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郎将与她说,一会儿自会有人来问她话。
石清莲在这厢房里思来想去,都没想出来她到底掺和进了什么事情里,值得金吾卫中郎将来拉一次人。
她之前一时觉得委屈透顶,从山洞内直接回了院里,根本就没去看圣上围猎,那俩小丫头只知道问她“如何被那么多男人追捧”,具体发生了什么事都说不明白,导致她现在坐在这里,只能不断地回想她之前到底做了什么。
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她这场围猎宴就是奔着沈蕴玉来的,除了不断给沈蕴玉添麻烦,她就没搭理过别人,两次去康安长公主的随云榻上,也老老实实的坐着,从未生出什么事情来。
她正思索着,突然听见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
石清莲回过头,本以为来的是穿着飞麟铠甲的林中郎将,但她一转头,却瞧见一片滟滟的红。
沈蕴玉换上了他北典府司时的锦衣官袍,头戴官帽,左腰侧挂绣春刀,脚踩武靴,走进来时身后有北风和细雪随着他一起扑进来,厢房内的暖意被驱散了些。
石清莲瞧见他顶着一张冷淡锋锐的脸,面无表情的从门外走进来。
一瞧见他,石清莲眉头便拧起来了,她问道:“为何是你?”
林中郎将呢?
沈蕴玉凉凉的睨了她一眼,坐于石清莲的对面,两人隔着一方案,一支烛,石清莲听见他语气冷淡的问:“石三姑娘不想见沈某,那想见谁呢?许公子吗?”
石清莲一口气堵到了胸口,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算是摸清楚沈蕴玉的脾气了,她追着他跑,给他赔礼,他不要,他不理,但是她要是不追着他跑,他又生气。
她不过是与那许
家公子多说了几句话罢了,他就又发疯,像是之前在石家前厅一样。
她现下不过是问了一句“为何是你”而已,他就要在这里阴阳怪气!
分明最开始,是他不想要她的!
狗男人狗男人狗男人!
石清莲的脾气被他激起来了,她抱着胳膊,怒极反笑,扯长了语调,说道:“没错,我就是想见许公子,想见他想的不得了,一天见不到我就浑身不舒服,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沈大人品德高尚见不得我这么胡作非为的放.荡.女人,还不离远点别看我!”
石清莲说这些话的时候,沈蕴玉额头上的青筋都被她气得顶起来。
石清莲,石清莲!
就半点不让人省心,一口气都不让他顺下来吗!
“住口。”沈蕴玉虽然明知道她是在故意说这些话气他,但还是被她说的血气翻涌:“石清莲!”
石清莲“啪”的一下拍在桌面上,掷地有声道:“我偏不住口,我还要去找许公子,跟许公子双宿双飞,给你绣的嫁衣也给他穿!”
她说完,转身就往门外走。
沈蕴玉一忍再忍,在石清莲起身往门外走的时候还是没忍住,一把攥住她的手臂,把人拉回来,摁在他自己的腿上,抬手,“啪”的抽了一下狗屁股。
石清莲被他摁在腿上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还没有反应过来,被他抽的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之后,石清莲顿时恼羞成怒,趴在他腿上挣扎:“沈蕴玉!你,你放开我!”
她自七岁起,便没再被打过屁股了!就连石大夫人都只抽她手掌心!
沈蕴玉,狗男人!
沈蕴玉不放,他把石清莲钳制住了,照着她的浑圆娇翘抽打,不过三两下,石清莲便没脸抬头了,她用手掌捂着脸,一言不发的趴在沈蕴玉的腿上。
直到她安静了,沈蕴玉才缓了缓胸口处的怒火,用平日里的语气,道:“你何时与许青回熟稔起来的?”
石清莲不回话。
石清莲一张脸都拧着,一副要哭又忍着,忍的面容扭曲,脸上还带着气,脸蛋都鼓起来的模样。
烛火摇晃,将石清莲的脸映的橙亮,小狗崽子气鼓鼓的。
沈蕴玉一看见她的
脸,心底里的气又散了些。
石清莲这几日真的将他折腾的够呛,他拿她越来越没办法,石清莲总是能顶着他的怒火,义无反顾的钻过来,然后在他心口胡闹。
她是真的喜欢他,沈蕴玉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澎湃的爱意,在千重山静谧的夜里流淌。
只要一想到她喜欢他,他那岌岌可危的底线就继续往下降,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心墙也跟着一点点倒塌。
沈蕴玉有时候很唾弃他自己。
只要石清莲给他一点好,之前那些不好,他就都能忘掉。
好了伤疤忘了疼,记吃不记打。
沈蕴玉知道刚才那几下打狠了,小狗崽子和他闹脾气,所以他刻意的晾了她一会儿,然后才道:“今日狩猎期间,许青回跌下了马,被波斯质子扶住,两人接推间,许青回手中的利箭射穿了圣上的肩膀。”
石清莲惊了一瞬,从他的膝盖上抬起了头。
她听见沈蕴玉继续说道:“许青回是个文弱书生,惊慌之下,只会把箭丢掉,而不会直直的射出去,要贯穿一个人的肩膀,需要足够大的力道,寻常文人都做不到,所以,沈某断定,这其中有猫腻,问题肯定出在许青回和波斯质子的身上。”
“只是现在没有证据。”沈蕴玉继续道:“今日沈某分开审问了许青回和波斯质子,波斯质子只坚称,自己只是扶了许青回一把,并不知道什么其他的事,而许青回在弄清楚事情原委之后,表明,他与波斯质子早有仇怨,认为是波斯质子故意陷害他,让他袭伤顺德帝。”
顿了顿,沈蕴玉垂眸看向石清莲,石清莲当时正抬起头来。
顺德帝受伤了!
上辈子好似也是这个时候!
她被康安帝姬放出来的消息勾着跑到了郊区,结果被沈蕴玉抓住,直接带到了北典府司内受审,出来之后就领了一张休书,然后没过几个月,康安就登基了,她便死了。
石清莲抬眸时,正和沈蕴玉撞上视线。
厢房内旁的地方都是昏暗的,只有案上那一支烛火是亮的,将沈蕴玉潋滟的瑞凤眼和琉璃色的眼眸映照的盈盈发亮。
两人目光相对间,石清莲听到沈蕴玉说:“许青回说,他与波斯质子结仇的时候,你恰好
在场,所以他需要你来做个人证,你可瞧见——”
“是康安长公主。”石清莲只觉得一阵热血直往头皮上顶,她撑着沈蕴玉的腿想爬起来,呼吸也比刚才急促,声线不由自主的拔高:“是康安长公主做的,她想害顺德帝。”
她没想到,这辈子江逾白都死了,康安长公主居然还能往顺德帝的身上打主意!
沈蕴玉和她离得近,亲眼看见她的脸色骤然变白,像是被吓坏了一样,在他膝盖上爬来爬去,想爬起来。
石清莲被吓到了,沈蕴玉看得出来。
他拧着眉,伸手将她抱在怀里,放置于膝上,看石清莲的脸,问她:“为什么说是康安长公主?”
石清莲一时哑口无言。
为什么是康安长公主呢?
因为上辈子就是这样的。
她不说话,沈蕴玉便自己说,他道:“虽说波斯质子和许青回之间,因康安长公主有些矛盾,且波斯质子也确实和康安长公主关系匪浅,但目前的证据,还扯不到康安长公主的身上。”
沈蕴玉定定的盯着她看,问她:“石三姑娘,为何笃定是康安长公主呢?”
沈蕴玉没有怀疑她的话,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石清莲身上有太多他看不透的东西了,他的小狗崽子身上像是绕了一层薄雾,他怎么都看不透。
石清莲坐在沈蕴玉的身上,看着沈蕴玉一贯面无表情的脸。
她重生而来的事情,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她把那一切都当成是黄粱一梦,努力的改变,然后抛之脑后,奔向新生。
但是偏偏,现在还有这么最后一道沟壑横在她的面前。
她望着沈蕴玉近在咫尺的,波澜不惊的脸,想,这样荒诞的事情,如果是沈蕴玉,应该会信的吧?
只是,这个话题一旦讲开了,她过去那些事情就又得翻出来一遍,全都一一摆在沈蕴玉的面前来,与他讲,她当时是如何蛊惑他的了。
石清莲微微偏过了脸,坐在沈蕴玉的怀里,没有勇气看沈蕴玉那双深邃的眼。
但是她不说,就解释不了为什么她笃定是康安长公主。
石清莲最终,缓缓地伸出手,盖在了沈蕴玉的眼睛上。
安静地厢房内,娇媚的姑娘坐在高大的男子的腿上,细长的手指盖在男子的眉眼间,然后缓缓将自己贴靠在男子的肩膀上。
“我做过一个梦。”石清莲在他耳畔说道。
从大奉顺德一年半,做到了大奉顺德三年间,最后死在一个雪夜里。
她的血流淌在地面上,与康安帝姬迎娶江逾白的嫁衣一样红。
一样的红,不一样的红。
她不敢看沈蕴玉的眼睛,只将她知道的,全都一件件的讲出来。
讲到他们石家被满门抄斩的时候,石清莲浑身都在颤抖,她坐在沈蕴玉的怀抱里,脸色白的要命,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是康安,只有康安才会想让顺德帝死。”她的尾音都因为过于紧绷而变的嘶哑,她说:“康安想做女帝。”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康安做成女帝之后她的下场了。
上辈子是满门抄斩,这辈子,估计能把她做成人彘,日日折磨。
她说完半晌,沈蕴玉都没有动静,石清莲没有勇气把手拿下来、看他的眼,便一直盖着。
她实在是没办法理直气壮地承认说:是的,我是利用了你,但是我还喜欢你,想要你跟我在一起。
她只能低着头,夹着尾巴,讨好的蹭他,希望他能忘掉那些事情,然后继续和她在一起。
可她说完之后好一会儿,沈蕴玉都没有回应,石清莲蹭到他旁边去,一点一点亲着他的下颌,问他:“你,你信吗?”
沈蕴玉初初听见时,是觉得有些离谱,但并不是什么难以相信的事情,他以前做总旗,去查案的时候,碰见过死者家属硬咬着牙说托梦的,要拉着他们去一处后山找尸体,他们一群人去了,竟真在那一处后山内找到了尸体。
那件事给沈蕴玉带来了不小的震撼,他一直都记得,而且,在北典府司之内,类似的事情还能听到很多。
除了托梦以外,还有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比如什么鱼精吞人,死而复生之类的,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人,总有一些奇遇,虽说听起来像是巧合,但是这些巧合,拼凑在一起,也足够让人惊叹。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石清莲的话,他并不会嗤鼻。
沈蕴
玉闭着眼,揽着她的肩膀,过了片刻后问:“你说,我抓过你进北典府司诏狱内,你说说,诏狱之内是什么样。”
石清莲骤然红了脸。
她低头,把脸埋在他的脖颈上,低声道:“很冷,冬天,地上结着冰,有一个冰盆,里面放满了...长冰,你拿着那些冰,说要对我行冰谷之刑。”
沈蕴玉攥紧了她的腰。
冰谷之刑。
此等刑罚——
他又问:“你在牢狱中待了多少天?”
“半个月。”石清莲道。
沈蕴玉又问了一些旁的事情,多数都是一些刁钻的细节,他开始反复审问石清莲,有一些话,他会变这花样问。
问到后半程,他将石清莲的手拿下来,一双眼锐利的盯着石清莲,看的石清莲浑身不自在。
两辈子,她还是扛不住沈蕴玉的眼神。
沈蕴玉又问她:“每次审讯,持续多久。”
“最多两刻钟。”石清莲道。
每一次,都以她哭啼不止结束。
沈蕴玉是个很耐心的猎人,也是个很称职的审讯人,在石清莲没有彻底洗掉嫌疑之前,他是绝不可能停止审讯的。
所以审讯持续了长达十五天。
在彻底洗清石清莲的嫌疑之后,沈蕴玉才放她走。
沈蕴玉听完她说的话,左右思量,竟找不出问题来。
不管是北典府司内的环境,还是他审讯的方式,石清莲都答得上来,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
过了许久,沈蕴玉才道:“因此,你才来找我吗?”
在石清莲的梦里,唯一一个一直在跟江逾白和康安作对的人,就只有沈蕴玉。
石清莲受不住他的眼神,她的所有一切都被沈蕴玉刨开来,让她觉得自己像是没穿衣服站在沈蕴玉面前一样,她的所有坏心思都在沈蕴玉面前袒露,让她觉得羞耻。
她不敢面对沈蕴玉的脸,只慢慢的贴在他的肩膀上,和他说:“你是,是好官。”
石清莲的好话一句接一句的往他身上堆,她说:“你聪明,厉害,效忠顺德帝,我找你,一定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她说了好一会儿,绞尽脑汁的想沈蕴玉的
各种好处,试图抹平她“利用沈蕴玉达成目的”这件事,说了半晌,后背突然被沈蕴玉轻轻地抚了一下。
“过来。”沈蕴玉的声音有些嘶哑。
他竟不知道,他的小狗崽子,曾做过这么可怕的梦。
如果是这样的结局,他可以原谅石清莲的利用,也心甘情愿被她利用。
他宁愿自己被利用,也不想看到石清莲死。
石清莲顺从的贴到了他的怀里。
她以为沈蕴玉还有其他的话想问,比如什么康安长公主,什么波斯质子之类的,但是沈蕴玉只拍了拍她的腰,与她低声道:“好了,不生你的气了。”
石清莲纤细的眉头微微挑起,瞧了他一眼,在他腿上迟疑的扭了一下,然后才道:“真的不生我的气了?”
沈蕴玉抱着她,把玩着她的指尖,与她道:“你若早与我说,我也不会这般生你的气,小娇娇,你的防范心怎么如此之重?若非出了康安长公主的事,你还打算一直瞒下去,是么?”
石清莲立刻心虚了,方才还直挺挺的绷着的背立刻软下来了,像是朵柔若无依的蔷薇,贴着沈蕴玉宽阔的臂膀,娇滴滴的蹭着沈蕴玉的脖颈,软着嗓子喊他:“玉哥哥,都是我的梦,我说出来,怕你不信。”
沈蕴玉确实也不信鬼神,更不信什么命,但是石清莲说的话,是能够逻辑自洽,是能完整符合目前所有状况的一个解释。
比如,石清莲一个闺阁之女,大门都没出过几次,为什么会知道周伯良,为什么石清莲能提前下手,在定北侯府的花园里,先与金襄郡主之前抢走他。
只要石清莲能给出来一个能将所有事情都圆过去的解释,不管多离谱,他都愿意相信石清莲。
他拍了拍石清莲的背,闭上眼想石清莲说过的话。
康安帝姬,江逾白,周伯良,这些人,都被他有意无意的搞死了一半,现在只剩下一个康安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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