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谨做出必要提醒:“你办公室门还开着。”
她进来时留着门,许宗元当时没叫她关,现在就更不会去关。他语气坦荡:“我们现在讲的话题有什么不妥吗?我认为你对我的回避影响了正常工作。”
施谨说:“麻烦你举一些具体的例子,我会跟进调整,改正态度。”
还需要他特地找例子吗?眼前的两个还不足够明显?
许宗元说:“你拒绝加人头,理由是什么?认为这是我给你的特权?特权建立在我对你有工作之外的诉求?”
能开着办公室的门讲这种话,全公司也就一个许宗元做得出来。
施谨说:“那么我想了解一下,如果只论工作量,戴培敏和梅森的团队一样缺人,我的特殊性在哪里?唯一开出来的人头为什么要加给我?我经常被同事们认为我有来自Neal的特权,我不希望让大家继续对我产生类似的印象。”
许宗元说:“你认为这是我的又一次双重标准吗?”又一次对应的上一次是哪一次,两人心知肚明,“在各职能团队都缺人的情况下,我作为部门负责人,按职能的战略重要性划分优先级,有问题吗?数字化创新这条职能在未来的重要性只会越来越高,我提前布局团队,有问题吗?”
施谨说:“好的,我了解了,这件事是我的格局不够大、思维太有局限性。我会配合你的规划,和HRBP的同事一起招人。”
许宗元再讲另一件:“部门团建是正常的工作社交,林评为了定一个所有同事都方便的时间,前后三次改期,但你一直不配合,理由是什么?就为了避免和我在工作以外的场合有任何交集?”
施谨问:“作为公司员工,我在确实有私人事情需要处理的情况下,是否有权利不参加团建这一类的活动?”
许宗元说:“你有权利。但我需要确认这是你的真实原因。”
施谨说:“这就是真实原因。如果你一定需要我参加,那么我只能麻烦林评再改一次期,希望你能够予以理解。”
许宗元颔首,“好。没问题。”
施谨不再讲话。
许宗元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一些话,他觉得说了反而过于刻意,但他必须得说:“我希望你降低对我的防御值,让我们回到正常的工作关系。假设今天是Neal对你讲同样的两件事,你绝对不会是刚才那种反应,你认可吗?”
施谨看他,“你说的没错。假设今天是Neal对我讲同样的两件事,我绝对不会是刚才那种反应。”
施谨回到座位,心累的程度几乎要突破情绪可控的上限。她瞧见桌上的果汁,伸手揪下贴在杯身上的便签条,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年轻女孩的世界一向很简单,感情单纯,情绪单向,快乐与忧伤来去如风,再大的压力也能通过一顿美食或一场痛哭得以消除。
这一刻,三十三岁的施谨非常羡慕二十三岁的宋零诺。
将画着大大笑脸的便签条收进抽屉中,施谨打内线给周健,同他确认新加人头的职级和招聘预算,周健问她新的JD什么时候能提交,施谨说争取后天下班前,周健说行,并且提醒她在提交前别忘了让许宗元签批相关文件。
挂断电话,她揉了揉太阳穴。
周二中午,姜阑找施谨吃中饭。两人说约饭说了足足五个月,才找出一个时间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施谨想吃公司附近的一家黄鱼面,姜阑便依她,两人一道步行过去。餐厅不大,两人面对面坐下,姜阑点单,施谨给桌上两只杯子倒入温水。
服务员上了两碟小菜。
姜阑递筷子给施谨,“你脸色不大好。最近压力很大吗?”
施谨点头。姜阑比她大一岁,同性别的同龄人对很多事情的共情力更强,况且姜阑性格冷静,嘴巴又严,施谨同她聊天讲些私事也无妨。
姜阑问:“工作吗?还是家里?”
施谨说:“我爸爸身体不大好,上个月检查出一些毛病,动了个手术。术后恢复期很长,我妈妈很累,天天讲我不在家帮不上忙,我这两周抽空回去了几趟,也没大用,她不开心,动不动就和我哭,担心我这样一个人到老不知道该怎么活。”
姜阑说:“可以理解。”
太阳底下无新事,全中国所有这个年龄段的在职独身女性所面对的社会压力都是相同的:如何在忙碌的工作之外妥善照顾逐渐年迈的父母,如何未雨绸缪地为自己做阶段性的养老规划,如何安抚父母担心女儿日后过不好的心情,如何增强自己一个人的抗风险能力,等等等等。
施谨并不要姜阑提供解决方案,对方能听听自己讲这些就够了。她需要倾诉,而姜阑是个很好的对象。
两碗面吃完,姜阑问:“奶茶要喝吗?”
施谨笑了,“你今天不控糖不控热量了?”
姜阑说:“陪你喝。”
两人又走去买奶茶,排队的人不多不少,有很多年轻女孩。施谨看着她们,问姜阑:“羡慕吗?没烦恼。”
姜阑微笑,很诚实:“偶尔会。”
这些年轻女孩又让施谨想到宋零诺,她和姜阑说:“宋零诺认识Alicia,你看到了对吗。”
姜阑点头。从季夏的朋友圈到宋零诺的小红书,她都看了。施谨的话是善意提醒,大家都工作这么多年了,职场上不该踩的雷绝不会踩。姜阑说:“我也顺道提醒了Chris。你提醒你们Eric了吗?”
施谨说:“他不需要。”
姜阑没再多讲。
两人一人一杯奶茶,走回公司楼下,在花圃边的长椅坐下。姜阑象征性地喝了几口,对施谨提议:“给路过的男人打打分,让我了解了解你近期的审美取向。”
施谨不反对这个可以短暂性放松心情的手段。
十七个男人陆续走过,施谨给出了三个一分,四个三分,六个四分,四个五分,总而言之,无一及格。
姜阑看向下一个走过的男人,忍俊不禁,“哦,怎么是你们Eric?我好奇你给他打几分?”
施谨的目光遥遥探向男人,看了几秒,“我从不给老板打分。”
许宗元没往这边看,几大步就走进公司大楼。
姜阑说:“你在部门里还好吗?和他磨合得差不多了?他这个性格,给了你多少苦头吃,我能想得出。另外,他能在公司内取得初步成绩,离不开你对他工作的支持,他不能否认你的重要性。”
有些私事,施谨能向姜阑倾诉,而有些私事,她一个字也不能和同事讲。施谨摇摇头,“太累了。”
这三个字凝结了她对许宗元的所有情绪。
工作这么多年,施谨从没遇到过像许宗元这样在私人感情方面对她有所索取的顶头上司。上次食堂对话,她已将态度做了最明确的表示,但许宗元仍然没有彻底打消念头。一个月来,他做事看上去职业且有分寸,可他的实际意图从未被真正掩藏收妥过。
这种压力与工作压力不同,但它带给施谨的精神负担却比工作更甚,她甚至一度产生了在外面看看其它工作机会的想法。过去两周施谨与两三个猎头做了深度沟通,重新开始看资深行政助理职位的工作,但很快地,她就打消了这个情绪化的念头。施谨的理智不允许自己放弃得来不易的转岗机会与千辛万苦取得的工作成绩。
施谨想到上午的那场对话。许宗元居然能够自信且自负地问出“假设是Neal”这种句式,而她的回答已经给他留足了面子。如果真的换作陈其睿,那么这场对话从源头上就不可能发生。因为在施谨向陈其睿汇报的十年中,陈其睿从来没有在办公室之外的场合对她说任何越界的话、做任何越界的事。
连这样的道理,许宗元都想不明白。
下午,彭甬聪带新团队来零诺时尚和施谨与梁杰开会。
历时三周――这已是集团内罕见的火箭速度――FIERCETech赢下了零诺全集团数字化项目供应商的大单,并且按照早前的计划,从内部抽出资源组建bespoke agency单独为零诺集团服务,以解决集团内各BU与FIERCETech的现有客户群存在的客户冲突问题。
在会上,施谨代许宗元向彭甬聪表示歉意。之前因为零诺时尚内部沟通问题,导致彭甬聪和团队白白浪费时间精力,后来在参与零诺全集团的供应商比稿时,又不得不二次付出时间精力,以完成客户方的要求。
这个不必要的周折过程是因许宗元的男性自尊导致的,事后,同样因许宗元的男性自尊,他没问施谨为什么不将陈其睿与季夏的关系告知他。现在,许宗元拿出安抚部门团队与外部合作伙伴情绪的方案,仅仅是批了一笔预算让两边的团队聚餐,叫施谨和梁杰跟彭甬聪约时间,他到时候列席。
彭甬聪的态度很令人舒服,他首先对许宗元的方案表示感谢,接着表示这顿聚餐他会请胡烈一道参加。
听彭甬聪讲话,施谨不由得想,哪怕许宗元能有彭甬聪一半的同理心,她同他的工作关系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在两个团队聚餐的事情上,梁杰发挥充分创意:“老彭,我们整个部门最近刚好要团建,不如你们一起来?施谨,你觉得呢?”
彭甬聪觉得没问题。
施谨也只能觉得没问题。
同新供应商合作会有新的磨合期,施谨手上除了要进实施阶段的线下渠道数字化项目之外,还要为品牌中心与电商部门搭建一套全新的数字营销与数据追踪的智能化平台系统。
彭甬聪让他的人接施谨的初步brief,并提出一些他的个人建议:“你们许总是大消费出身,他的有些‘高瞻远瞩’太高太远,并不一定完全适配目前的高客单零售行业,我建议你们内部重新讨论一下,砍一砍需求,不必要花的预算可以省一省。”
施谨说:“谢谢你的建议。”
像彭甬聪这种务实且真正站在客户角度上思考的乙方,令施谨真心尊重。但对彭甬聪的建议,施谨保有私心,她并不希望需求被砍。
转岗六个月,施谨在前期尚能依托陈其睿前助理的身份立足,到了现在,许宗元与姜阑、何亚天等人的关系早已破冰,她在协助促进部门合作方面的价值越来越小。如今,施谨必须靠实打实的项目成就确立并巩固她的核心价值。多一个需求,多一个项目,就意味着多一张成绩单的可能性。
周三傍晚,施谨卡着答应周健的时间去找林评,要许宗元签批的招聘文件。林评请她稍等,许宗元正在打电话,等他打完,林评就会进去收许宗元今天批的所有文件。
林评的电脑上是团建方案的过程稿,施谨看了两眼。为了配合FIERCETech的团队一起参加这次团建,施谨最终还是妥协了,将这周回昆山的日子向后推了一天。这次团建,林评租了一间大别墅的半天时间,里面可吃可玩,整个团建内容全是年轻人喜欢的形式。
林评察觉到她的目光,率先开口:“我本来很想请你帮忙看看,但是许总不允许我找你帮忙。”
施谨点头,自从上回许宗元明令禁止她向林评伸以援手之后,她就没再打算帮林评。许宗元选了什么样的助理,这个助理能为他达成什么质量的工作,和施谨没有关系。
许宗元电话打完,林评进去取他签批的文件,许宗元看见外面等着的施谨,让林评叫她进来。
施谨只能走进他办公室。
许宗元说:“关门。”
施谨只能依言关上门。
许宗元的神情难辨阴晴,突然问道:“你在外面看机会?你在考虑离开这里?”
施谨有一瞬怔神。
许宗元的这两个问题在她的意料和准备之外。她不知道他的消息来源是什么,而面对许宗元的智商,施谨不可能也没必要撒谎,她点头,“是。我前一阵的确在外面看机会,但我并没有决定离开这里。”
许宗元盯着她,“理由?”
施谨依然没撒谎:“你的一系列行为令我倍感压力。我没办法满足你对我在工作之外的诉求,我只是想要为自己找一条退路。回总裁办不可能,短时间内二次转岗更不可能,我只能看外部机会。但就像我刚才讲的,我并没有决定离开这里。”
许宗元重复她的话:“我的行为令你倍感压力?退路?”他的语气难以置信,“所以在你眼中,我是那种求而不得就会恼羞成怒,让下属不好过的老板?”
施谨看着他。
难道不是吗?他的每一个举动、他的每一句质问,都是自以为是的职业与公平,而事实上,他的哪一个举动、他的哪一句质问是真的站在她的角度考虑她的处境和感受?她只是单纯地看看外面的机会就能如此激怒他,他现在难道是职业化地处理下属的忠诚度问题吗?
施谨说:“现在是工作时间,这里是你的办公室,我们讨论这个话题是越界的。”
许宗元并不停止他的越界行为:“我需要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施谨不答,反问:“你总是这样吗,Eric?”
许宗元皱眉,“哪样?”
施谨说:“在工作中向女性下属求爱,不顾对方的职业处境,不考虑这种不职业的关系会导致对方的职业生涯受到什么样的负面影响。你总是这样吗,Eric?”
许宗元连思考都不必,直接回答:“在你之前,我没有在工作中向任何一个女性下属求过爱。自从上次被你明确拒绝后,我也没有在短时间内再次向你求爱的打算。但既然你现在问我,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如果你同意和我在一起,我不会让你为这段关系做出任何职业上的牺牲,我会选择主动辞职。”
听到这话,施谨失语了。她感受到愤怒自心底向上涌动,她甚至因为这道愤怒而气得脑袋发昏。
许宗元是陈其睿重金聘来零诺时尚的资深人才,陈其睿对他的器重和惜才之意体现在方方面面。如果真按许宗元所描述的,施谨被陈其睿特批转岗到许宗元的部门,不仅没有协助许宗元更好地达成部门目标,反而导致许宗元因她主动离开公司,陈其睿会怎么看她?她以后还要怎么在公司立足?
一个人生中时时拥有其它选项的人,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愤怒中的施谨一直都知道许宗元是她职业生涯迄今为止最大的绊脚石,但她没想到这块绊脚石让她怎么跨都跨不过去。
第42章 . 折辱
许宗元讲完这话,目睹施谨陷入沉默。
她在想什么?
他没打扰她的思绪,任这段沉默持续了整整两分钟。然后他听见她终于开口:“我没有其它问题了。”
许宗元看着施谨转身走出他办公室。
以前当她不接受时,她一贯会表达态度。她这一次的沉默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认可。是因她感受到了他的诚意吗?
看见施谨出来,林评向她递上许宗元签批的人事文件。施谨接过,“谢谢。”她重新看向林评的电脑屏幕,“如果你需要我帮忙看看,可以将团建方案发给我。我不会让许总知道我在帮你。”
林评像是得救了一样,很高兴地点头,“好嘞。”
施谨回到座位,点开林评发来的邮件附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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