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或许对韦霖有欣赏,或许对宋零诺有关心,但更为重要的是,季夏对忙得焦头烂额的施谨提供了领导之路上的必要提醒。
施谨回顾韦霖自入职以来的种种工作表现,单以结果来论,无可挑剔。施谨随即回顾宋零诺自韦霖入职以来的种种工作表现,那些低级错误,开会时的欲言又止,被分割出去的工作内容,以及比起从前工作时越来越多的沉默。
韦霖的优秀毋庸置疑,但当施谨着眼看整个团队,韦霖以个人实力提高的团队表现,只是弥补了宋零诺这段时间的下滑缺口。施谨团队的整体表现并没有因韦霖的加入得到显著提高。
回忆着每次开小会时韦霖和宋零诺的沟通和相处模式,施谨想到了那两条本命年红手链,以及当时宋零诺被韦霖抓住手腕后的不自然和条件反射般的肢体躲避。
周一上班,施谨上楼找周健,问他要韦霖入职前的背调资料。
当初这个职位是韦霖直投的,整个招聘和入职流程周健从头跟到尾,背调也是他亲自做的。一般背调无异常的情况下,人事会标准化地通知业务招聘负责人,很少见哪个业务主管会专门来要详细的背调资料,尤其是候选人都已经入职两个月了。
但需求方是施谨,周健只能配合,从文件夹里翻出背调表格,“你为什么突然要这个?韦霖有什么问题吗?”
施谨说:“没有问题。我想了解一下她之前老板的评价,做个参考,方便更好地带她。”
纸张从周健桌上的HR专用打印机里缓缓滑出。两份背调,一份是韦霖前公司的HR,一份是韦霖在前公司最后一个岗位的直接上级。施谨先看HR那份,看完之后看直接上级那份。
周健在旁说:“背调结果只是再一次证明了韦霖是标准的五好人才,六边形全能战士。”再说了,这种公对公的背调,只要候选人没什么原则性问题,只要候选人的直接上级和她没什么深仇大恨,一般都会给出正向反馈,以维持体面的前雇主雇员关系。韦霖的前老板也一样,在周健问的十来个问题上给出了整齐划一的高分。
施谨却从一堆五分中找出唯一一个四分,她用手指点着四分对应的“Collaboration”,问:“这个,对方有提供实际例子作为依据吗?”
周健笑,“Vivian,这是四分,不是两分三分。”
当时在电话中,韦霖的前老板讲话快得像在赶时间,只有在周健问到“Collaboration”这一项时少许思考了几秒,然后给了一个四分。按周健的经验来看,这太正常不过了,对方如果全给五分多少会显得敷衍,总要挑一个给出不同的分数来证明每个反馈都经过了思考。
周健有他的道理,施谨不再追问。她提出需求:“我要给韦霖做一次360度反馈评估。”
周健问:“目的是什么?”韦霖试用期还没过,施谨完全可以等到试用期评估时一起做。
施谨说:“为了修正我作为leader的无意识偏见。”
业务理由并不十足充分,这是额外的工作量,周健可以拒绝配合,但提要求的人是施谨,周健还是答应了。
应施谨的要求,韦霖的360度评估问卷发给了她本人、她的直接上级、平级以及交叉部门中与她有过合作的同事。除了收回问卷并对各方反馈分析汇总外,施谨还要求周健协助安排她和关键员工做一对一的反馈访谈。
本部门内,戴培敏、梁杰和杨文天对韦霖的评价一致地高,一如其它交叉部门和韦霖打过交道的每个团队主管。而落到韦霖的平级和比她初级的员工,反馈则各有不同。
刘辛辰是施谨约谈的倒数第二个人。
平常工作中,大部分时候都轮不着刘辛辰和施谨直接沟通,虽然刘辛辰是姜阑一手带大的年轻员工,但她对施谨一直很尊重。在得知施谨要针对性地了解韦霖和同事的协作反馈后,刘辛辰有点意外,又不那么意外,“Vivian,你想听什么样的反馈?”
施谨说:“基于事实的反馈。”
刘辛辰问:“事实的意思是我和韦霖的直接接触和沟通吗?听别人说的不算是吗?”她没说“别人”是谁,但谁和她关系亲近,又和韦霖日常共事,施谨还能不清楚吗。
施谨点头,“对。基于你和韦霖的直接接触和沟通。”
刘辛辰说:“首先我得说,韦霖的工作能力非常强。我和韦霖合作的时候能学到更多以前不知道的CMI知识,她的交付物质量很高,洞察分析结论清晰易懂,我本来应该很享受和她在工作上的合作。”
施谨简单记录,等着刘辛辰继续说“首先”后的“但是”。
刘辛辰继续说:“但是,她曾经亲口和我承认,她喜欢宋零诺,而她喜欢一个人的具体表现是想方设法地取代对方。我觉得她是个神经病,和一个神经病共事让我无法享受。”
施谨问:“还有吗?”
刘辛辰迟疑,“有一些事,我没有亲眼看见,所以不符合你要求的‘基于事实’。你还会找宋零诺谈的,对吗?”
施谨说:“嗯。”
宋零诺收到施谨的工作午餐邀请。老板没带她去公司食堂,也没带她去外面的餐厅,而是带她坐在楼下花圃边的长椅上。
施谨提前在食堂买了两个三明治和两杯果汁,递给宋零诺一份,“你最近加班很多。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吗?”
宋零诺咬了一口三明治,没什么胃口继续吃。她的加班时长和实际工作量并不相符,很多时候她在公司留到很晚,只是单纯不想走出办公楼。她摇摇头。
“你还记得去年春天吗?”施谨指向花圃,“那时候我工作受挫,心情不好,你坐在这里陪我聊天。那时的花也是这样,各色各异。”
宋零诺点点头。她当然记得,就连手里的三明治和果汁,也和去年她买给施谨的那份一模一样。
施谨说:“你以前没向我汇报的时候,遇到困难总会主动来找我帮忙,比如说给大老板做的报告框架、小红书账号运营的平台方内部资料、特殊障碍人群求职小程序……等等。现在你向我汇报了,遇到困难却反而不主动寻求我的帮助,是为什么呢?”
宋零诺垂下目光。以前和现在不同,以前的施谨不是老板,不会站在老板的角度评判她的业务能力和工作表现。以前也没有韦霖的存在,不会像现在一样让她被对比得哪里都不够好。
施谨说:“我希望你能明白,在工作中,我和你既是上下级,也是一个团队,你共享我的工作目标和业绩指标,那么我必然会共享你的困难和挑战。向你提供及时且必要的帮助和指导,是我的分内工作之一,不要把向上级求助视为无能的表现。”
宋零诺捏紧手里的三明治,“那有没有可能,在我向你求助之后,你会发现真的是我无能。”
“不存在这种可能性。”施谨并非宽慰,而是讲出事实,“如果你无能,我当初不会帮你申请转岗,年初也不会给你升职加薪。你可以偶尔怀疑自己,但不能质疑我的判断和决定。”
宋零诺抿起嘴角,久违地。
施谨说:“你转岗后的第一天,我曾和你说过,可以把我当成‘学姐’,我相信你信任我就像我信任你一样。如果你想聊聊现在遇到的困难,不管是大是小,我都愿意倾听。”
宋零诺再度垂下目光。她费力地把压在心头的最大的石块搬开一条缝,“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一只蝼蚁。我很想做成一件事,但我个人的努力对事情的结果无足轻重。”她断断续续地,将7az纪录片前前后后的种种曲折进程告诉施谨。
这件事本不属于宋零诺的工作职责,当初她依赖施谨的支持获得参与这个项目的机会,现在她又以此事向施谨求助,宋零诺克制不住地感到羞耻和低能。
施谨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
宋零诺抬眼。真的吗?好像每次施谨都会用“年轻的时候”举例,宋零诺怀疑这是老板为了宽解她的话术 ,而不是真实的事例。
施谨说:“我没有在骗你。我是到很后来才明白,在这个社会里,一个人想要做成一件事,需要很多的帮助――就算是再强大的人,想要做成一件事,也需要很多的帮助。这些‘帮助’里,有人,有力,有财,有物,它们可能来自你的亲友,同僚,利益相关者,陌生人,甚至对手。如果你很确定想要做成一件事,那么就只要看向最终的结果,把所有过程中来自外界的或主动、或被动的‘帮助’都当做你做成这件事的助力,而非否认你个人努力的符号。你可以学着如何利用这些‘帮助’,去更好地达成你想要的结果。我理解你的感受,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努力在外界庞大的力量面前会显得渺小而无足轻重,但你要相信你说出的每一个字、做出的每一个行为,都会对你周围的人和环境起到影响。有时候这些影响无法立即肉眼可见,但它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改变着你周围的人和环境。能让世界发生改变――哪怕只有极为微小的变化,也是你个人努力的结果,永远不要否认自己的努力。”
宋零诺拿纸巾擦了擦鼻尖,“Vivian,谢谢你,但我觉得你是为了安慰我而讲这些鸡汤。”
施谨笑了,“有营养的鸡汤也很不好做的,等你以后当老板了就知道了。”
宋零诺也笑了一下。她以后真的能当老板吗?如果能,那这个以后又具体是多久?
施谨问:“除了这个困难,你还有其它事想要和我聊聊吗?”
宋零诺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施谨于是说:“韦霖的360度评估问卷,你应该收到了,也填完返回给HR了。”
宋零诺点点头。问卷是匿名的,所有的评估项她都按照个人经验和判断进行了如实打分和反馈。
施谨说:“你是韦霖工作中合作最多的同事,我想针对性地了解一下你和她共事的感受。”
宋零诺或许职场经验不够丰富,但她并不蠢笨。老板的话指向性很强,她这段时间在同侪压力下的工作表现,足以引起老板的注意。施谨是在给宋零诺主动承认自己抗压能力不足的机会。她只得开口:“韦霖各方面的能力都很优秀。我心理压力比较大,但我在慢慢调整了。”
施谨说:“我理解你的感受。”
宋零诺拿纸巾擦擦鼻尖,“Vivian,你是不是又要说你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
“没有。”施谨又笑了,“我想说的是,宋零诺,我不可能告诉你‘你是公司里最优秀的Gen-Z员工’,因为这不符合客观事实。事实上,在任何一个组织和团队里,只有‘最适合’,没有‘最优秀’。优秀永远是相对的,世界上永远都会有比你、比我更优秀的人出现。你还记得吗,去年你坐在这张椅子上,和我说‘我们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用自己的价值去争取机会,就会成功’,怎么今年你自己就忘了呢?”
道理是这样,但人不是懂了道理就能立刻转化成行动的。宋零诺想,人都是会变的,去年的她有着“初来乍到”的无知者无畏,一年多过去了,她经历了很多事也见过了很多人,她不可能继续像去年一样单纯地无畏。但她只能点点头,“好的。”
施谨问:“除了韦霖的优秀对你造成的同侪压力,你和她共事时还有其它压力吗?”
宋零诺说:“没有了。”
施谨又问:“你确定吗?”
宋零诺说:“我确定。”
施谨一直看着宋零诺,她的目光无声,却温柔有力。可宋零诺拒绝接住这道温柔有力的目光,她低下头,把一直捏在手里的三明治包装纸重新剥开,咬了一口。
韦霖在试用期内被做360度评估反馈,刘辛辰按职场经验判断这是韦霖要翻车的信号。她专门来找职场经验不那么充足的宋零诺,问:“你和Vivian说韦霖没经过你同意就亲你的事了吗?”
宋零诺说:“没有。”
刘辛辰匪夷所思:“你为什么不说?”如果不是施谨要求“基于事实”的反馈,刘辛辰一早就替宋零诺说了。
宋零诺说:“不为什么。”
刘辛辰问:“你在怕什么?”
宋零诺说:“我没在怕。”
刘辛辰不解,“你是因为缺少实质性证据,所以不说?你觉得Vivian不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宋零诺说:“不是。”
刘辛辰坚持:“Vivian会有同理心的,就算你没有实质性证据,她也不会认为你在平白无故地诬陷韦霖,因为这样做对你自己也没有好处。所以你到底在怕什么?”
宋零诺说:“我说了我没在怕。”
刘辛辰很烦犯轴的宋零诺,“那你是在当什么圣母?”
宋零诺很烦咄咄逼人的刘辛辰,“我没有在当圣母。你为什么要干涉我的事情?这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
刘辛辰冷笑,“这是你的事情吗?这件事涉及到了我所处的职场环境和风气,你要我装聋作哑吗?”
宋零诺沉默了几秒,“她曾经和我说过一些话。”
“什么话?”刘辛辰简直要佩服韦霖了,什么话能让宋零诺漠视韦霖的一系列神经病行为?
宋零诺说:“她喜欢我,是因为我有足够的影响力,有足够影响力的人,可以起到示范作用,示范一种‘将情绪、时间、精力、陪伴与生命交给另一个女人、而非男人’的生活方式,她问我难道不想成为世界的挑战者和颠覆者吗。我有一种感觉是,她亲我,是想让我体验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让我起到更广泛的示范作用,而不是单纯地想要占我的便宜。”
刘辛辰从来没听过这么荒唐的受害者自述,“宋零诺,你是被韦霖成功地PUA了吧?不论她怎么包装和美化她的行为,职场性骚扰就是职场性骚扰。”
宋零诺反问:“就算她的行为是职场性骚扰,那么请问我作为当事人之一,有没有不举报她的权利?”
刘辛辰不得不承认宋零诺的确有这个权利――虽然这个权利凌驾于其她潜在受害者的利益之上,“好,你可以继续保持沉默。但你是不是忘了,韦霖的目标是想要取代你,你不举报她的后果是什么,你想清楚了吗?”
宋零诺还是那句话:“这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
姜阑休完长假回公司,每天的会议从早晨七点排到凌晨两点,助理说施谨来约她的时间,姜阑说缓几天,助理说施谨要聊人的事情,姜阑划了一下日程表,让助理取消了一个媒体午餐。
陈其睿对布局公司在Web3的长远发展的反馈,姜阑在休假期间读了施谨的邮件。战略层面,施谨重新做了梳理,把新的方案给姜阑过目。人才层面,施谨提出要给团队新招Web3-native的人才。姜阑先看方案,再问施谨,这是结合了外部专家的建议吗?施谨说是。这段时间她找陈永叙聊了几回,陈永叙的观点很中肯:习惯了Web2品牌运营的人才很难在短时间内用Web3的思维方式为品牌用户创造价值,如果施谨和她的公司想要做大了之后更加增值的、利他的、足够真诚的商业行为,那么应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高引进Web3-native人才的优先级。
姜阑问:“你要什么level的headcount?几个?”
施谨说:“从助理经理到高级经理,都可以。在现阶段,一个就够了。”话虽如此,疫情以来,陈其睿对用人成本一直着意控制,任何一个部门申请全新的人头都不是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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