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阳殿里不算太明亮,皇帝坐在御桌后,向着眼前一人投去了复杂的眼神。
无论是样貌、家世、武功、才学,沈穆这小子样样都好,当年他阿耶还在世时,就对这孩子自谦的同时,又恨不能举荐他当自己先锋营的将军。
谁知到头来,这孩子成了他手中的剑、护身的盔甲,比谁都贴心百倍千倍。
他行事果敢,奇招频出,狠辣不似常人,朝野市井提起来他,总要冠以勾魂判官的名头,这样的他,下午在嘉豫门下冒死救下了小鹅,也不意外。
“初衷是好的,可方法不对。”皇帝还是决定同他好好说,换了副苦口婆心的面孔,“朕的外甥女儿是活菩萨、真龙女,一整个嘉豫门多少人看着呢,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抱了上去?”
沈穆站在那儿,意态舒瑕,仿佛在听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臣一心救人,并无他念。”
“自然不能有!”皇帝视李仙芽比亲生女儿还要再亲几分,此时斩钉截铁地说道,“朕知道你是为了扰乱贼寇心神,才以假动作迷惑,确实也是当下最好的方式,朕也不怪罪与你了。至于神都城的流言,安静几天便过去了。”
在听到流言二字之后,沈穆抬起了眼睫,平静地问道:“监视天下乃是臣责无旁贷的责任,既有流言起,臣便去解决。”
皇帝冷哼一声,“如何解决?此时一整个神都城都在说你这百骑司指挥,是国婿、是粉侯,是朕的乘龙快婿,怎么着,你是将百姓们都解决掉,还是自己先抹脖子去?”
沈穆闻言,沉默几息后拱手谢罪,皇帝本就视他为子侄,又用他用的诚心如意,此时摆了摆手,也不打算再说什么。
沈穆将今日追捕卦仙儿的情势向陛下回禀,到末了忽然听闻有宦者高声唱道:“上真公主驾到。”
皇帝挥了挥手,沈穆知意,却步而行,在快至殿门前的时候方才转身,同身边一抹清影擦身而过。
他闻见了清冷的木樨香,视线匆匆掠过玉一般的颜色,在匆匆一瞥里,窥见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和她眼下鼻尖脆弱的浅红。
与此同时,铜壶滴漏适时响起了切断水阀的声音,分明是沉闷的一声,却似惊动他的魂魄,须臾之后,才目不斜视地往殿外而去了。
李仙芽迈过乾阳殿的门槛,只往那座巨大的铜壶滴漏看了一眼,见它星壶的壁上,刻画着的北斗七星神秘诡谲,令她有一瞬的晃神。
好在舅舅的一声小鹅把她的神唤回去,李仙芽坐在御案旁,枕着手臂趴了上去。
“您想骂就骂,小鹅绝不还口。”在舅舅面前,李仙芽并不掩饰自己的不高兴,“我说是意外、是将将好、是阴差阳错,您又不相信。”
“朕相信。”皇帝扶额,一时才虚咳了声,同她讲道理,“的确是意外、将将好,是阴差阳错,就是这么凑巧!”
李仙芽被舅舅的鹦鹉学舌逗笑了,直起了脑袋问他,“舅舅不生气了?”
“朕有什么好气的?小命是你的,不是朕的,你不爱惜朕能怎么办?”皇帝的语气里还是带了些气,见外甥女儿又垂下了脑袋,这便适时住了口,“那些卦仙儿不是普通的贼寇,是蛊乱人心,谋财害命的妖魔,下回万不可再出这个头。就凭沈穆的神通,还救不下那些百姓?你不信他,总要相信舅舅的眼光吧。”
李仙芽到底还是听话的,知道舅舅是为她好,这便乖巧地点点头,道了一声知道了。
皇帝见外甥女儿乖巧,便也不打算唠叨,只多问了几句旁的,哪知她又兴高采烈地说起了裴长思。
“舅舅,我同那裴长思说过了,他擅占卜、精数术,又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选他同我做戏,最合适不过。”
皇帝听着她说,视线不由地落在手边的一本奏疏上,等小鹅的话说完,方才开口。
“换个人选吧。”皇帝把奏疏递给了小鹅,“中书省晚间集议,裴卿来递折子,顺道把自己的折子递了上来,又陈情了一番,朕认为很诚恳,便允了。”
李仙芽心里一沉,接过了奏疏,打开看到了第二竖的字,不由地黯然下来了。
下午见面时,裴卿分明还说着“臣会努力的”这种话,为何自己睡了个晚梦起来,裴卿就说他自己早有婚配,中秋节之后便会完婚呢?
李仙芽觉得有些意外,心里又在扼腕叹息:绝好的相处机会错过了,再想请裴卿推算母亲的下落,只能再约时机。
她心里着急,不免面上露出了失落的神情,皇帝见着了,免不得蹙眉问她:“就这么喜欢他?”
李仙芽愕然,下意识地摇头,“不是喜欢。舅舅不懂。”
皇帝也不想懂这些小女儿的心事,只将这事揽下了,“横竖你二哥哥觅宅子去了,一阐提来的头天夜里,你先住过去。朕就不信了,上国物华天宝,还能找不出一个良配?”
李仙芽压根不关心良配不良配,她只知道和裴卿朝夕相处、研讨奇门遁甲的时机没了,长吁短叹了一会儿。
“除非舅舅再给我找个会奇门遁甲的来,不然谁来都是将就。”
皇帝有点醒悟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方子麟擅奇门遁甲、六垚、可推演日月星相、神乎其神。”
李仙芽闻言欣喜若狂,一整个人都快趴到舅舅的御案上了,催促着他。
“他是什么人?您既然提起了,那一定没有婚配,舅舅快叫他来,我看看他的面相。”
皇帝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说道:“东台侍郎,右相。”
李仙芽蹙了蹙眉,“右相?年纪轻轻就做右相了?”
“也不算年轻。”皇帝的眼睛里有一丝窃笑,“也就刚知了天命罢了。”
“舅舅!”李仙芽泄了气,眼睛里盛了怒火,“不想聊就别聊。”
皇帝哈哈哈笑出声来,见外甥女儿还在气呼呼,连忙补救起来。
“横竖舅舅给你找一个好的,一准把一阐提这黑小子给应付过去。”
李仙芽已经不太相信舅舅了,没精打采地站了起身,向着舅舅摆了摆手,痛心疾首地问他。
“舅舅,你这么逗小孩儿,良心会痛吗?”
皇帝打小就爱逗弄小外甥女儿,此时听了小鹅的抱怨,不由地又乐出声来。
“好好好,舅舅错了。”他笑着拍御案,“你能改吗?”
李仙芽拂袖而去。
第12章 牵萝补屋
舅舅的心情很好,李仙芽的心情很糟糕。
以至于走出乾阳殿的那一刻,她又忍不住想踢一脚大殿的门。
这个时候,二大王李灵均远远地走了过来,竖着一根手指,摇晃着一长串鎏金钥匙锁,叮铃咣铛地走了过来。
李仙芽看见他就想溜走,偏偏李灵均不放过她,一个箭步冲过来,兴高采烈地唤她。
“小鹅,你跑什么!”他追过去,站在宫灯下问她,“二哥哥给你找了间美轮美奂的大宅子,光那一个活水池,就能养百来只鹅。”
李仙芽无奈地看着他,“二哥哥还拿我当孩子呢?我早就不喜欢大白鹅了。”
“你的喜好怎么变得这么快?”李灵均是个对热爱的东西很长情的,难以理解妹妹的见异思迁,“我那便宜妹夫的事儿有着落没有?”
李仙芽正因为裴长思的临时反悔心浮气躁着,此时听二哥哥哪壶不开提哪壶,心情更不美了。
“裴卿忽然临阵脱逃,舅舅也不急,只管取笑我。好没意思。”
李灵均低头去看小鹅沮丧的表情,好奇地问道,“就这么喜欢他?”
李仙芽无言地抬睫,怎么回事?怎么人人都要问这一句话?不是选个同她做戏的郎君么?同喜欢不喜欢有什么干系?
舅舅和二哥哥是不是忘了,她从前在菩萨面前发过愿,在找到阿娘之前,她都不会出降。
分明是为了应付一阐提那个大麻烦,如何闹的好像她真要出降一般。
“二哥哥成日里就是情啊爱啊的,怎么没见给我找个嫂嫂来?”她懒得和他解释,掉头就走,“吹你的唢呐去吧。”
李灵均看着小鹅气呼呼的背影,不免嗟叹了一句,“失恋的小鹅,攻击性可真强。”
他说罢,就进阿耶的寝殿复命去,皇帝的好心情还持续着,见李灵均来了,破天荒地赏了他一只绣凳。
“公主府的事,进展的如何了?”
“嘉豫门外的豫园,是从前赐给襄国公府的,毗邻着嘉豫门,离九州池也不远。沈穆原是不同意,后来看儿子诚心,便言说听从圣上安排。”
皇帝哦了一声,“原就是为了应付一阐提,过渡个几日,倒也不必买卖,同他借上几日就是。”
原本的买宅子,变成了借宅子,李灵均妄图中饱私囊的想法被无情扼杀,为了最后一点油水,他嗫嚅了几句。
“就算是借,总也要拾掇起来,总不好破破烂烂,没有住人的痕迹……阿耶,儿子不要多,您就拨五万两银子给儿子用着——”
他的话还没说完,皇帝的眼风就杀到了额前,李灵均感受到了压迫感,适时闭了嘴。
“御赐的宅子,沈家必会善待。”皇帝见儿子乖觉,语气便也放缓了下来,“该添置的,你同沈穆一道去办,回头到朕的私库这里报账。”
李灵均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是,“给他家添置物件,拾掇花园水塘,到末了还要在您这里报账,合着儿子是给他免费搞装修去了。”
其实皇帝心里有了点朦朦胧胧的想法,只是还不曾成型,此时听儿子这么一说,倒是和气一笑。
“泉州知府、礼仪院的人都传来了消息,一阐提昨儿夜里就从泉州北上了,泉州府到洛阳,千里的路程,即便是快马快车,不眠不休,也要走上个五六日。你抓紧着把豫园拾掇起来,到时候一阐提来了,朕封你个亲善的官儿,专门陪同接待他。届时小鹅和她的假夫婿若有了什么破绽,你也可以从中斡旋”
李灵均得到了这样重要的差使,暂时忘却了贪欲不成的悲怆,此时越发郑重起来。
“阿耶,方才小鹅垂头丧气地出去了,可是驸马的人选出了岔子?”
皇帝不以为意,脸上挂着神秘莫测地笑。
“你觉得裴卿如何?”
“才学能力、相貌人品毋庸置疑,可惜为人总透着些迂腐古板,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的样子。同小鹅站在一起就不像那么回事,只要一阐提不是个傻子,估计一眼就能看出破绽来。”
“你小子倒说到了点子上。”皇帝觉得他分析的有道理,若有所思,“一阐提是阿黎和尚的亲子,阿黎聪明绝顶,他的儿子必不会差,岂是好糊弄的?”
李灵均称是,“小鹅虽在咱们家里爱说爱笑,可偏生了一身的出尘的仙气,寻常人见了,莫说高声语了,怕是呼吸都不敢放开,更遑论还要同她扮作假夫妻……”
皇帝很是赞同,沉思一会儿,忽然扯开了话题:“你觉得沈穆这个人,怎么样?”
“沈穆?”李灵均同自家阿耶越聊越起劲,盘起了双腿,“这小子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半死不活的气质,儿子只要一见他,就想给他吹一曲唢呐,送他升天。”
皇帝手里的一杆天子万年笔就砸了过来,正中李灵均的嘴巴子。
李灵均捂着嘴跳起来,敢怒不敢言,只拿怨恨的眼神盯着自家阿耶。
“朕听闻沈穆定过亲,你打听打听去,可是要成婚了。”皇帝吩咐着李灵均,“悄悄地,倘或他已经有中意的小娘子了,那便不提此事。”
李灵均很好奇阿耶这个奇怪的想法,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接了旨意去了。
各人办各事,李仙芽进了九州池,顿住脚往夜天上看了看,只见清辉灿灿、湖烟无边,好一个春宵良夜。
夜还长着呢。
她是飒爽的性子,想着裴长思的事儿总觉得不甚痛快,想到便去做,她也不拘泥,转身就往中书省的方向去。
“中书省常有人值守,奴婢着人去唤他来就是,何必要您亲自走一趟?”晴眉看出了公主的心思,在她的身侧低声说着。
李仙芽脚步轻轻,走的不急不徐,“回去也是玩儿撒棒、念念经,数数佛珠,长夜漫漫好生无聊。我去问问裴卿,倘或他真有难处,那我也不为难他,只将下午没卜完的卦同我再详解一下就好。”
原来还是着落在卜卦上头,晴眉松了一口气,心情顿时轻缓下来。
主仆二人在月色下慢慢行,路过丽正书院时,晴眉眼尖,看到牡丹花丛后的阶前,有一位蓄着美髯的儒士正站在那儿,有宫监弯身向他施礼,又有身边的仆僮出声问他。
“阿郎,眼下是回府?还是哪儿去?”
原本是无关紧要的人,公主似乎并不关切,只慢慢往前行,只是接下来,那儒士提到了熟悉一人,倒让李仙芽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
“老夫去见一见沈穆。”儒士似乎思索了一番,吩咐仆僮,“去玄武门。”
晴眉也听见了,只吩咐身后的侍从去前面打灯笼,眼看着要离开丽正书院了,那美髯儒士已然行了出来,见眼前人气度高华,意识到了是上真公主,忙稽首问安。
“臣,国子监祭酒谢学屹,拜见上真公主,公主万安。”他略有些忐忑,又道,“不知公主在此,冲撞了仙驾,是臣的罪过。”
原来是国之大才,李仙芽肃然起敬,只颔首还礼道,“算不得冲撞,我也只是路过罢了。谢师往哪儿去?”
谢祭酒沉吟一时,拱手道:“臣欲往玄武门去。”
本就是普通的君臣相见,话已问至此便也够了。李仙芽偕着晴眉慢慢往前去,过了明福门方才问起晴眉。
“似沈穆这种胆大妄为之人,还有谢师这等温良如玉的朋友?”
晴眉不知,只唤了身后随行的一位提灯宦者来答。
提灯的宦者唤做常安,为人最是机敏,耳朵一竖、嘴巴一张,紫微宫里的人与事都在他的心眼里了,故而有什么事,晴眉都来问他。
常安提着灯恭敬道,“如果奴婢没记错的话,谢祭酒似乎是沈穆的岳丈。”
此言一出,晴眉蹙起了眉,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这个人……”
她将话说了一半吞进了肚子里,再见公主已然提步向前去了,侧脸被一半儿月色沐着,眉眼不愠不喜,似乎染了一层清霜。
晴眉心知公主对外示人的清冷不过是表象,平日里私下最是跳脱灵动,此时面色转冷,显然心里藏着些细微情绪。
好在一时,中书省便到了,恰好裴长思走出来,在月下舒展了身体,许是值夜的缘故,面上有些许清颓之气。
他在放下手臂的同时看见了公主,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慌乱一闪而过,在原地怔住了一时,方才缓缓地走过来,长揖到底,称了一声公主恕罪。
李仙芽只请他起身,温和问道:“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裴卿无需致歉。”
裴卿心里存了事,一时无言,伸手请公主往御街旁栽了牡丹的小园去坐。
李仙芽并不拘泥,只叫人在石桌上点了一盏小清灯,就着昏昏的灯色笑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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