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一段惊惶酸涩,又充满恐惧感的青春时光啊。
试探、怀疑、故作矜持,所有口是心非、虚张声势的事情,她都做了个遍。
那会儿已经是高三了。
在此之前,她已经从正式和不正式的各种消息渠道得知,周意喜欢她。
真的很奇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把他当成劲敌,每天都想看他翻车出丑、学习滑坡、早恋记过。
但周意从来不和她作对,完全不接招,甚至还总是对她笑,纯良又无害,莫名就让人感到一丝无从恨起的茫然。
以致于李言喻对他的讨厌就变得很微妙——
既想讨厌,又讨厌不起来,就开始咬牙切齿讨厌自己,并讨厌自己讨厌他的这个行为。
她当时已经有点分裂了,是不是自己表现得不够明显,还是他其实知道,但根本不屑于被她讨厌?
但总之,她那时候真的非常在意他。
后来转折点出现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周意总是每天给她带炸鸡。
最开始那段时间,她当然是拒不接受的,贫者不受嗟来之食,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但后来,她发现他总是能源源不断地变出炸鸡,惠及前后三排同学,大家每天吃得满嘴流油。
按她的理解,他家里应该是开了个炸鸡厂,每天都有许多炸鸡卖不出去被浪费,而如果她不吃的话就会扔进垃圾桶,日复一日地浪费社会资源。
李言喻别别扭扭地接受了。
于是周意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地坚持给她带炸鸡,并频繁出现在她眼前,跟她一起学习,看一样的课外书,有事儿没事儿都要喊一下她。
他那时候可真黏人。
可能他知道自己笑起来好看,于是总是笑。李言喻有时候真的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为什么笑,怎么就那么高兴呢?
于是经常有这样的对话:
“你笑什么?”
“不知道。”
“笑总得有理由吧?”
“嗯,因为开心。”
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在写数学卷子的时候会开心,又或者背英语作文范文的时候会开心,难道有人天生爱学习?
李言喻心想,原来如此!
难怪他总分有时候会超过自己,可能这就是人和人最大的不同吧,有人就是天生热爱学习。因此,她看他的眼神,不由得更警惕了几分。
……
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很久吧,李言喻惊恐地发现,自己不仅不讨厌他,还对他生出了莫名的……情愫。
想见他,又觉得不安。
感觉像发了一场持续不断的低烧,脸颊发烫,心神不宁,自此开始陷入无穷无尽的精神内耗。
反正一看见他就下意识想躲远点,但他走了又想偷偷跟过去。
她琢磨了很久,认为自己肯定是疯了。
明明她的目标是全年级第一,现在竟然跟自己的竞争对手搞暧昧?
这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
难道几个炸鸡就腐蚀了她钢铁般的意志?就瓦解了她要走向人生巅峰的宏大志愿?李言喻害怕又惊惶,于是只下意识地遵从本能——
看见他就远远地避开。
一连两周,她拒绝了炸鸡,跟他说话也是冰冰冷冷的,反正铁了心要跟这个这人保持距离。
就当自己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心比刀锋还要冷。就当自己在凌云峰砍了十年柴,五感比刀锋还要钝。她想。
那时候,班上有个家世好、学习好的女生叫薛琪,她喜欢周意。李言喻和周意不说话的那段时间,薛琪就特别殷勤。
经常看见薛琪穿花蝴蝶似的跑到周意座位上,两人叽叽咕咕,大多数时候是讲题,有时候会闲聊几句,存在感特别强。
看见他们两个进进出出,李言喻的思路彻底被搅乱了,其实同学之间讲个题、闲聊一下也没什么,何况就算人家早恋也很正常,男才女貌天生一对,关她什么事啊?
可李言喻就是完全学不下去,英语单词在试卷上扭曲成团,脑子里都是那两人相视一笑的样子。
她又不是笨蛋,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于是更惊恐了。
这家伙对她使了什么魔法?
她暗地里咬牙切齿,又气又急,这下她学习肯定滑坡,他肯定得意的要死。
因此,她就无可避免地更加不想和他说话了。甚至明显到看见他就掉头走。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脑子,只好控制自己的行为。
但那两个人经常出双入对,就要在她眼皮子底下谈天说笑。仿佛除了她面前,他们就没有别的去处了似的。
直到有一天,学校举行校庆,节目还没表演完,李言喻就摸黑回了宿舍。学校一片欢声笑语,鼓乐震天,但她就是感到凄凉孤独。
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没多久,就接到了周意的电话,可两人还没说几句就挂断了。
随后,就收到运营商发来的短信,手机欠费停机了。
李言喻感觉糟糕透顶,心里烦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几分钟,手机响了,是缴费成功的消息。
周意的电话跟着就来了。
他的语气十分不善,李言喻也没个好脸色,两人在电话里继续互喷了近十分钟,都没分出个胜负。
最后,周意气急败坏地让她立刻下楼,意思大概是见面继续喷,李言喻还没答应或者拒绝,他就挂了电话,然后关机。
下楼前,她下意识想好好收拾一下,又觉得这样很刻意,于是故意披头散发下楼了。
楼下的灯光很暗,但还是将他贵重的礼服照得闪闪发光,俊拔夺目。只不过他的表情却很难看。
可见面之后,意料之内的吵架没有发生,两人竟然都没有了电话里那股盛气凌人的气势,蔫吧了。
“为什么不看节目就走了?”周意压低了声音,是单刀直入的逼问。
李言喻心里很烦。“不想看。”
看什么呢?
看他和薛琪四手联弹,表演默契十足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她也想若无其事,但就是他妈的介意。
早在一周前,薛琪就有意无意地在班上说起,他们俩要四手联弹《小夜曲》,而且老师都说他们可以拿奖。
索然无味。
乏味至极。
她对自己挺失望的,这种乱七八糟的不安心烦,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她也不想这样,有没有什么疫苗可以抑制一下这种症状?
“你之前不是很期待校庆?”他不可置信。
李言喻沉默。
“你不是说你很喜欢《C大调前奏曲》吗?”他咬着后槽牙又问。
怎么是这首?
难道不是小夜曲?
“你不是要和人四手联弹吗?”她自己也没觉察到说这句话时那种掩饰不住的醋意。
“是独奏。”他咬牙切齿。
薛琪是提议了四手联弹,但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前些天一直早早回家,就是在练她偶然提过一嘴的《C大调前奏曲》。
所以那会儿薛琪一逮着机会就过来劝他重新报曲目,但他完全没动摇过。不只是因为这首曲子练得很顺手,还因为他有自己的私心。
他希望她听见之后能开心点,不要老是看见他跟躲瘟神似的不理人,不管是什么原因。
结果他上台之后一直没找到她的身影,演奏结束一问,才发现她竟然早就走了。
他气得够呛。
李言喻有些诧异,但还是赌气似的别开脸,“那又怎样。”
周意不说话了。
从来都是如此,她对他总有莫名的敌意、戒心,当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向她示好、讨她欢心,她终于肯把善意的目光降临到他身上片刻。
但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莫名其妙一下回到从前,她甚至嫌恶到不肯直视他的眼睛。
“我喜欢你是不是让你觉得很丢脸,很恶心?”
他猝然开口,刚才所有的虚张声势都瓦解了,视线落在地上,恨恨看她一眼后又迅速移开。像是既不敢看她,又期待她的反应。
平时那么受欢迎的、永远阳光体面的人,这会儿看起来却那么萧瑟可怜。
李言喻感觉喉咙里都哽住了,心里有个声音在急促地提醒她快点否认,于是她说:“不是。”
然后她这才看见,周意缓缓抬眸,眼睛是红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弧度微微向下,可怜兮兮地凝视着她。
“你讨厌我?”
他继续问,所有气焰都委顿下来,显得有点脆弱。
“没有。”
她也低下头,感觉像是做错了什么,指甲往手心里掐。
他突然向她走了一步,“那为什么不理我了?”
离得特别近,安全距离陡然消除,她甚至能闻到他衣服上那股淡淡的味道,随着体温熏蒸出一股极诱人的香味。
李言喻手握成拳,脸一下就红了。
“我不知道,我害怕。”
她瓮声瓮气道,像是站不稳,脑子也是烘热的。
疏远和冷漠不是因为讨厌,而是因为喜欢。在青春期喜欢过别人的人,一定能明白她那种隐秘又卑微的心态。
她故意冷落他、不理他,以为是在惩罚他,但没想到惩罚的是她自己。
她当然害怕了。
害怕他不喜欢自己,害怕他没那么喜欢自己,害怕他只是随便喜欢一下,很快又会把目光投向别人。
也害怕自己太喜欢他,害怕自己太卑微,害怕自己因为喜欢他而变得敏感反常、不讨人喜欢……
甚至害怕他知道自己喜欢他,但又害怕他不知道。
喜欢对她来说太可怕了,不像考试,不像学习,有老师的方法与技巧可以学习归纳。
在喜欢这件事上,她完全不熟悉,也没有天赋,一切都只能自己摸索。所以只能反复确认,反复求证。
她脸红到了脖子根,手也不知道怎么放,长长的睫毛一直无措地闪动着,凝着一点点昏黄的光。像是被人欺负了,特别委屈。
周意只看一眼,整颗心软得化成了水,淌了一地。本来积蓄的满肚子怒火顷刻间消了大半,刚刚还在生她的气,这下又不舍得了。
于是忍不住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臂将她稳住,轻声哄着:“你别生我的气,也别害怕我。你不喜欢的事情,我都不会做。”
他仿佛哀求:“你别不理我。”
“嗯。”李
言喻红着脸,感觉胸口里挤压着千万只蝴蝶,要破胸而出。
“那你还和我一起学习吗?”他问。
“嗯。”她点头。
“下次我表演的时候,你要来看。”周意趁机要求。
“嗯。”
“别和俞子义走太近。”
“嗯?”
“他这个人心思重,反正挺坏。”
“嗯。”
李言喻又点头,抬头飞快看了他一眼,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相撞,发现他白皙的脸也腾地一下染上了红云。
气氛莫名变了。
两个人都面红耳赤地傻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还生气吗?”她紧盯着自己的脚尖问。
“生气。”他故意加重语气。
李言喻愣了一下,又飞快看他一眼,问:“那怎么才能不生气?”
“你每天给我回一条消息。”周意说。
“好。”
李言喻想自己一定是疯了,心跳得特别快,但又根本没办法拒绝,“从今天开始吗?”
“嗯。”
周意松开手,想和她这样待久一点,再久一点,但又不知道用什么理由,“以后我给你带的炸鸡,你要吃光,不能分给别人。”
“好。”
那时候,她的聊天昵称叫“欺负猫猫”,当晚,周意就把昵称改成了“猫猫”。
她回到宿舍打开消息界面——
【猫猫:别欺负猫猫。】
【欺负猫猫:嗯。】
李言喻觉得真幼稚啊!
但发现自己的脸又烫了起来,于是扑进被子里大力捶起了床。
次日,周意带了一份炸鸡两瓶牛奶去学校,心里有点兴奋又很紧张,这是他们和好的第一天。
然后他把炸鸡放在她面前,咬着牛奶的吸管,看着她鼓起松鼠腮有些紧张地全部吃完,感觉所有的郁结都荡然无存,终于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她怎么会这么可爱啊要命了,他想。
其实李言喻到现在也不明白,他那时候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请她吃炸鸡,不是汉堡,不是其他任何食物,就是炸鸡。
而他也从来没有答复过。
第七章
李言喻一早起来就发现,厨房的天花板在滴水。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有些烦躁。
拿起手机,她噼里啪啦地给房东发了消息,让房东赶紧和楼上的业主交涉一下。
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在南市的地段不错,房子是次新房,装修简约,租金也不算太高。半年前李言喻就搬了进来,住到现在都挺满意的。
只是楼上那家住户有点烦,经常弄出动静,还有隔壁装修两三个月了,噪音污染特别严重,经常吵得人心神不宁。
不过一切都还在忍耐阈值范围内,暂时还没打算搬家。
除了这些外部环境的问题,这里其他一切都好,够大,光照也足。
之前朋友来家里玩儿问她,“你一个人住两室一厅,不觉得有点浪费吗?毕竟这个价格确实不便宜呀。”
李言喻忘了当时怎么回答的了,但她一直以来就是想着,等挣了钱之后一定要搬进两居室,一间住现在的自己,另一间,留给十五岁的李言喻。
十五岁的李言喻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她住在不到五平米的储藏室,没有窗户,门都推不开,因为被床挡住了。
屋子里堆放着许多杂物,婴儿车、没用的书、一些钓具……就算是老鼠钻进去,没有地图都走不出来。
门上连把锁都没有,房间里的灯却特别亮,惨白刺眼的灯光把屋子照得像个审讯室,让人无处可藏。
她住在里面,任何人可以在任何时候随手推开门,入侵她的私人空间,跑到杂物里面一通翻找。没有任何隐私可言。
而她现在租的这套房子,隐私性很好,次卧的房间很敞亮,很大,经常开着窗,什么杂物也不放,就空着。
用来补偿她匮乏的少年时代。
房子的租金确实不便宜,但她迫切地不想省这个钱,于是费心钻研了几项副业,到现在靠副业租两套都绰绰有余。
房东很快就回复了消息,答应了再去交涉一下。
正好是周六,闻海在三人群里发了消息。
【你们谁回来了?下午还缺一个人报名,谁跟我去打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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