指,触到了它的圆圆嘴巴,滑而弹的质感,简直不可思议。
待公主把手收回来的时候,海鲸便远离了船只一些距离,在海里翻腾了几下,又恢复了安静的样子,伴着船只慢慢向前荡着。
“好像做梦一样……”李仙芽喃喃地说着,“从这里看过去,它像是一座会动的小岛,连月亮都遮住了。它会陪着我们一直游吗。最好能一直游到曼度去。”
公主的眼睛湿漉漉的,灵动如鹿眼,睫毛是羽毛做的船,承载了摇摇欲坠的露珠,慢慢在海平面巡游。
她轻抚海鲸的脸颊,海鲸以鳍轻拍海面回应着她,仔细看它的眼睛,是比婴儿还要干净的纯质。
大船慢慢向前行,海鲸缓缓伴着游,公主趴伏在船舷上,月色播洒在她的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圈莹润的光圈,沈穆的心为之触动,只觉自己千万倾的爱意快要按捺不住,伸手揽过她的腰,在她轻呼一声又笑开后,轻轻吻上去。
唇齿相触的那一刻,海面有浪花翻涌,船只轻轻摇曳着,是海鲸在海面上快乐地翻腾,被水花又溅了一身的两个人相视一笑,只觉心里的甜蜜无以复加。
沈穆将甲板上余下的七八只木桶,系数抛洒进了琉璃海,海鲸高兴地哼鸣一声,脊背上竖起了喷泉一般的水流,像瀑。
它快乐地吃着小虾,在船只的侧旁游来游去,沈穆牵住了公主的手,拉着她往船舱里而去。
数十级的阶梯牵手而下,悬挂两边的船灯不必管它,二人笑着跑着,在关房门的那一刻喘息着对望。
尤记得春夜那场相遇,公主在水廊尽头奔跑着,衣袂翩跹间她回头望,那一眼水汽氤氲,将那个持刀的将军框入眼眸。
那一夜也如今夜这般呼吸纠缠,公主不怕羞,眼睛里盛满了兴奋与迫切,洞房这件事,就是彼此都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可谁先开始,这是个问题。
她索性做那个主动的人,双手上移勾住了他的脖颈,仰脸吻上去,眼前人就着她的吻弯身去抱,却被微晃的船身所动摇,相拥着便倒进了床榻上。
小船晃啊晃,他的吻总也落不到她的唇上,情切中转换了方向,吻住了她的眼睛,找到了定点,方急转而下,将她的肌肤一寸一寸地湿润。
衣衫是湿的,她也是湿的,像是春夜的花被露水打湿了,里里外外,船身在摇晃,这么大的船不该晃得这般厉害,许是海鲸轻轻撞着船体,想再讨些虾子吃吃。
月坠入了幽蓝的海,海豚在海上嬉戏着,发出婴儿般的吟哦。琉璃海的天与夜再没有了分界线,世界像是重回了混沌:沃土山脉重化为肌骨,清浊气不分,日与夜不明,一切都轻轻地、缓缓地安静下去。
唯有她与他正在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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