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咱们家虽是败落了,可好歹皇恩浩荡,并未禁止族中子孙后代参加科举,只要老老实实肯埋头好好努力总还有重新站起来的希望,不至于死路一条。”
“老太太,我求求您消停些别再闹了。”说着,便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
“你……”贾母气得直捂胸口,哆哆嗦嗦半晌说不出个什么来。
恰在此时,贾琏从外头走了进来。
乍一看屋子里这情形就已了然,有心想要拔腿跑来已是迟了。
“琏儿!”贾母眼睛一亮,忙不迭催着他,“你快去找找凤丫头,她与玉儿关系好又能时常往宫里去,你叫她告诉玉儿,就说我快死了,只等着见她最后一面!”
拒绝的话都已经到嘴边了,但一想到近日听说的传言,贾琏却是迟疑了一番便点头应下了。
“我这就去找她,不过结果如何我却不敢说。”
贾母哪里还能听得进他这话,满心已是亢奋不已。
虽话还不曾传过去,但她却仿佛已经看见了美好的前景般,一时喜不自胜。
眼看着那病态灰白的脸都瞬间变得诡异潮红,吓人得很。
贾宝玉一脸诧异不解地看向贾琏,眼神之中满是不赞同,“不……”
“宝玉!”贾母当即打断了他,面色阴沉。
遍布沟壑的脸很难再找出熟悉的慈爱宽和,看起来甚至显出几分可怖,令人不寒而栗。
“你不听话竟还想拦着不叫琏儿听我的话?非要一个赛一个来忤逆我才高兴不成?莫不是我老婆子活着太碍眼,赶紧的气死了我你就满意了?”
“枉我当初那般一心偏疼于你,如今落了难才看清你竟是连琏儿万分之一的孝心都比不上,真真是我瞎了眼了!若早知你是如此忤逆不孝的孽障,你父亲一回又一回毒打你时我便不该拼命护着,由着他打死你这孽障也罢!”
这样尖锐的言语落在任何一个人的耳朵里都绝不会好受,但贾宝玉的神情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自打家里落了难之后,贾母便愈发左了性子,整日里在家中作闹不休,今儿想要见这个老亲,明儿想要见那个故人……总之就是一门心思想要重回过去的荣光。
当然了,这其中她提起最多的还是她的女婿林如海和外孙女林黛玉,见天儿铆足了劲儿闹腾着非要见人家,无论家里这些个晚辈如何劝说她接受现实都不管用。
贾宝玉、三春姐妹、贾琏甚至包括她自己的亲儿子贾政在内,所有人就没一个是不曾挨过骂的,但凡敢对她要求传话给林家父女的命令说一个“不”字,立马劈头盖脸就是一通破口大骂。
怎么诛心怎么骂,三天两头就是一顿狗血淋头,谁也不能幸免。
现在的贾宝玉之所以如此无波无澜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实在是被指着鼻子骂过的次数太多太多了,伤心也早就伤心完了,面对老太太的各种作闹也只剩下无尽的麻木。
出了门,贾宝玉还是没忍住,“你果真要去找凤姐姐?你别怪我说话太直接,以凤姐姐的脾性,你若真敢找上门去说这事儿,她只怕能够拿着大扫帚将你打出门去。”
当然,更可能他连人家的门槛儿都踏不进去。
不过这话就太戳心窝子了,如今的贾宝玉到底也不是那个天真到近乎愚蠢的宝二爷了。
贾琏摆摆手,小声嘟囔道:“我是疯了还是傻了?如今这般苟延残喘虽说难过,却好歹还活着,真要听了她的话上蹿下跳地折腾,哪天夜里睡着悄悄被人抹了脖子都不稀奇。”
话落,人就已经急匆匆远去了,徒留一脸茫然的贾宝玉站在原地发愣。
好半晌,一个荒谬的念头骤然浮现――这人,该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存着什么幻想吧?
不得不说,一家人到底不愧是一家人,性子方面都是知根知底的。
如今落魄成这样,自身又雄风不再,过去的种种便愈发记忆深刻令人怀念。
曾经无比厌烦于王熙凤的霸道管束,如今再想来却都成了她爱他重视他的表现。
曾经鸡飞狗跳吵闹不休、令他倍感窒息疯狂想要逃离的小家,细想之下却似乎竟是他人生当中仅有的温暖幸福。
无论那个女人再怎么心狠手辣满心算计,却是唯一一个一心一意对他之人,她或许对不起很多很多人,却独独对他可以说问心无愧。
还有巧姐儿,虽说是个女孩儿,却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亲骨肉。
越想,贾琏便越是抓心挠肝地惦记,恨不能立即将那母女两个接回来,从此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
浪子回头、破镜重圆,又何尝不是一段佳话?
第90章
出于种种缘由,贾琏私下里其实一直有密切关注着母女二人,对于她们如今的住处亦是门儿清,不费吹灰之力就摸着了门。
府邸与从前的荣国府自是没法儿比的,甚至林黛玉送给他们家的那座宅子都比这看起来更好更气派些,但这座宅子所在的地段却着实不是一般人能够高攀得起的。
京城这地界儿向来等级森严――东富西贵南贱北贫,短短八个字将三六九等区分得明明白白。
作为落魄的勋贵子弟,若无意外的话他这辈子大抵都没资格再重回西城了,却万万没想到,一个曾被他万分嫌弃憎恶的下堂妇竟在这里有了一席之地。
更甚至,她不是靠着旁的任何人,而仅仅只是凭着自个儿的能耐。
仰头怔怔地看着面前高高悬挂的牌匾,上头龙飞凤舞的“王府”二字是如此刺眼,如有实质般刺得人双目生疼。
贾琏不由得抿起了唇,眼神复杂内心五味杂陈,一时之间心底深处甚至生出了些许怯意。
明明无数次幻想着破镜重圆,明明来的这一路上也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下跪也好磕头也好,要打要骂他也全都认了。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却突然脚下生根般动弹不得了。
守着大门的两个小厮恨不得将眼珠子盯死在了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从上到下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遍,目光中满是怀疑警惕,似将他当作了什么不怀好意的歹人。
眼看那两人已经按捺不住欲上前来询问,贾琏下意识就要拔腿跑了,却忽闻一阵马车轱辘的声音传来。
循声望去,正见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从旁边的转角拐了出来。
看那方向,应出自面前这座府邸的西角门无疑。
也不知究竟是心有灵犀还是怎么着,马车路过的一瞬间,贾琏下意识张嘴就喊了声,“奶奶!”
下一瞬,车窗帘子就被掀了起来,露出来一张明艳动人的俏脸。
赫然正是王熙凤本尊。
“停车。”
贾琏顿时大喜。
原还以为少不得要吃两回闭门羹,却谁想头一回撞见她就是这般反应,自是满心以为她亦余情未了,更对自己的打算充满了信心。
眼看她那风流的身影愈发靠近,他脸上的笑容也更浓厚了,“奶……”
“啪――”
王熙凤吹了吹自个儿微微发麻的手掌心,冷眼看着面前的男人,眼神轻蔑,“哪个是你奶奶?怎么着,如今落魄到连一面镜子都买不起了?那你好歹倒是怼着墙根儿去撒泡尿仔细照照自个儿,什么品种的癞/□□能耐成这样,大嘴一张擎等着吃天鹅肉呢?你也配?”
脸上火辣辣的痛感实在是强烈到叫人不能忽视,可相较而言,她这般轻蔑的眼神和充满讽刺不屑的话语却更令人无地自容。
眼底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情谊不说,甚至就连怨恨也不见丁点儿,活脱脱就是在看一坨不知名垃圾的神态。
贾琏先是愣了愣,随即挤出一抹讨好的笑来对着她又是作揖又是点头哈腰连连赔罪,“是是是,姑奶奶这样姿容绝色妩媚风流的神妃仙子合该得以天神来配,我这样粗鄙的一个浊物自是万万配不上的。”“只是……看在巧姐儿的份儿上,看在过去多年情谊的份儿上,求姑奶奶赏小的一个机会,让小的给您端茶送水捏肩捶背,或是……提鞋也好,总之只要能跟在姑奶奶身边伺候那我便心满意足了。”
如此熟悉的情景令王熙凤不由得怔了怔,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那故作嬉皮笑脸的滑稽模样,一时间也不免神情恍惚。
这人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儿,夫妻多年真真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多少回恨不得要将她气得撅了过去。
偏他却又是个能拉得下脸抹得了面皮的,回回惹恼了她便立马开始伏低做小,一面将自个儿贬得分文不值,一面将她高高捧起好话说尽,端足了卑微可怜人的姿态。
而她呢?
明知他那张嘴惯就是糊弄鬼的,但凡有需要,对着她以外的任何人他都能拿出那副姿态来。
偏偏她偏却总是会经不住心软。
嘴上比任何人都刚硬刻薄无情,却总是一面放着狠话一面步步后退,一次又一次给他伤害自己的机会。
她表面看似如何如何强势霸道,实则却被他给吃得死死的。
而他,表面看起来这般卑微气弱情意绵绵,却最是心硬绝情不过。
单从这方面来看,他们还真就是天造地设的绝配。
王熙凤忍不住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眼底的恍惚散尽,缓缓被冷漠讥讽取代。
“琏二啊琏二,你还真是自以为是得很。你不会当真以为自己的这点小花招儿耍得是有多高明吧?快别闹笑了。你搞清楚,过去一回又一回我能受你的哄骗可不是因为你有多高明多能耐,纯粹不过是自个儿乐意眼瞎心盲罢了,如今……”
顿了顿,王熙凤嗤笑一声,冷冷地说道:“今时早已不同往日,可就别再拿这点三脚猫的招数来寒碜人了,你乐意搁我这儿装疯卖傻,我可懒得再陪你装傻充愣。”
“看在巧姐儿的份儿上,今儿我便不同你计较,若你日后再敢登门冒犯,仔细我扒了你的皮!我王熙凤是什么性子你最是清楚不过,可别等到时候再怪我不念情分。”说罢便欲转身离去。
“你真要这般绝情?”贾琏忍不住喊出声,一脸伤感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我自幼相识,夫妻多年也曾恩爱有加,还有一个可人疼的女儿,何至于就到了如此地步?”
“是,曾经我是一时糊涂伤了你,可俗话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年少轻狂鲜衣怒马,总难免行差踏错,若悬崖勒马知错能改便已是千金难换……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我早已彻底认清了当初的错处,更是日日夜夜悔恨难当,做梦都想要重回过去,重新回到你和巧姐儿的身边。”
“我知晓我说这些你必定不肯轻信于我,只求你切莫一棍子彻底打死了我,给我个证明的机会可好?我会用尽我余生的每一时每一刻,竭尽所能弥补你和巧姐儿……”
“够了!”王熙凤猛然转身,怒极反笑,“你今儿是成心过来恶心我的是不是?你自己也说了,你我二人自幼相识又夫妻多年,你是个什么德行我还能不知晓?”
“今日你之所以能出现在这儿说出这么多恶心人的屁话,无非就是因为贾家没落了,你琏二爷的好日子没有了,而我王熙凤却意外得到了当今圣上的赏识,身披官袍青云直上!你我二人之间高下立现,你可不得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立马扒上来好重新做回高高在上的琏二爷?”
“倘若今时今日你我二人的处境颠倒一番,你必定又是另一幅嘴脸,莫说什么后悔求和,还不知要如何嘲讽我践踏我好报复我当初的‘有眼无珠’、狠狠出一口被女人抛弃的那口恶气呢!”
许是这番话说得实在太过尖锐刺耳,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隐藏在最深处的那点阴暗心思,贾琏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极了。
见状,被恶心坏了的王熙凤却反倒是感觉舒服了不少,脸上也随之浮现出一抹冷笑。
“我王熙凤虽不是什么聪明绝顶之人,却也绝不是那任人糊弄的蠢货,我若不愿,你便是玩出花儿来也休想骗过我分毫。所以说,奉劝你收敛起那点肮脏心思老老实实缩角落里头过自个儿的日子,别闲着有事儿没事儿非得蹦Q到我跟前来耍弄一番,着实引人发笑。”
“还是那句话,看在巧姐儿的面子上我姑且饶你这一回,倘若你再闲着瞎寻思些有的没的、非得上赶着来恶心我,且看我如何收拾你!”
转头指着大门口那高高悬挂的牌匾,神情张扬自傲,“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那两个字,皇上御笔亲题!”
“贾琏,姑奶奶我,你高攀不起,亦招惹不起!”
“滚!”
第91章
紧闭的大门被砸得“哐哐”作响,一拳一拳用足了力气,恨不得要将门生生砸出个洞来似的,一时惊得里头昏昏欲睡的门房魂飞魄散。
还不及他反应过来,门外的人似是就等不及了,砸门的动静愈大起来,边还用脚踹上了。
挺结实的一扇木门,在这样的摧残之下几乎摇摇欲坠,随时有轰然倒塌的风险。
门房被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的也不敢开门,生怕外头是什么歹人。
正在他心惊胆战犹豫不决之时,外头的人显然是彻底失去了耐心,用尽全力狠狠踹了一脚之后便破口大骂起来。
“这么大的动静都叫不醒你,你他娘/的是野山猪投胎不成?一天天就知道睡……睡睡睡,睡你奶奶个腿儿!做个看门狗都做不好,你还有个什么屁用?蠢猪东西不如死了拉倒,一辈子睡个够!”
“赶紧的给老子开门!不然等老子拿斧子来,劈开门后下一个就开你的瓢!快开门!”
虽然言语有些含糊不清,但还是能够听得出来正是府里那位琏二爷的声音。
门房狠狠松了口气,赶忙上前去开门。
大门拉开的一瞬间,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就倒了过来,伴随着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酒味儿直冲天灵盖儿。
门房下意识捂住鼻子连连后退几步,就听“扑通”一声闷响,人影直接扑了个五体投地。
“琏二爷!”回过神来的门房立即上前搀扶,舔着笑脸一个劲儿赔不是,“二爷恕罪,奴才脑子蠢笨没能及时反应,您大人不记小……”
话还没说完,一巴掌便劈头盖脸甩了过来。
“作死的狗东西,想摔死你爷爷是不是?先头将我关在外头不给开门,这会儿又故意叫我摔个狗吃屎,究竟是哪个给你的胆子?区区一条看门狗也敢瞧不起你琏二爷,我看你是发了癫了!”边骂着,拳头和脚已经一同用上了。
自个儿人都摇摇晃晃站不稳呢,打起人来却是一点儿也不含糊,恨不能用上了吃奶的劲儿要将人往死里打。
听见动静急匆匆赶过来查看情况的几个奴才一来便看见他那两眼赤红的可怖模样,登时也都吓得不轻。
又见那倒霉催的门房已经头破血流哀嚎不止,当即再顾不上其他,忙不迭上前阻拦。
贾琏本就喝了不少酒,回来又是砸门又是打人,这一通折腾下来人也是愈发气血上头,站不稳便索性整个人压在对方身上打,跟滩烂泥似的死沉死沉怎么也拽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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