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时间的沉默后,许宗元终于开口:“你看过心理医生吗?”
施谨露出一点笑意。但那一点笑意在许宗元眼中,更像是反衬他问话的傲慢。
她说:“你认为我是某种人格障碍导致的习惯性对伴侣不忠?或是有其它心理缺陷?”
许宗元不答。
施谨说:“我从不认为我有任何‘疾病’,我也从不认为我需要‘被治愈’。我的感情模式与大众不同,可能在你们眼里,这是‘不正常’的表现,但在我眼里,你们又何尝不是一种‘不正常’。”
回到工作区域,施谨在进许宗元办公室前,和他确认:“你觉得今晚还要继续过BRD吗?”如果他需要时间调整情绪,那么她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继续和他讨论工作项目。
许宗元说:“为什么不过?有什么事情,比达成你需要达成的工作结果更重要吗?”
一边说,他一边打开办公室的大灯。一切都回到了晚饭前的样子。
施谨垂眼,微微笑了。
高智商的成年人,善于判别利弊,善于及时止损,更善于击碎不合时宜的那缕遐思。
她知道陈其睿不会看错人。
同一时间点,宋零诺转电梯去二十楼。
梅森要做广告战役的事前事后测试,发出求批复的邮件许宗元回了,但是姜阑迟迟不回。梅森又追了两封提醒邮件,然而姜阑还是一直不回。
不回代表了什么态度,梅森明白。许宗元这几个月在内部大力推动品牌、商品、渠道三个前台部门从传统奢侈品行业的做法全面向“以消费者为中心”的思维做转型,这对品牌中心来说,就意味着要接受CMI对品牌传播内容及广告投放影响力做消费者端的调研测试。
姜阑同何亚天一样,不买许宗元的账。许宗元的背景和思维偏消费品,和高端时尚零售的做法格格不入。要姜阑接受CMI提前测试消费者喜不喜欢品牌中心做的传播内容?绝不可能。要姜阑接受CMI测试品牌广告对消费者认知的影响程度?勉强同意。
但这个“勉强同意”是有前提的:测试的品牌广告战役仅能由姜阑指定。
梅森这次要测“无畏WUWEI”最新的「女人是什么」,是因许宗元要求零诺旗下每个品牌的“品牌精神”战役都必须要测。但姜阑不同意,她不认为“品牌精神”战役需要受到消费者喜好的左右。
老板们神仙打架,只有小鬼遭殃。
居家办公的梅森要宋零诺代为跑一趟腿,亲自去找姜阑求一个批复。
小鬼宋零诺只能去找另一只小鬼刘辛辰,求教什么时候去求姜阑批复最合适。刘辛辰教宋零诺,你什么时候来都合适,因为结果只有一个:阑姐不同意。宋零诺又求教,那你们阑姐现在还在公司吗,有空吗?刘辛辰说,有啊,你快来吧,早点被拒早点下班。
宋零诺觉得自己的胆子真是比以前大了很多,像这种工作任务,她居然一点都不紧张。不就是去问品牌中心副总裁要一个不可能的批复吗?她在开大会的时候连大老板的挑战问题都接住了,还有什么能再难倒她?
刘辛辰有一颗八卦心,跑到电梯口接宋零诺,见面就说:“你老板也蛮奇怪的,怎么不叫她老板直接找阑姐?”
梅森为什么不叫许宗元直接找姜阑,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宋零诺问:“阑总为什么就不能同意呢?”
刘辛辰“哈”了两声,“你真是不能共情我们做传播的人。为了方便你理解,我给你举个形象点的例子:你能想象让一群普通消费者对着曾雾拍的作品指指点点,评价这里不行那里可以更好点,然后让曾雾下次按照这群消费者的反馈做调整吗?就问你能不能想象?”
这个例子可太形象了。
宋零诺当然无法想象这个场面,她说:“可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是消费者会觉得曾雾的作品很好呢?”
曾雾。
她好像还是第一次直呼男人的大名。
宋零诺赶走这个莫名其妙闯进她脑袋的想法,听刘辛辰说:“虽然有这种可能性,但如果普通消费者都觉得曾雾的作品好,你觉得他会高兴?”
这也不高兴,那也不高兴,这个男人怎么那么难搞。
宋零诺说:“这是品牌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
刘辛辰说:“但他负责输出现在‘无畏’的品牌广告传播内容,和他当然有关系。两年合同期,你忘记了吗?”
宋零诺没忘记,她还等着下次拍摄去参加casting,继续赚钱。
刘辛辰送宋零诺去姜阑办公室,“加油吧少女。”
姜阑刚开完和纽约办公室的电话会议,示意宋零诺进来,说:“你的来意我清楚,你准备了什么话术要说服我?”
宋零诺再一次感受到了姜阑直接高效的沟通方式。她说:“虽然我加入CMI时间不长,但是我知道,该学习如何以消费者反馈驱动营销决策,是现在零售行业的大趋势。”
姜阑说:“你认为我不清楚这一点吗?你要明白,品牌广告和效果广告不同,而‘品牌精神’战役又是品牌广告中最核心关键的。对效果类广告和其它品牌广告,CMI想怎么测就怎么测。但是对‘品牌精神’广告,品牌中心必须说了算。”
宋零诺想了想,“阑总,我作为模特参与了「女人是什么」的拍摄,我想我应该有一点发言权。我也是Gen-Z女性消费者,我被这组广告的品牌精神和表述内核打动了。我非常想更直观地知道是不是有更多的年轻女性消费者会像我一样被它打动。测试报告是最好的呈现方式,您觉得呢?我们可不可以就做一次尝试呢?”
姜阑看了她一会儿,略作思考,“你打感情牌对我没用。如果CMI一定要做这次尝试,我有两个要求:一,预算从CMI走,不碰品牌中心的,你去内部搞定;二,调研测试结果需要同步给负责整体广告创意的摄影师,到时候由你去和曾雾沟通。”
这两个要求都很难。
但是宋零诺没有更好的选择,她点点头:“好的。”
姜阑笑了,“你老板有没有和你说过,你的谈判能力还有很大提升空间。”从第一次见女孩到现在,这一点她没什么长进。
宋零诺记下这个反馈。她回头要研究一下职场中的谈判能力应该如何快速提升。
姜阑从办公桌上拿起两张印刷品,递向宋零诺:“这是曾雾个人摄影展的开幕日邀请函,日期是7月15日。你的照片会被展出,有兴趣的话你可以约朋友一起去看看。”
宋零诺接过。邀请函十分精美。
曾雾办个展,给合作方姜阑送了票和邀请函。宋零诺想,她的照片会被展出,但是曾雾连一张票都没送她。她在他眼里果真就是人形衣架、创作工具,他根本不会邀请她去看展。
宋零诺垂下目光,和姜阑说:“谢谢您。”
姜阑问:“你的照片将被作为艺术作品展出,你感到开心吗?”年轻女孩的表情看上去不快乐,她想了解原因。
宋零诺开心吗?
宋零诺点点头,“有报酬,很开心。”
姜阑有一瞬迟疑,又问:“有报酬?你是说,曾雾为了展出你的照片,特地给了你报酬?”
宋零诺又点点头。
姜阑打量她的表情。年轻女孩看上去根本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姜阑说:“我不知道你和曾雾之间有什么交易。但我需要让你知道,曾雾付你报酬,很不常规。此前,你免费授权这次广告片的全渠道肖像使用权给公司,公司同意曾雾使用商业广告作品用于个人摄影展,整个授权链路很清晰,他没有必要再额外付你报酬。”
宋零诺愣住。
走出姜阑办公室,宋零诺向梅森汇报拿到了姜阑的批复,以及姜阑对CMI和她的两点要求。
梅森一听,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场钓鱼。如果姜阑真不同意,直接回邮件写拒绝不行吗?迟迟拖着不回复,不就是等着CMI上门吗?一来要钱,二来把会得罪人的工作推给CMI做。梅森自己大意了,而宋零诺太稚嫩,根本没察觉到这一点。
听梅森讲完,宋零诺一面惊诧,一面反思自己:她怎么这么迟钝?而姜阑看上去一点都不坏,怎么会挖坑给她跳呢?刘辛辰是不是也在配合姜阑演戏?品牌中心的人心眼真多,以后还能不能再相信了呢?
收拾东西下班,宋零诺将两张邀请函塞进最底层的抽屉里。她不想去,也不会去。
想到姜阑说的话,宋零诺打开微信。
她很想问曾雾:为什么明明不需要买她的授权,他却还是付给她五万块报酬?他是怎么想的?这是他的又一次施舍吗?在他眼中,她就是一只吃不上饭的流浪野猫吗?
除了这些问题,她还想问:她那么辛苦地完成了拍摄工作,但她就不配受邀去看他的个人摄影展吗?那他为什么还要买她的照片授权?不配看展的人的照片反而就配被展出了吗?
宋零诺的情绪不止疑惑,还有隐隐愤怒。
可她一个问题都没发出去。
和曾雾沟通,宋零诺明明毫无障碍。不论是之前争取拍摄机会时说她需要的是钱,还是后来直白地问他授权报酬能有多少,她从未感到难以启齿。
但是现在,宋零诺头一次感到,面对曾雾,她有说不出口的话。
第24章 . 你不是喜欢他吗?
宋零诺一夜没睡好。
早晨起床,她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计算器,计算一年之内五万本金加利息的分期偿还方案。
这时候,宋零诺有些羡慕偶像剧里的女主角。那些女主角们不管再穷再窘迫,也始终保有骨气和不可磨灭的自尊,在任何困境下都能够做到“不食嗟来之食”。宋零诺多么希望此刻的她有能力直接转一笔五万块给曾雾,以证实她的骨气与自尊。然而宋零诺不是偶像剧里的女主角,她之前已经将这笔钱打给了小姑,用作奶奶的住院费、护理费以及今年后续的生活费。
宋零诺那可笑的自卑与自尊,从始至终都很可笑。
坐上地铁,宋零诺还在想这件事。
当初姜阑愿意付费购买她的肖像权,看中的是她能够提供的价值。现在曾雾愿意花不必要的钱购买她的授权,到底是为什么?而她对他死活问不出这句话,又是为什么?
宋零诺想到季夏说的话。
她此刻的情绪毫不快乐,她根本不应该为了这个男人浪费她的时间和精力。但她做不到。
宋零诺不知道还要积累多少经验,她才能对自己的情绪做到游刃有余的掌控。
郝翠雪的工作室在郊区,旧厂房重改的。这里和她在北京的那间工作室很不一样,用任鸿的话来说就是,“这里更让人有活着的盼头”。
这种胡话,也就只有他敢对郝翠雪说。任鸿是郝翠雪大姐的儿子,亲外甥。有这层关系在,他怎么胡来都不怕。
曾雾回国五个月,今天才是正儿八经来看望郝翠雪的头一回。
任鸿在工作室内使唤曾雾干这干那,曾雾二话不说,照单全做。干完活,曾雾下厨做了一桌菜,开了一瓶自己带来的酒,跟郝翠雪与任鸿两个人吃菜喝酒,等吃完喝完,他向郝翠雪告辞。
郝翠雪叫住他:“我听小鸿说,你个展的地点和日期都定了?”
曾雾规矩地站住,“定了。”
郝翠雪说:“不想和我聊聊?”
曾雾说:“小打小闹,没什么实在的成绩。”
郝翠雪望着他,笑了笑。她一头银灰的发落在肩上,工作室窗外透进阳光,银灰就变作银白。她抬臂一指:“你给我坐下,不准逃。”
曾雾只好老实归位。
郝翠雪说:“你每次回来都觉得没脸见我,但每次到最后不都来见了?你觉得没脸和我讲的事,到最后不也都得讲?”
曾雾只好开口,讲了个展筹备的具体情况和进度。
郝翠雪问:“有人骂你吗?”
曾雾还没张嘴,这边任鸿就替他答了:“有啊,怎么能没人骂他呢!他这次要在国内办展的消息一出来,天天都有人骂。”
像曾雾这种国外成名国内赚钱的人,不被骂可能吗。再加上批评家一贯的“意识形态”先行,各种各样的大帽子那是说扣就扣。
这些事情,曾雾真觉得没必要和郝翠雪讲。郝翠雪见过的世面、经历过的风波还少吗?有她想不到的吗?郝翠雪是77级央美版画系的毕业生,是真真正正经历过1989中国现代艺术大展那个风起云涌年代的艺术家。批判、冲突、割裂、迷茫、争议,这些都是每个艺术家一生中的必经体验。
当然,艺术家是用以形容郝翠雪的词,曾雾不配这三个字。
曾雾十八岁考入美院,师从郝翠雪学画。那年郝翠雪的某幅画作借展捷克国家博物馆,被某位东欧商人开价三百万人民币,她不卖。那时候郝翠雪说,她虽然从事架上艺术,但架上不是上架,她的作品什么时候上架,上什么架,都得看她的心情。
艺术可以赚钱,艺术也可以资本化,但是有底气靠纯艺术作品赚到这个价位的艺术家,能有几个?
曾雾没有那样的天赋。他需要赚钱,他就没办法靠画画,他必须干别的。
聊到这次个展的作品时,曾雾说:“让任鸿接着给您讲吧。”
这回郝翠雪没拦他,挥挥手:“你走吧。”
这孩子有他的自卑和自尊,在这件事上,她不能逼迫他。
曾雾走后,任鸿把电脑打开,给郝翠雪看由他梳理的曾雾近年作品集。任鸿和曾雾不一样,他比曾雾小几岁,这几年玩的是观念摄影,摄影只是技术手段,所承载和表达的是他搞的那些行为艺术、装置艺术,摄影更像是他的一种自娱自乐。而曾雾干的是正经的摄影生意,在商业化的角度,他将作品做到了极致。
任鸿一边扒拉曾雾的作品,一边感叹:“您可看看,这毕竟是您的学生,正统美院学画出身的人,搞时尚摄影那还不是‘降维打击’吗?”
郝翠雪没骂他幼稚。艺术的世界里 ,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不论是不是商业作品,具有艺术价值的作品就是艺术品。
曾雾作品风格鲜明,很标准的画意摄影,这与他曾经受到的学院训练息息相关。
任鸿又说:“您说,他当年要是没转行,一直画到现在会是什么样?”
郝翠雪说:“那肯定比你强啊。”
任鸿气死了,把电脑一推:“您自己看吧!”
郝翠雪笑得不行,自己看就自己看。她划动触摸屏,过了会儿,叫任鸿:“这组作品什么时候拍的?”
任鸿探头一瞥,“就最近。我刚开始要求他加进来的时候,他还不乐意。”
郝翠雪注视着其中一张,曾雾不乐意?那是因为这组照片太容易暴露出他在创作时的情绪和他通过模特转译的自我意识。
郝翠雪能看出来的东西,任鸿看不出来。
郝翠雪说:“模特是谁?”
任鸿说:“一个小姑娘,从来没拍过商业广告,头一次。”
22/159 首页 上一页 20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