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零诺对上季夏的目光,后者的笑意暖融融的,像初夏的太阳。
在车上,两人聊了宋零诺的工作。现在吃着饭,宋零诺也关心季夏:“Alicia,你最近工作忙吗?”她看出季夏比之前要疲惫。
照平常,季夏会回答“还可以”。那些同她一道用餐、问这些话的人,只是为了找个话题切入聊正事,她没有什么好多讲的。但今天对着这个发自内心关心她的小女孩,季夏想了两秒,开口说:“很累。”
在季夏的概念中,宋零诺大概会问她为什么会这么累,或者会劝她不要太辛苦,有空多休息。
但是宋零诺说:“那,我们就快点吃饭,然后我开车送你回家吧,这样你在车上可以睡觉。只是我技术不好,为了安全起见,要慢慢开。”
季夏有些想笑,但又有些笑不出来。她很想抬手摸摸宋零诺的脑袋,这个小女孩真的有点可爱。
为了让宋零诺踏实地吃这顿饭,季夏说:“做我这行,累很正常。累代表还有生意和客户可以做,不是坏事。”
宋零诺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说:“我之前一直以为,当老板就不会那么累了。”
季夏说:“你以后就会知道,人往高走,只会越来越累。只是不同的人,累的方式不同罢了。”
往高走吗?
宋零诺瞧瞧季夏的样子,想象自己有一天也会像季夏这样成为一家公司的老板――然后她就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
宋零诺,你可真敢想啊?
在内心深处,宋零诺这样质疑自己。
像宋零诺分享自己最近在忙些什么工作那样,季夏也和宋零诺分享了她在做的公司新业务,要抓住什么样的行业机遇,过程中有什么样的挑战,背后又有什么样的危机。这些内容,宋零诺并不能百分百听懂,但她很开心能够进一步了解季夏和她的事业。
既然讲到“新业务”,宋零诺也补充分享自己的事情:“我最近当了一次模特,嗯,是帮公司的品牌拍摄广告片。”
季夏说:“感受如何?”默默无闻的平面模特,是整个模特圈鄙视链的最底层,十分熟悉模特行业生态的季夏能够想象出这份工作有多辛苦。
宋零诺想了想,“不太容易。但是为了赚钱,遇到的所有困难都可以克服。”
为了赚钱,遇到的所有困难都可以克服。
季夏搁下筷子。在这一点上,她能够绝对共情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四岁的女孩子。
有时候,艰难的话题反而能够激发人的分享欲,宋零诺和季夏讲述了她拍摄商业广告的初体验:从早到晚的体力劳动,八组造型和拍摄,压迫感极强的工作氛围、按时掐点的高速工作节奏、被迫倒掉的鸡汤小馄饨、茶叶蛋和肉粽,三分之一杯橙汁。
季夏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没有打断宋零诺,也没有讲什么没意义的安慰话。季夏只问了一句:“成片效果是你自己满意的吗?”
宋零诺回答不了,这从来不在她的关心范围内。她想打开手机,给季夏看看梁梁那天发来的照片,但一想到那张照片,她就不可避免地回忆起那天在摄影棚内发生的事情――她在对季夏讲述的过程中刻意回避了这一段,而回避的原因是什么,她没做分析。
宋零诺又继续回忆起她做的那个离谱的梦中梦。
那么离谱的梦,她不可能对任何人讲。但今天是她的生日,身边坐着成熟且令人信任的季夏,她能不能开口?
宋零诺说:“Alicia,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一个女人的身体对一个男人产生了欲望,但是她又觉得自己喜欢另一个男人,要怎么办?”
季夏笑了。
宋零诺不懂得这个笑容是什么意思,季夏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吗?她不太好意思地问:“Alicia?”
季夏说:“宋零诺,你才二十三岁。”
宋零诺说:“嗯。”可是二十三岁也不小了呀,足够分清楚欲望和喜欢的不同。
季夏说:“二十三岁的女人,关于男人,不需要想那么多。”
宋零诺说:“不用想那么多吗?”
季夏笑着摇头,“以下观点,我仅代表我个人:对一个女人而言,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成为她的归宿、她的终点。只有她自己,才会成为她的归宿、她的终点。一个女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会有不同的需求,很难有一个男人能够纵穿几十年、满足她所有人生阶段的所有需求,而她在每一个人生阶段要做的,是享受。”
宋零诺问:“享受的意思是不要考虑结果,只要享受过程吗?”
季夏还是笑着摇头,“不。不是享受和男人在一起的过程,而是享受每一个过程中的你自己的情绪。你的情绪永远是最真实的,你会通过情绪明白你在当前的阶段需要的到底是什么。你只需要忠于自己的情绪。”
讲完这些,季夏再一次重申:“上述观点,我仅代表我个人。”
宋零诺被她的严谨逗笑了,想了想,又开口:“Alicia,我能不能问问,你的人生中,有过多少男人?”
季夏很坦诚:“很多。”
宋零诺问:“很多,是多少呢?”
季夏又笑了,重复那两个字:“很多。”
“哦……”宋零诺被勾起了特别的兴趣,她感到季夏在这个话题上很开明,“那我能不能再问问,你有过的男人中,维持的最短的关系是多久?”
季夏略作思考,回答:“最短的,大概四小时。”
宋零诺表示很想听一听四小时的故事。
季夏不吝分享,讲给宋零诺听:她年轻的时候在欧洲读书,没什么钱,出去玩都是穷游。二十一岁那年初冬,季夏和朋友去西班牙和意大利,从巴塞罗那转佛罗伦萨的机票图便宜,买了某家廉航0.99欧的特价票。航班起飞时间是清晨六点半,机场在一个又小又破的旧基地,为了省一晚的旅馆住宿费,她和伙伴在半夜坐免费巴士去机场,准备在机场大厅耗一夜。那个机场小到了极致也破到了极致,大厅连张椅子都没有,所有等出发的人都席地而坐,绝大部分都是像季夏这样的穷学生。大家都和衣躺在地上枕着包直接睡觉,季夏嫌地板脏,宁可坐着对抗睡意,也不愿意像其他人那样直接躺倒。就在她困得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身边忽然有人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季夏睁开眼,对上一双很漂亮的蓝色眼珠。是个年轻男生。他从自己硕大的登山包里掏出一条又厚又大的干净浴巾,用英文和季夏讲,他看出来她爱干净,但是又很困,所以她可以用他的这条浴巾垫在地上睡觉。季夏问他,不怕浴巾洗不干净了吗?男生笑笑说,没有关系的,你能睡觉比较重要。那双眼睛、那个笑容、那个善意的帮助都太动人了,季夏对男生说,你这样会很容易让女生动心。男生又笑了,说,谢谢你告诉我。季夏将干净的浴巾铺在地上,躺下去前,她没忍住,探身过去亲了亲男生。四个小时之后,闹钟响,季夏睁眼起身,将浴巾叠好还给男生。男生说,他马上要飞葡萄牙,他想知道季夏的名字和她的常用联系方式。季夏笑笑,和他说了再见。
在故事的结尾,季夏说:“其实我早已忘记了那个男生的样貌和所有细节,甚至连对话都是我拼凑的。我唯一记得的只有我当时动心的情绪。”
宋零诺觉得这个故事太好听了,她忍不住问:“那最长的呢?”
最长的?
季夏没有很快回答。
隔了很久,她才说:“十四年,还没结束。”
这话讲出口,季夏就想收回。十四年?那是陈其睿的视角。她明明应该回答十一年,不是吗。
宋零诺继续表达期待:“可以讲一讲十四年的故事吗?”
季夏说:“没什么好讲的。”
宋零诺不解:四小时的都可以讲十分钟,怎么十四年的反而是没什么好讲的呢?但是季夏此刻的情绪似乎冷却了,宋零诺意识到不该再问下去。
对着女孩不解的目光,季夏没做任何解释。
不论是十四年还是十一年,她都没有什么好讲的。陈其睿当年爱她,爱的是什么?陈其睿现在爱她,爱的又是什么?季夏始终没有答案。陈其睿始终没有给过她答案。没有答案的故事,她没有什么好讲的。
晚饭吃完九点多,季夏开车送宋零诺回家。
这个晚上太开心了,宋零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纯粹地开心过了。她和喜欢的前辈在一起,聊了那么多不同的话题,从工作到人生到情感,她十分不想结束和季夏的相处。
一直到小区门口,宋零诺都在琢磨下一次能见到季夏的机会是什么,然后她听到季夏叫她:“宋零诺。”
季夏从来不像其他人那样为了显示亲近而叫她“诺诺”。
宋零诺转头:“嗯?”
季夏停稳车,松开安全带,探身到后座拿起一只盒子,递过来,扬扬嘴角:“生日快乐。”
宋零诺心跳瞬间变快――她没想到季夏竟然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而且还为她准备了生日礼物。她迅速联想到今天的那家餐厅,原来季夏从一开始就洞悉了她这顿饭的目的是什么。
季夏没准备多贵重的礼物,因为按照宋零诺的性格,她肯定会在将来找个机会还礼,太贵重的礼物会让小女孩背负不必要的心理压力。
宋零诺在季夏的注视下拆开礼物,是一条手链,链坠处刻着她姓名的首字母。这个牌子并不便宜,这是宋零诺平生拥有的第一件首饰。虽然她对首饰并没有渴望,但这是一件可以长久保存作为纪念的礼物,她真的真的很喜欢。
宋零诺说:“Alicia,谢谢你。我真的很开心,我今天一整个晚上都很开心、很开心。”
季夏看着她,“很开心吗?那么就把你此刻的情绪当做标尺。”
宋零诺沉浸在开心中,反应速度很慢,“什么标尺呢?”
季夏说:“衡量男人的标尺。如果一个男人没办法让你的情绪比此刻更开心,那么就不必浪费时间和精力在他身上。”
很开心的宋零诺问出弱智问题:“省下来的时间和精力用来做什么?”
季夏笑着抬起手,轻轻地揉了一下她的脑袋:“努力搞事业啊。”
抱着礼物盒回到家,宋零诺将手链戴上左手,轻轻转动手腕,从各个角度看来看去,好半天才平复开心兴奋的情绪,摘下手链收好。她想,其实就算季夏不叮嘱,她也会努力搞事业,不然她要靠什么给季夏还礼呢?
准备洗澡前,手机响了,是施谨打来的微信语音。宋零诺意识到今晚没怎么看过微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的工作消息。她连忙接起:“Vivian?”
施谨先说了句:“很不好意思周日这么晚打扰你。”
宋零诺说:“没关系的。”不过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需要在礼拜天的这个时间点找她?
施谨说:“我在做一份突发的会议deck,因为网络问题,公司服务器下载文件非常慢。有几份CMI之前做的行业报告,我需要参考里面的数据,不知道你这边有没有本地保存过的文件,可以现在发给我?具体的报告需求我前面微信发给你了。”
宋零诺一边查看微信对话记录,一边迅速答应:“没问题,我马上发给你。”
施谨说:“真的谢谢你。也是真的不好意思周日这么晚还要麻烦你支持我的工作。”
宋零诺说:“真的没关系。你才是真的辛苦,周日这么晚还在加班。”可见梅森没有说错,老板们是真的很demanding。是什么紧迫的会议准备工作,不能等到明天一早上班之后再进公司处理呢?
施谨挂断语音,起身去洗手间,顺路倒了水,再回来时,就收到了宋零诺发来的CMI报告。年轻女孩很靠谱,天天背电脑回家,大家都不会担心找她要不到资料。
要准备的会议deck,是为了给陈其睿汇报用。原本这个会议安排在八天之后,但陈其睿的日程有突发变动,他从周二开始需要出差去北京待十天,因此这个会议被要求提前到明天一早。
现在已经十点半了,许宗元的办公室灯还亮着。他要求团队回公司加班赶工,自己也同步承担了一部分工作量,并没有自顾自地提前离开,把活都扔给下面的人干。
林评拎着夜宵走进许宗元办公室,摆在办公桌上。
许宗元看了一眼这些吃的,越发觉得林评最近的工作表现很不像是一个林评能做到的,这小子的智商能想到给他买这样的夜宵?
林评转身,却被许宗元叫住,“你怎么能想到给我买这些夜宵?谁教你的?”
林评的嘴很严:“不好意思许总,我不能说。”
许宗元毫不意外,这才是林评的真实智商。他敲敲办公桌,“我就知道你的智商是这个水平。”
林评拒绝被老板PUA,“许总,我觉得我的智商没有什么问题。”
许宗元被气笑了,“行。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是谁教你的。”
林评一脸无辜:“那请您千万不要告诉施谨您猜到了。不然她会认为我的业务能力有问题。”
许宗元没话讲。他当初到底是怎么招了这么个助理?
如果施谨认为林评的业务能力没问题,那怎么连买个夜宵都要提点他?就这智商,还觉得自己的智商没问题?
其他人都陆续走了,施谨留到最后,负责收尾整合所有人的加班成果,合并文档后发给许宗元。已近凌晨一点,她收拾好东西,走去许宗元办公室,跟他确认:“Eric,我把整合后的deck发给你了。你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再调整吗?”
许宗元对着电脑屏幕,“没有了。”
施谨见他不像要走的样子,于是说:“那我就先走了,明天早上我会提前来准备会议室和开会前的事项。”
许宗元说:“那些是林评该干的事情。”
施谨知道这些是林评该干的,可是明天要和陈其睿开汇报大会,陈其睿各方面的标准和要求她最清楚,她不放心林评的业务能力。但许宗元这么讲了,施谨没必要违抗老板的意志,她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那我就先走了。”
许宗元说:“加班太晚,你让我司机送你回家,然后再让他回来接我。”
施谨迟疑:“这方便吗?”
许宗元说:“各部门的T&E预算被进一步削减,我省一省你们的加班打车报销费用,有问题吗?”
施谨说:“可是这样会耽误你的时间。”
许宗元说:“我还有事情没忙完。车是公司的车,司机等着也是闲着。”
施谨看向他办公桌上的外接显示屏,许宗元确实还在忙,他甚至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一眼。她想了想,最终点头:“好,那谢谢你。”
第21章 . 一个小机会
转岗前,施谨和整个司机组都很熟。许宗元的司机姓王,男,快五十岁,上有老下有小,妻子做小本面料买卖,受疫情的打击很大。老板一直不下班,老王也得一直加班,但老王一点怨言都没有。他有不少同行好友在疫情后都失业了,许多大公司――不论是跨国外企,上市民企,还是从来不缺现金流的大型私企――为了控制成本,都在逐步取消高管配车和司机。这一对比,还有班加的老王已经很幸运了。
19/159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