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一直撺掇三姑娘,三姑娘怎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疯疯癫癫的,简直让人没眼去看。
那可是江逾白的亲妹妹,江逾白心里还是疼的。
果不其然,小厮说完了之后,江逾白的脸色便不大好看了,他拧着眉,问道:“康安如何了?”
“康安帝姬,她说她自己身上生长出了很多黑斑,说自己中了毒,广招天下名医,还想要见您。”
小厮低头道。
江逾白将手中的笔“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胡闹!”
他不知康安帝姬身上能长出来什么黑斑,他只知道,现在康安越是作的厉害,越是要见他,顺德帝对他就越是厌烦!
他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了,偏生康安还要在那里胡搅蛮缠!
她能长什么黑斑?不过是发脾气的理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点脑子,变的聪明点!
小厮抖了抖,然后飞快将笔捡起来,重新放在岸上。
“下去。”江逾白恢复了冷静,道。
小厮便明白了,大人并没有搭理康安帝姬的意思,他小心的退下去,还关上了门。
江逾白则重新写了一封信。
他心有烦闷野火,但事情还是要做,便只能自己压着,只是当他忍着烦躁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却忍不住想起了石清莲。
如果是清莲在这里,一定不会像是江逾月一样发疯,也不会像是康安一样任性,她只会帮他温一碗粥,然后替他揉一揉他的额头。
他第一次感受到后悔的滋味儿,像是有蚂蚁在心口啃噬,夜以继日,永不停歇。
而此时,被江逾白惦记着的石清莲正抱着被子呼呼大睡,早已把江逾白忘之脑后了。
反倒是凤回殿内,康安坐在镜前大哭:“江逾白呢,他收到消息了没有!”!
第50章 众生相(五)
凤回殿内,一面高大的琉璃屏风镜摆在康安帝姬的身后,这平日里是康安最喜欢的镜子,可以完整地映照出她的整个人,但是今日,康安看了一眼,便气的掀了梳妆台上的匣子。
因为,她清晰地看到,在她的后背上出现了一个巴掌大的霉斑,而且,不止是在她的后背上,她的腰上,腿上,甚至锁骨处,都浮现出了新的,指甲盖大小的斑点,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在扩散,除此以外,她的身体内还在散发着淡淡的恶臭。
“那些御医怎么说!”康安站在梳妆台前,不断用自己的指甲去狠抓皮肤,将那些斑点都抓出一条条血道,血痕与霉斑交映在洁白的肤色上,看的颇为渗人。
像是死了几天的尸体一般,仿佛下一瞬,便会有蛆虫从里面爬出来。
跪在地上的宫婢低着头,瑟瑟发抖道:“回帝姬的话,御医正在研制新药,他们说未曾见过此毒,但此毒并非不可解之药,只需要假以时日,便能解开。”
“假以时日,假以时日!”康安嘶喊道:“假到多少时日,这群人才能给本宫弄出来?本宫这定是被人给害了,他们还什么都查不出来,一群庸医,来人,把他们的脑袋都给本宫砍了!”
宫婢不敢言语,只跪在地上,用额头顶着松软的波斯地毯。
帝姬发怒的时候,她们没有办法解决,只能承受帝姬的怒火。
顺德帝走进凤回殿的时候,便瞧见了这么一幕。
他的胞姐像是疯子一样在殿内赤着足走过,身上只穿着薄纱中衣,能隐约看见细腻的胴色皮肉,以及皮肉上的霉斑,每一处霉斑都被康安大力的抓挠过,留下一条条血色的抓挠痕迹,看上去颇为渗人。
顺德帝拧着眉头,心里有些犹疑——他最开始听说康安身上长出古怪的斑点,怎么治都治不好的时候,还以为康安是为了见江逾白故意作妖。
以前康安也这么干过,故意给自己下药,把自己弄得很狼狈,然后去父皇母后面前讨巧,父皇母后心疼她,都会松口,或者故意和别人起冲突,然后把自己弄受伤,反正她身份尊贵,别管她有没有道理,只要她一受伤,旁的人都得受罚。
所以,康安这次闹起来的时候,母后直接就没过来,只让顺德帝
过来看一看,顺德帝也从白天拖延到了晚上,才慢慢悠悠的走过来,他远远一瞧见康安这幅模样,便觉得康安瞧着并不像是在假装演戏,康安最珍视自己的这幅美丽皮囊,日日用珍珠粉敷身上,恨不得把凤凰的羽翼都贴在身上给自己添彩,她这副身子,她是最舍不得动的,眼下却变成了这样,让顺德帝都有些拿捏不准。
就算是想见江逾白,也不至于把自己搞的这么狼狈吧?
“康安。”顺德帝拧眉喊了一声。
一直在砸东西的康安一回过头来,才瞧见顺德帝就站在她面前,拧着眉背着手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康安讨厌他的眼神,高高在上,向下俯瞰,像是望着一个不懂事的顽童般,无奈中带着失望,又隐隐带着两分烦躁。
凭什么?
康安咬着牙根,想,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动嘴,她就要被锁在这里,凭什么他不点头,她就要一直被压迫?她不过是想要一个爱人,想要一点自由而已。
“你来我这做什么,看我笑话?”康安恶狠狠地瞪着他,像是要把自己身上莫名其妙生出霉斑、无处发泄的愤懑全都落到顺德帝的身上一样。
康安就是这样的人,她被一把刀扎伤了,一定要扎伤其他人用以发泄,她也不管其他人是否无辜。
“朕听闻御医说了你身上的症状,像是中了毒。”顺德帝瞧见她这幅狼狈样子时,心里是有些疼惜的,毕竟是他嫡亲姐姐,但又被康安的态度气到,神色便也冷下来了,他自从成了皇帝,谁与他这般说过话?
心里不舒坦,顺德帝说话时难免带了几分教训的意味,他道:“你也不要总是难为那帮御医,他们自会尽心力救治于你,康安,你该学会控制住你自己的情绪,你马上便要被册封为长公主了,还这般暴躁失仪,有失身份。”
康安被他激怒了。
她的愤怒来的又快又猛,噼里啪啦的像是炮竹一样炸开:“你现在嫌我丢人了?你小时候被先太子打,你不敢还手,是我与先太子还手的!你长大了,被太子陷害,是我去求父皇,你被先太子赶出京城,跟那群倭人守海,我在江南还在为你周旋,千里迢迢写信给父皇求情,现在你成皇帝了,比我能耐大,比我地位高,就处处开始
嫌弃我了!”
顺德帝哑口无言,提起那些不光彩的历史,他确实无从反驳,但又恼羞成怒,脸都跟着涨红,他们俩一吵起来,跪在地上的丫鬟们都爬着往外走,生怕多听一句。
“阿姐!”顺德帝终于被逼急了,喊出了这么一声久违的称呼来,他道:“你何时才能长大些,不要总是让旁人为难,我知你心里恨,恨我不让你与江逾白在一起,但那江逾白又是什么好东西?他若是心里真有你,当初父皇逼问他的时候,他怎么会不承认?他若是真爱你一个,为什么又会向我妥协,向母后妥协,娶一个石清莲来当挡箭牌?在他心里,权势永远比你重要,你为什么非要为了这么一个男人折腾呢?我有的时候,都恨不得他死了,你便再也不必遭这些罪了!”
康安却比他还激动:“你让他死了,我也不会比现在好到那里去,从始至终囚禁我的都不是他,是你们!是你们!你现在变成皇帝了,不仅看不起我,也开始看不起江逾白了,若没有江逾白,你又哪有今天?”
“若非是江逾白,你登基怎会如此顺利?当初那些老臣给你施加压力,处处掣肘你,你做什么决策他们都唱反调,都骑在你脑袋上压着你,还不是江逾白替你周旋着?你的奏折摆在案前,有事解决不了,你还不是第一个去找江逾白!”
“你登基之后的大小决策,哪一样没有江逾白在背后为你出谋?世人只道你贤明,但你自己心里清楚,没有江逾白,你有今日的贤明吗?”
康安吼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让顺德帝脑子嗡嗡响。
他无从反驳,因为康安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他从登基到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有江逾白的影子,江逾白虽年少,但却格外聪慧,谙熟官场又高瞻远瞩,他所做的每一个选择,最开始看的时候察觉不出来什么,但是到了事情发展到后期时,再回头一望,又会发觉江逾白做的是最正确的选择,江逾白年少成名,靠的就是他自己的本事。
可顺德帝觉得自己被挑衅了。
“没有江逾白,我也会是皇上,没有江逾白,我也能打得过皇兄,没有江逾白,我也会是朕!”他与康安吼了最后一句之后,转身便走。
康安在他身后怒摔了几个花瓶,他也没有回头。
顺德帝在凤回殿
憋了一肚子气,回了太极殿后掀翻了一桌的奏折,和跪在地上的小太监怒吼道:“现在下旨,把江逾白调到大垣城去,限他七日内离京,再唤沈蕴玉进宫!”
没有江逾白,他还有沈蕴玉!他不信,这泱泱大奉,没有江逾白就要亡国了!没有江逾白,这大奉他还治不好了吗?
两道圣旨伴随着顺德帝的怒火连夜从皇城而出,一道进了江府,一道进了北典府司,沈蕴玉领到圣旨的时候,照常给太监塞了点银子,那太监笑呵呵的收下,给沈蕴玉透露了些消息。
“陛下今儿个去了一趟凤回殿,跟帝姬拌了两句嘴,瞧着还生气着呢。”太监说道——他也愿意给沈蕴玉卖好,这位可是北典府司的指挥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犯他手里了,于是太监又小心的用手指点了点江府的方向,示意沈蕴玉,今日出了皇城的,可不止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一波人,是去了江府的。
沈蕴玉脑子里过了几遍消息。
能让帝姬和陛下在这个时候吵起来的,显然只有江逾白那一个人,而在与帝姬吵架之后,陛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往江府发圣旨,便只有发配这一条圣旨,把江逾白送走后便立刻召他入宫,显然是有一股火憋着要发。
沈蕴玉手上,能让顺德帝惦记的,就只有前些日子顺德帝交代下来的走私犯的案子了,他一思量,便知道顺德帝是等不及了。
他手上关于走私犯的案子实在是拖得太久了,按理来说,早该收网的,只是他一直贪心的想把康安帝姬拉下来,所以磨了又磨,想要等周伯良去跟康安帝姬搭上线,他直接捉贼拿赃——这事儿若是放在前几天,还是能成的,但是现在康安帝姬被禁足在皇宫里,周伯良有天大的本事都搭不上,何采那么一个小官,一直摸不到宫门口去,鱼儿不上钩,沈蕴玉就只能干等着。
一直等到顺德帝翻脸。
“劳烦公公了。”沈蕴玉将桌上早已备好、日日在手揣摩的卷宗拿起,藏于胸口前,道:“劳请公公带路。”
公公便一路含笑带着沈蕴玉进宫。
他们进宫时走的是官道,正是子时夜半,一路寂静,一路上,沈蕴玉都在想这件事该怎么禀报,才能把帝姬拉下来,但是无论他怎么想,都没办法。
没有实证。
不像是陆家一公子一般,被他抓到了收受贿赂、与走私犯往来的实证,那位帝姬到现在顶多是沾染了一点裙摆,拿刀一割便能断尾求生,还是伤不到根骨。
宫门在前,沈蕴玉压下了心底里的些许燥意,手指却忍不住触碰了一下胸前塞着的卷宗。
他竟有些失笑。
这要是他自己的敌人,他恐怕都不会如此挂心。
秋日夜寒,露水凝在枝丫与树叶间,沈蕴玉到太极殿的时候,少年天子并没有坐在太极殿内,而是站在屋檐下,望着窗外的夜色。
太极殿里没有旁的人,想来都已经被屏退了,只剩下顺德帝一个人在赏秋月。
京城的秋夜很美,风一吹过,树叶就跟着唰唰的摇晃,他昂头看天,看月,看树,与帝姬争吵时沸腾的血液与燃烧的愤怒都已经干涸冷却,变成了飞灰般的孤寂,一直绕在他的四周,让他看上去比平时更沉静了些。
沈蕴玉发出来些脚步声,低头行礼,道:“臣见过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顺德帝只摆了摆手,沈蕴玉便放下手,安静地伫立在顺德帝之后。
顺德帝先不问案子,也不说话,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沈爱卿,你觉得,朕这个皇帝,做的可有错处?”
沈蕴玉面上不显,心里却紧了两分。
顺德帝原先并非是太子,他行三,上头有一个帝姬,最上头还有一个先太子,原先顺德帝还是三皇子的时候,便与太子斗的水深火热,后来历尽艰险才登上基,顺德帝的登基指路与很多皇帝都是一样的艰难。
且,顺德帝并不能算得上是“才”,他聪慧不如江逾白,狠辣不如沈蕴玉,胆大不如康安,薄凉不如太后,他只是恰好是三皇子,又恰好先太子死了,才轮得到他。
顺德帝自知资质平庸,成皇帝后也称得上负责,虽偶尔沉迷美色,但大多数时候还算勤勉,现在大奉一无天灾,一无外患,风调雨顺,下面的官员各司其职,顺德帝就算是不怎么勤勉也没关系,于国本没什么动荡。
但顺德帝偏偏这么问,那就是顺德帝自己不想再这么“安稳”下去,他想动手,掀起来一场动荡。
大奉朝堂现在的问题,不,应当说,
在顺德帝的眼中,大奉朝堂的问题,便在于顺德帝掌权时间太短,压不住群臣,他虽然贵为皇帝,却处处被群臣掣肘。
顺德帝早就有想法了,只是一直忍着,想一刀刀慢慢砍,今日想来是在康安帝姬那里受了刺激,想要见一些血来。
那就又到了用沈蕴玉的时候。
“圣上是明君。”沈蕴玉静默在一旁,道:“您虽不是千古一帝,但亦是守国之君,有您,是大奉的幸事。”
顺德帝坐在墨玉所打造的案牍后,片刻后,道:“便只有你会与我说一句真话。”
换个人,肯定不敢当他的面说他是“守城之君”,守城之君什么意思?就是打不出去,只能在自己家里守着。
沈蕴玉依旧安静地站着,他站着的时候分外好看,脊背挺直,像是一柄枪。
顺德帝就喜欢沈蕴玉身上的劲儿,沉默不言,但每一句话都会落到实处,从不会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骗人,不轻易与人争执,但出鞘必见血,这是他最趁手的刀。
顺德帝转而垂眸看桌上的奏折,终于说了正题,他道:“之前让你办的案子,现在办的怎么样了?”
沈蕴玉便躬身呈上身上随身携带的卷宗,道:“回圣上的话,走私案主犯现还未抓捕,但臣已查明,当朝刑部右侍郎陆远山、刑部司务何采,与走私案有勾连。”
顺德帝翻看了两眼卷宗,大概是心中早有准备,所以他脸上没出现什么暴怒的情绪,只是抽了抽眼皮,然后将卷宗丢回到沈蕴玉的身上,冷冷的丢下了一句:“抓,查,审,三天内,朕要知道所有经过。”
沈蕴玉领命后,却并没有撤下,而是道:“启禀殿下,陆远山是何出身,臣已知晓,但,臣曾查过何采的跟脚,却没有任何消息,只知他是从江南被康安帝姬带回来的人,旁的,南典府司内也没有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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