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吴仲乐汇报工作,邓标平没什么困难。真正让他摸不清的,是吴仲乐身边的男人。吴仲乐带人来,不做具体介绍,只说是北京那边的客人,姓王,叫王老师就行。吴仲乐又问,方不方便让基地的心理咨询师见一见王老师?邓标平不知道这位“王老师”什么来头,只能安排李力来和王老师谈一谈。
等邓标平和吴仲乐汇报完工作,隔壁李力也和王老师聊完了。
王老师回到邓标平办公室。
邓标平问吴仲乐:“吴总,您看今天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吗?”
吴仲乐看向身边的男人,“王老师有什么想法吗?”
桌上的茶已经半凉,王老师没嫌弃,端起杯子喝了两口,“我的建议是换个心理咨询师。”
邓标平一愣。俱乐部换东家,新老板还没开口炒人,这位没名头的王老师居然张嘴就要开掉李力。邓标平为李力说话:“李力在电竞行业做选手的心理咨询很有经验,以前服务过不少知名战队,来Union之后工作没出过差误。”
王老师说:“嗯。但他不适合这里。我建议你重新聘请一位对‘融合教育’和‘全纳教育’有基础知识和概念的心理咨询师。”
这种人才要上哪里找?邓标平为难,“这恐怕不容易。”
王老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邓标平,“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
这分明是有备而来。邓标平拿过纸,纸上印着候选人的姓名、性别、联系方式和期望薪资。邓标平脱口而出:“太贵了。而且怎么是……”他顿了顿,没说下去。
“是什么?”王老师问。
吴仲乐看一眼纸上的信息,是个女咨询师。他说:“老邓,零诺集团收购Union,不是做慈善,而是要成绩。有了成绩,才有商业价值,才有广告效应――老板才能满意。”
邓标平只好把纸收下。
吴仲乐问王老师还有没有其他想法,王老师说方不方便再见一下教练?邓标平就算不方便,也得方便。
管宁被邓标平叫到外面。邓标平三言两语说明工作任务,特地嘱咐:“说话的时候机灵点,不该说的别说,要顺着对方的意思说,必须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这个王老师见一次李力就把李力炒了,见一次管宁是不是也要把管宁炒了?邓标平心里实在没底,不知道这个姓王的到底什么来头,连吴仲乐都要听他的。
管宁说:“知道了。”
邓标平看他根本没往心里去,抬手重重拍了一把他的后背,恨铁不成钢,“收收你的破脾气。”
姓王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运动背心和一条运动短裤,脚上一双普普通通的球鞋,看上去身材精壮,体力充沛。见了管宁,他主动伸出手:“你好,我姓王,王钧。”
管宁握住对方的手,“管宁。”
王钧自我介绍:“我也是搞体育的,教小孩踢足球,现在在北京的一所特殊教育学校当足球教练,和你算是同行。”
管宁不踢球,聊不了球。虽然都是“教练”,但传统体育和电子竞技差得还是有点多。看来唯一的共同话题只有“教小孩”,管宁说:“哦。您平常都教多大的孩子?”
王钧说:“从几岁到十几岁,都有。我家里还有两个小孩,一个两岁半的女儿,一个十四岁的儿子,平常也都是我在带。”
“哦。”管宁不知道这人找他目的何在,到底是要聊什么。
王钧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笑着说:“你要是有空,咱们就随便聊聊;要是没空,你就去忙你的。”
管宁倒是想直接走人,但邓标平的谆谆叮咛还在耳旁。为了不被炒,他只能说:“有空。”
王钧说:“7az这位选手,我听说是你当初从被淘汰的线上青训选手名单里找出来的?”
管宁“嗯”了一声,不太想多聊。每年线上青训的选手都是国服榜前玩家,但是女玩家再优秀也很难进线下,当初要不是基地里刚好有一间空置的宿舍,让邓标平没办法用“女的没办法住”这种粗暴的理由拒绝管宁的要求,7az早就被彻底淘汰了。
王钧问:“你为什么看好她?”
管宁说:“操作顶级,意识一流,她天生就应该打职业。”虽然邓标平嘱咐要顺着对方的话说,但管宁根本不知道王钧想听什么,“实话实说,我不是为了她,我是为了冠军。”
王钧说:“一支战队里有这样的选手,想要夺冠,很难吧?”
“很难”远远不足以形容管宁这半年来过的日子。7az有多高的天赋,就有多强的叛逆,抛开外部的种种恶意和歧视不谈,内部的团队融合才是最大的问题。管宁问:“您说您是在特殊教育学校工作?”
王钧点头,“我接触过很多不同类别的身心残障的小孩。‘缺陷补偿’是我们做特殊教育工作的一个很重要的课题,很多时候大众以为补偿缺陷用物理手段就够了,比如说给听障小孩佩戴助听器,给肢残小孩使用辅助器具,让她们的生存硬件尽可能无障碍,等等。但其实对她们而言,针对缺陷的意识补偿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她们的缺陷体验并不仅仅局限于生理和身体,更多是因文化心理、社会理念、人际交往等等生存不适所造成的。所以说这几年,‘融合’和‘全纳’理念是我们在做特殊教育的时候讨论更多的――不好意思,我扯得有点儿远了啊。”
管宁想起第一次去7az家里,她妈妈说她从小就没上过“正常小孩”的学校。他说:“这些我确实不懂。”
王钧说:“没事儿,这本来也不是你的专长。我给你们俱乐部推荐了一位熟悉这些理念和实践的心理咨询师,你们经理应该会聘请她,往后你可以和她配合工作。”
管宁问:“您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王钧拍了拍他的肩,“我不是帮你,我是在帮我老婆。”
这叫什么理由和回答?
管宁觉得离谱,但他回去没空多想,因为汪明明终于把该做的分析做完交上来了。汪明明还带来小道消息,新老板给赛训和运营两个部门新开了十几个新岗位,他感慨这就是财大气粗的豪门吗?
管宁说,干你的活去。
汪明明知道管宁虽然表现得不耐烦,但管宁对眼下的种种变化毫无不满。俱乐部换了新东家,新东家要斥资打造Union的主场比赛场馆和训练基地,实现硬件设施全面无障碍化,光这一点,就足够收买管宁。
晚上训练结束后,管宁把7az试穿“无畏WUWEI”适应性服饰的照片交给黄笑,让他发给合作方交差。
黄笑松了一口气。管宁只要答应配合,那他一向说到做到。只要管宁愿意配合,那么7az的配合程度也会大幅提高。
发完照片给Ken,黄笑问管宁:“7az打人的事儿后来怎么说?对方找你要过索赔吗?”他心里七上八下地等了好几天,都没等到品牌方来讨要说法,很让他怀疑对方是在攒大招儿。
管宁说:“没有。”
他眼前闪过脸肿着、嘴破着的宋零诺。他的两句道歉,显然没有获得对方的谅解。但对方似乎也没有继续怪罪7az。
管宁掏手机,找出宋零诺的微信。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把已经给过黄笑的7az的试穿照片,又一张张地发给宋零诺。发完之后,他跟了一句:“如果还需要其它角度的,你告诉我。”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管宁起床,宋零诺都没回复他。
管宁刷牙洗脸洗头吃饭,该直播直播,该训练训练,到了下午,看一眼微信,宋零诺还是没有回复。他遂打开小红书,去看她的主页。接连几天,宋零诺都没有更新任何笔记――这十分反常。
宋零诺的小红书断更好几天。刘辛辰和周苏分别来问她原因,宋零诺给不出原因,只说写不出来。好几个深夜,她翻看自己过去写的那些“行业干货”和“职场tips”,觉得自己这个小丑当得很敬业。一只蝼蚁,试图和大家分享如何做一只优秀蝼蚁的经验,并且为有人看和赞美而感到欣喜――而她甚至不是优秀的那一只,像韦霖那样的才是。
管宁发来的7az的照片,宋零诺连点击查看大图的动力都没有。
她往上翻和管宁的对话记录,一路翻到两人最初加微信的时候。那时候她花了五千块给管宁直播打赏,换来了他半小时的陪玩,当时她以为他很好被搞定;后来她从每小时三百块开到六百块最后开到三千块,换来了他一句“你脑子有病?”,当时她以为总有钱买不来的时间、总有不为钱所动的男人。
现在看看,真是讽刺。
宋零诺买不到管宁的时间,不是因为管宁不能被买,而是因为宋零诺开的价不够高。如果宋零诺开给管宁的是全面硬件无障碍化的主场比赛场馆加训练基地,她不信管宁会拒绝。
世界上没有买不到的男人,只有买不起的宋零诺。
Ken在群里问刘辛辰和宋零诺对7az试穿效果的反馈,又说白川和管宁聊得很顺畅,管宁这part的正式采访和拍摄日期定了,Ken要和刘、宋两人确认品牌方跟片工作安排和特别需求。
宋零诺关闭群聊,点开和刘辛辰的对话框。她很想告诉刘辛辰――纪录片她决定不做了,她要把这个本来就属于刘辛辰的工作还给刘辛辰,因为她的参与对事情的结果而言,无足轻重。
做为一只蝼蚁,宋零诺应该有后退的自由。
消息还没编辑完,手机屏闪加振动,来电人显示:小姑。
宋零诺按下接听,“姑?”
宋怀谷的声音比过年见面的时候更亲昵,“小诺,下个月你弟放暑假,我想带他去上海玩,你给我们订个酒店吧,便宜干净的就行。”
宋怀谷概念中的“便宜”和上海物价的“便宜”不是一个标准,宋零诺没和她多解释,答应下来,“好。”再怎么说,小姑一家一直帮忙照顾奶奶,这点忙是宋零诺应该帮的。
宋怀谷说:“你爸那个老房子漏水,修了几次,还是漏。你奶说想回农村去,我说不行,小诺现在在上海的工作做得特别好,过不了多久就要把你接到上海去过好日子呢。”
宋零诺握着手机的指头无意识地收紧。
宋怀谷说:“前两天你弟拿手机给我看你的那个小红书,说你现在是个‘网红’啦,粉丝那么多,肯定能赚不少钱的。你一个人在上海也没什么大开销,准备什么时候接你奶过去?要是快的话,你爸那个房子我也就不给他继续修了。”
宋零诺说:“姑,麻烦你再帮忙修一次。”
挂了电话,宋零诺一字字删掉给刘辛辰的微信,重新打开工作群,回复Ken的两个问题。
她还是要继续努力工作,以维持一份稳定的、有上升潜力的薪水;她还是要继续兢兢业业地运营小红书,不光因为她和公司签了三年的账号“卖身契”,也为了在就业不易的市场大环境中给自己留一份保障;她还是要继续做本来属于刘辛辰的纪录片项目,不是为了Z世代总裁奖所带来的荣耀和光环,而是为了那三十万人民币奖金;她还是要继续应对地狱难度的韦霖,否则上述一切都将不再属于她。
作为一只蝼蚁,宋零诺没有后退的自由。
宋零诺在工作中越发沉默,施谨留意到她的异样,但除了话少之外,宋零诺近来没再犯过任何低级错误,和施谨的一对一交谈也都一切如常。施谨很忙,于是没多琢磨。
零诺集团在刘峥冉的带领下踏进新的体育运动产业,上层组织的任何变动,都会多少影响到集团的其它BU。
在短暂的震荡期内,施谨约李欣吃了两顿饭。
李欣受施谨的好处一直不少,有关老板们的各种直接和间接的消息或八卦从来不亏施谨。
和“零诺时尚”一样,“零诺体育”的总部被刘峥冉放在上海。体育版块初创,除了新到任的总裁吴仲乐外,只有不到十个员工,目前每天都在共享办公室工作。新版块的团队正在人员急速扩张中,刘峥冉的意思是在上海先挑个5A写字楼租两层装修一下,作为过渡,同时找地找楼,给零诺体育新装总部大楼。
耿秋明率先表示反对,说为了节省财务成本,他建议陈其睿重新“腾一腾”零诺时尚大楼,空出两层给吴仲乐和他的团队作为过渡期的办公用地。
开着高层会议,陈其睿当众说,老耿你要搞搞清楚,时尚这栋楼里的所有男员工,没有穿不带领子的衣服上班的。
吴仲乐则说,LINO Sports要有自己的Home Court,我们就不给Neal添麻烦了。
李欣从她的渠道听来这些,给施谨学得绘声绘色,又跟施谨讲:“我都能想象得出耿总心里的os:又来一个爱装逼的。”
听完老板八卦的第二天是周末,施谨陪季夏去宁波。彭韬和商会的朋友们半月一聚,前一次施谨和季夏去,整个局里并没有Y集团的老总。和彭韬建立关系,季夏自然不好显得目的性过强,施谨更知分寸,两人谁都没提没问,等着这次再去。
这一次和前一次一样,从头到尾也不见Y集团的任何一个老总。季夏还是没提也没问,走前,彭韬照例给施谨送了礼物,施谨照例接过。
回程高铁上,施谨把从李欣处听来的八卦分享给季夏。零诺体育既已在上海创立,那么“裂土分疆”的就不再是陈其睿一个人。季夏听了笑一笑,没替陈其睿操心,只讲:“峥冉的日子不比我好过。”要生存的企业有要生存的难,要成长的企业有要成长的难,要成为巨头的企业则有要成为巨头的难。
施谨一边和季夏讲话,一边打开电脑处理工作。
季夏问她:“你最近很忙?”
施谨点点头。
季夏说:“你下面有个女孩子,叫韦霖,上次和宋零诺一起来Kru的活动现场,和我交换了名片。”
韦霖的职场社交能力很强,她能抓住机会认识季夏,施谨不意外,而季夏能够记住韦霖,也充分证明了韦霖的优秀。施谨说:“韦霖是我职业生涯中见过的最优秀的年轻人。”她没有犹豫地下了这个结论,甚至没有用“之一”。
季夏说:“很优秀的人,有时候反而需要你的额外注意力。”她抬手,把施谨的电脑合起来,“Vivian,人很忙的时候,很容易忽略一些事情。你一向是一个有细微洞察力的人,对吗?”
这当然不是一个疑问句。施谨说:“Alicia,你可以直接讲。”
季夏说:“我不知道你是否观察过韦霖和宋零诺之间的相处和互动。那天在活动现场,我注意到韦霖很喜欢贴近宋零诺,也许她是完全无意的,而宋零诺总会在韦霖靠近前就先躲开。”
施谨沉默。
季夏说:“Vivian,我们都清楚年轻女人一路成长为leader和business owner有多不容易,我希望你在验证我的观察的过程中,不要草率下结论,不要错误惩罚任何一个有潜力成为将来的leader和business owner的年轻女性。”
第102章 . 平等 vs 公正
季夏又说:“任何一位卓越的领导者,都不应该在下属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后才发现问题。Neal曾经失败过,你是见证和亲历他的失败的当事人之一。我相信你不想重蹈他的覆辙。”
施谨说:“我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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