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富人家的女子开了眼界,便不再琢磨着嫁人,反而想要招婿,一些普通人家的女子自己做生意,手里有了银钱,骨头就硬起来了,便不再愿意给男子做妾,去青楼卖身,她们自己寻了活计,能养活自己,也就不爱看人脸色求生。
比如多年老夫妻要和离,比如女子成婚时要约定就算无所出也不能纳妾,比如民间门多了很多女子和离——一旦女子有了安身之本,不再依靠男子赚钱养家后,便也不再愿意忍受夫家的磋磨。
南方富庶,盛产丝绸,时令瓜果,玉石等物,商贩多,女子能求生的手段便多,是夫妻和离最多的地方,其中最知名的,便是一个商户女子将入赘进门、去逛青楼的丈夫给休了的事。
此事在
江南被编成了话本、台戏,流传甚广,掀起了一阵女子自立门户、和离休夫的风潮。
但是,这股风□□到了京城便吹不动了,江南重商重利,撕破脸也没关系,有钱就行,京城重权重势,面上不能做的太难看,所以就算是休夫,也都是娘家强势的女子才会这般做,他们石家对上江家可不属于这个范围。
石大夫人正迟疑着,便听石清莲叹气道:“嫂嫂,您还没瞧明白吗,江逾白已触怒龙颜了,他跟康安帝姬的事儿没人知道,我与他悄无声息的和离便罢了,现如今他的事情传遍了大街小巷,他是一定会被圣上罚的,我若是再不与他划清界限,我也要跟着倒霉,我们现在做的狠绝些,才能保住我啊,嫂嫂。”
“若是因着面子,而与江逾白拖拖拉拉的扯和离的事,耽误了时机,叫江逾白给拖死了,那我才是惨呢,嫂嫂,你也是瞧见过那些被夫家磋磨,吮血吃肉的女子们的下场的,您难不成也想瞧我那般吗?”
石清莲说到最后,眼眸里已带了些泪,她一掉眼泪,石大夫人的心骤然就狠下来了,咬着牙说:“那,那便依你,我们先与江逾白提和离,若是他不肯和离,我们便休夫!”
石清莲自然点头应允。
她知道,江逾白是不会同意和离的,当初江逾白娶她回来,就是为了让她当挡箭牌,用她来挡住康安、太后、顺德帝和悠悠众口,按着江逾白的设想,和江家对江家主母的要求,她此时应该站出来,光明正大的宴请各方夫人,力破谣言,或者激进一些,直接以一品诰命夫人的身份进宫求见太后,摆出来一张“我夫君和康安帝姬都是无辜的”态度,乞求太后还她清白,间门接为江逾白和康安证身。
总之,江逾白肯定需要她来为他兜底,同患难。
就如同旁的许多人家一样,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做错事,大着肚子的青楼女子找上门来,都是主母咬着牙来解决,不管那些内宅里关起门来闹成什么样,外面都得给丈夫收拾烂摊子。
所以,如果她现在跟江逾白和离,无异于将江逾白放在火堆上烤,江逾白自然也不会同意。
石清莲对江逾白太了解了,江逾白表面上风光霁月,但实际上是个极为自私自利的人,他永远把自己的需求放在第一位,为了自己,他什么
都下得去狠心,就如同当年对康安一样,同时,他又薄情寡恩,他的喜欢不过是锦上添花,永远没有雪中送炭,他如果知道石清莲要和离,并不会觉得是自己伤了石清莲的心,他没有愧疚,他只会认为石清莲想要甩开他,不肯与他共患难,独享荣华富贵。
所以,她只有休夫这一条路。
反倒是她的嫂嫂看不明白,时不时的念叨上一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伤心处,又开始哭,这一哭便哭了一个下午,从石清莲幼时第一次为她蒸糕点,哭到石清莲出嫁前绣的一条手帕,竟是越说越委屈,比石清莲还要难受,仿佛那个被丈夫背叛的女人是她一般。
她哭的石清莲心里都发酸,上辈子他们全家被她连累到赴死的时候,嫂嫂都没掉一滴眼泪,还笑着安慰她,反倒是现在,嫂嫂会因为她受了那一点委屈而哭成这样。
她们俩坐的近,裙摆与裙摆交叠在一起,亲人的关怀在一点点蔓延,厢房内,两人的影子交映依偎。
嫂嫂哭,石清莲便哄。
一直哄到夜色低垂,哄到沈蕴玉蹲到了她的屋檐上,哄到江逾白踏进了她的院门。
当时明月高悬,沈蕴玉坐在屋檐昏暗处,靠着屋脊,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捏着他腰侧的刀,一张如玉的脸上没什么情绪,只静静地坐着,江逾白从院外匆匆的奔过来,因为慌乱,绣着云鹤的衣袍都飞起来,石清莲端坐在厢房内为自己的嫂嫂斟茶,烛火将她的影子映的很长很长,她不急,缓慢而又优雅的坐下,像是在等待什么似的。
大戏已唱到高潮处,主角纷纷登场,他们三个或明或暗,开锣亮相。
江逾白前脚回到了江府,后脚石清莲便知道了,双喜灵巧的在江府中扑腾来扑腾去,她是唯一一个知道石清莲从头到尾都做了什么的人,她隐隐对石清莲的所作所为有了猜测,所以越发紧张,不断地给石清莲汇报江逾白的进度。
墨言又是唯一一个知道石清莲早已有了姘头的丫鬟,她是石清莲自小一起长大的丫鬟,她知道石清莲今日应当有大动作,她看起来与平时无异,但实际上后背都紧紧的绷着,她立在门口,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门口。
江逾白进来了。
石清莲早已做好准备,却没想到江逾白硬生生磨蹭了两刻
钟才进来。
“江大人,我没哭,劳江大人惦记了。”石清莲瞧见江逾白踏入厢房的时候,脸上还是带着笑的,她约莫是跟沈蕴玉在一起待久了,都学会了沈蕴玉那一套笑里藏刀不动声色的说话方式了,心里越是恨,脸上越是轻松自然:“坐吧。”
江逾白并不知道这一下午里,石清莲与石大夫人都谈论了什么,他的目光在石清莲与石大夫人的身上转了一圈,先是道了一声“夫人”,还尚未开口讲话,便听见石清莲轻声道:“江大人,莫要叫我夫人了。”
江逾白心里一沉。
这还是石清莲第一次唤他“江大人”,在之前,石清莲都是唤他夫君的。
他望着石清莲那张温柔娇媚的脸,狭长的狐眼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不安,他道:“夫——你,你可是听说了外头那些流言?你且听我解释,我与康安,其实——”
他很想说一句“我与康安其实没有关系”,但是他看着石清莲那双眼,他说不出来。
当初在鸣翠阁里,他与石清莲那样掷地有声的说他和康安之间门没关系,是因为那个时候他们之间门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才说得出那些话,但是现在,他说不出了。
因为他与康安之间门早已不清白了。
而石清莲便站在那里,用一种温柔的目光看着他,声线轻和的落下,她道:“江大人,其实当初在鸣翠阁时,我瞧见你跟康安在一起的时候,就知道你们两个人是互相爱着的,只是那时候,我还舍不得放手,只是后来,康安在赏花宴上陷害我,又偷偷去陷害我哥哥,后来,更是与你在太后宴席上纠缠不休,我便想,你们应当才是天定良缘,我不过是借着当初一点恩情,捆绑住了你而已,从始至终,我们都不应该在一起。”
说到这里,石清莲脸上浮现出了几丝怅然,语调中也带着几分遗憾的意味:“之前逾月便于我说过,我是你们之间门插进来的那一个,我破坏掉了你和康安之间门的幸福,既如此,便该由我还了,今日,我们便和离吧。”
江逾白本来一直在用眼角余光去看石大夫人,在他的眼里,今日石清莲这般反常,都是被石大夫人挑拨的——他知道这个石大夫人疼爱石清莲,可能是特意来给石清莲出气的,所以早已做好了劝说的准
备,但是却没想到,石清莲开口就是一句“和离”。
“和离”这两个字,如同一根细细的针,骤然扎进了江逾白的心口,让江逾白呼吸都跟着停滞了一瞬。
他原本最坏的设想,不过是石清莲与他哭闹,不肯理他罢了,怎的便成了和离呢?他的小妻子那般温柔可人,那般爱慕于他,满心满眼都是他,怎么可能会和他和离!
石清莲定是被石大夫人给挑唆了!
他几乎是立刻反驳道:“不行!我不同意和离,清莲,你我成亲一载有余,我待你如何你不清楚吗?你怎么能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来与我和离呢?都怪逾月总在你耳畔胡说八道,明日我便将她赶回西北城去,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不会和你和离的。”
果然。
江逾白话音落下之后,石清莲心里便了然了。
而在一旁听了半天的石大夫人也耐不住了,她一想到江逾白要死攥着石清莲一起死,就气的浑身发抖。
只听她“啪”的一下拍在桌子上,满心的悲愤全都化成了嗓门,也顾不上什么身份差异,全都一股脑的吼了出来:“江逾白!你待清莲如何,你当我没有眼吗?我看得到!康安欺辱她,我也没见你为她出过头,现在你自己作孽,休想拉着我们清莲一起受罪,既然你不同意和离,那我们就休夫!今日出了这个门,是我们清莲休了你!”
石大夫人说话间门,一旁站着的双喜立刻奉上了一张早已写好了的休书,上面落了石清莲的名字。
自古和离需要双方签字,休书却不需要,只是江逾白只听说过休妻,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被休夫,他怔怔的望着那张纸,转瞬间门便涨红了脸。
“你,你们,胆大妄为!”江逾白看着那张纸,胸腔都被气得剧烈起伏:“石大夫人,竟敢如此辱我!”
石大夫人比他还要生气:“是你先辱我家清莲!你若办点人事,我家何至于此?清莲被康安欺负了多少次,你都闭嘴不谈,你现在还有脸来说待我们清莲如何?我当初便不该将清莲嫁给你!现在反被你往泥潭里面拖!现如今,圣上要罚你,你就自己去死,不要耽搁我们家清莲!”
说完,石大夫人转头拉着石清莲便要走:“我们回府,这江府,我是看一眼都嫌脏!
“
倒是江逾白,在听见“圣上要罚你”的时候,才明白为何石大夫人如此行径。
原来是怕他连累。
而此时,石清莲顺从的站在石大夫人身后。
休书一出,自然不需要江逾白的同意,她只管跟着走就是了。
但是石清莲才一转身,江逾白便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往日里清冷淡漠的狐眼中满是血红,他定定的望着石清莲,声线都在隐隐发颤:“清莲,是她逼你休我的对不对?她怕我如今连累石家,才让你与我分开的,对不对?清莲,你一定也是舍不得我的,清莲,你开口,我不怪你!”
江逾白拉住石清莲的时候,石大夫人惊的回过头去抓住石清莲的另一只手,她生怕江逾白用强。
她现在视江逾白为洪水猛兽,只恨自己当时被江逾白的权势和皮囊迷惑住了,以为这是个良婿,才将石清莲托付给他。
石清莲含笑望着江逾白,并不开口,只行了一个女子莲花礼,轻声细语的道:“江大人,你我夫妻缘分已尽,是清莲没那个福分,清莲知道大人并非池中物,今日之难也不会绊倒大人的,大人终有一日会乘风而起,清莲遥祝大人与心爱之人相知相伴,携手一生。”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后,毫不留恋的收回了自己的手,转身时,她的水袖在半空中悠然滑过,那一片素色悠扬而过,像是空中吹来的风,江逾白能感受到,但是抓不到。
他突然觉得恐慌。
他抓不住她了。
因为他与康安的□□,为了康安责骂过她,因为他放任康安伤害她和她的家人,还替康安一次又一次的掩盖,因为他放肆与康安苟合,将她抛之脑后,现如今又让她成为了众人嘲讽的对象。
江逾白在这一刻,望着石清莲那张温和如初,却淡漠异常的脸,突然间门读懂了石清莲当初在鸣翠阁前落下的泪。
他在拥有无数的爱意时,捡到了一把锋利的弩,他知道这弩锋利,一箭射出去便能将人射出一个对穿,他隐隐知道,这弩伤人,很疼,但他是被爱者,他有恃无恐,他肆无忌惮的将弩随意射出,不在乎射到什么人。
而那弩也在空中随意飞过,夹带着风声,落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他那时心想,也没什么了不起。
直到某一日,他又听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风声。
那支被他肆无忌惮的射出去的箭从身后飞来,重重的刺入了他的身躯。
年少时的每一个错,都将在多年后,一一清算。!
第44章 休夫(二)
石清莲从江府离开的那天,是一个很燥热的夜晚。
当时已是九月初了,正是秋老虎厉害的时候,夏日天长,傍晚的天便燃着彩霞,沿街走满了人,有小贩叫卖,出来闲逛消食的旅客,亦或者是肤色瞳色迥异的他国人,西蛮东倭北漠,大奉昌盛,万国来朝,但是这些人走到麒麟街时,都会小心地避开。
麒麟街上是官家住宅,虽说不禁止旁人来进,但是寻常百姓还是不敢在麒麟街中放肆,怕冲撞了贵人,特别是他国人,他国人在大奉天生低大奉人一等,只得远远避开。
大部分时间,麒麟街中都安静的只有来往的马车车轮的动静,三品大员门口的私兵都是规规矩矩,静默的守着门的。
而在这一片安静声中,江府的大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两位互相搀扶着的夫人,一位岁数大些,一位岁数小些,两人从江府的大门口出来,却没有上江府的马车,而是上了等在外头的,石府的马车。
石府的马车便能从江府往外走。
旁人家门口站着的小厮瞧了,便觉得稀奇,都这么晚了,江夫人怎么还要上自家的马车呢?这么晚也要回娘家吗?
再定睛一瞧,跟着江夫人身后出来的,还有一群丫鬟和小厮,丫鬟背后都背着包袱,小厮则两两扛着大箱子,从江府的院里沉默的往外走,拉出长长的一条人线来。
那一抬抬的箱子,可都是嫁妆。
什么时候,嫁妆会从夫家抬回娘家呢?
自然是和离的时候。
周遭守门的私兵和小厮们一瞧,顿时知道要出事了,一个个都灵醒的进门去报信了,没多久,整个麒麟街的人都知道,江夫人跟江逾白和离归家了,日后,石清莲便不再是江家的大夫人,而是石府的石三姑娘了。
一双双眼自门板外面窥探,不少人都在和自家姐妹惊叹。
“天啊,竟然和离了!”
“江逾白做了那等事,想来是江夫人觉得丢丑吧。”
“江家人日后还哪有脸出门呢!”
“我听闻,江逾月与那位交好呢,能与那位交好,想来也干净不到那里去。”
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在暗处传播,江府的丫鬟、私兵们被
人打量的头皮发麻,但也只能强撑着开门,恭送石清莲离开。
石大夫人现在恨江逾白恨的厉害,她临时叫小厮去外头买了一个红灯笼,在自家马车上挂上了。
大奉民间习俗,男女绝情后,若是和离,便不挂灯笼,但若是休弃,便会在马车上挂红灯笼,一般都是男子将女子休弃送归娘家后,男子在自家马车上挂的,告知沿街诸位邻居,此女已被他们家休弃了,而女子在自家马车上挂灯笼倒是头一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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