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姬这时朝谭昭昭处也看了过来,接着愣了下,笑着朝她施礼,走了过来。
谭昭昭抿嘴笑,真是有缘,眼前的胡姬,便是昨日他们吃酒酒庐的东家。
胡姬长安话说得还算流利,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见礼后,问道:“娘子可是买下了这间宅子?”
张九龄客气颔首后,便立在了一旁。谭昭昭道:“方才买下,还未曾住进来,娘子可也是住在这边?”
胡姬指了下先前同方十郎说话之处,道:“我便是住在那边,我叫雪奴,来自波斯,先前夫君去世了,寡居在此,在西市做些买卖。这件宅子的价钱好,若我不是手头紧,暂时拿不出钱来,定会买了下来。瞧娘子郎君气度不凡,能同娘子郎君成为邻居,真是奴的福气。”
谭昭昭见雪奴说话爽快,言语之中,并未对这间宅子有任何的忌讳,心中更加安定,简单介绍了自己同张九龄。
笑着寒暄了几句,雪奴还要去西市忙买卖,道:“待娘子郎君的宅邸收拾好,搬进来时,奴再来道贺。娘子郎君平时到了西市,多来酒庐吃酒,放心,以后邻里之间,定会给你们便宜!”
谭昭昭笑着说好,同雪奴道别,张九龄亦矜持轻点头回礼。
雪奴走路带风,雪白襦裙随着摆动,高髻上的梅花金簪,梅花花蕊里的银丝,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谭昭昭看了好一会,才收回了视线,侧头看去,迎着张九龄笑意四溅的双眸,同他绽开大大的笑容,说不出的高兴,轻快地进了大门。
张九龄随着她一起进去,问道:“昭昭就这般高兴?是喜欢那个胡姬,还是因着买到了宅子?”
谭昭昭道:“都喜欢。等下我再同大郎细说。我们先看宅子,大郎对何处不满,想要修改,里面的家什,想要换掉的,今日一并决定好。明日千山眉豆他们留下来洒扫,大郎就别管了,只管去忙你自己的事,读书。我去西市买了新的回来,争取早早搬来住。”
张九龄一一温声说好,两人已经对宅邸已经很是熟悉,再次走了一遍,有商有量下了决定。
毕竟是死过人的宅子,加之张九龄的洁癖,决定将灶房的锅碗,波斯地毯以及卧房的家什等全部换掉。
反正还有西南角的两套宅子,以后还可以用,也不会浪费。
忙了一天,时辰也晚了,两人回到都亭驿,谭昭昭直摊在塌几上,一动不想动。
张九龄默不作声走上前,轻手轻脚拉起她的手臂,道:“昭昭,手抬一抬,我替你将外衫脱了。”
谭昭昭嘤咛一声,皱眉嘀咕道:“大郎又嫌弃我脏了。”
张九龄温声道:“昭昭,屋内热,脱了舒适些。”
顺着张九龄的动作,谭昭昭滚着脱掉了外衫。没一阵,张九龄从净房拿来了水,绞了湿巾,替谭昭昭擦拭着手脸。
谭昭昭闭着眼,头左右摇着敷衍配合:“好啦好啦,干净了,快住手。”
张九龄指尖抵着她的额头,笑道:“昭昭莫要淘气。”
清洗干净,张九龄过来同谭昭昭并排躺着,将她揽在了怀里,心疼地道:“昭昭这几日辛苦了。”
谭昭昭顿时来了劲,撑着坐起身,道:“大郎,你可记得先前的方十郎同雪奴?他们估计认识,碰面时说的话,方十郎说的波斯语,他真是厉害。”
张九龄凝神想了会,道:“我也听到了,方十郎极为灵活,长安藏空卧虎,就算是一个牙人,亦身怀绝技。长安城的英才,比比皆是啊!”
安禄山是突厥人,后来做了牙人,会说七门语言。
长安有来自天下各地的番邦胡人,方十郎作为牙人,为了做买卖,要同他们打交道,会些他们的语言,也不足为奇。
不过,谭昭昭想到了另一点,抬眼看向张九龄,见到他脸上的笑容,顿了下,忍着喜悦道:“大郎先说。”
张九龄亲了下她的额头,笑道:“昭昭可是想到了,要学些胡人的话?”
谭昭昭兴奋地搂着张九龄的胳膊蹭了蹭,兴奋地道:“我就知道大郎同我想到了一处去。”
张九龄笑着,顺势将谭昭昭拥在了怀里。
能与谭昭昭心意相通,远比他买了宅子,在长安居有定所还让他高兴。
尤其是,谭昭昭的聪慧与敏锐,让他感到无比的欣慰。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谭昭昭道:“虽说这些本事,在贵人眼里看来,上不了台面。可我觉着吧,技多不愁,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雪奴恰好是邻居,现成的老师摆在那里,可不能浪费了这般大好的机会。”
张九龄神色若有所思,道:“昭昭说得是,我等到考完科举之后,也同昭昭一起学习。”
谭昭昭欢快地道:‘好呀,我学了,在市上可以一展身手。大郎学了,说不定在以后做官时,能派上用处。”
一起并肩学习,努力的滋味实在太过美妙,张九龄心头暖意乱窜,侧头一下下亲着谭昭昭,亲昵道:“好,昭昭只管去做自己的事,我定会努力,免得被昭昭抛下了。”
谭昭昭哈哈笑,白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商人地位低啊,上不得台面。雪奴是寡妇,来自遥远的异乡,她能在长安立足,还能住在兴化坊,其中所吃的苦,定是不足为外人道。不过,也能从中窥知一二,雪奴的厉害之处。”
最令谭昭昭向往的,还是雪奴身上的那股自在洒脱。她是胡姬,远没大唐平民娘子那般多的规矩束缚。
张九龄看了眼谭昭昭,沉吟了下,问道:“昭昭是想同雪奴学习波斯语,还是羡慕雪奴的寡妇身份?”
谭昭昭呃了一声,稍稍心虚了下,忙极力否认:“我同大郎过得好好的,为何要羡慕雪奴的寡妇身份?寡妇门前是非多,不易做啊!”
她是有那么一刹那,羡慕雪奴是寡妇。不过她与雪奴又不同,寡妇嫁不嫁,端看娘家爷娘与兄长们的态度。
在大唐的女子,出门做买卖的极少,胡姬要多一些。
武皇的朝堂中,选了一批女官,起草诏书,比如上官婉儿等人,手握重权。
不过,普通寻常人,比如谭昭昭自己,如何能入武皇的眼。
且武皇年岁已高,眼下朝堂局势不明,谭昭昭只求安稳度日。
从离开韶州时起,谭昭昭就愈发灵动,过得如鱼得水。
若是她嫌弃,亦或有那般的想法,只他令她失望了。
张九龄没再追问,他亦有自己的骄傲,断不会成为她的阻碍,还会尽力,扶她前行。
他待她的心,惟有岁月可鉴。
窗棂支了一条缝透气,风呜呜吹进来,谭昭昭冷得打了个寒噤。
张九龄忙起身前去,合上了窗棂,前去拿了披袄搭在谭昭昭身上,道:“起风了。不知长安今年,可会下雪。”
长安已经多年未下雪,闻言谭昭昭不禁期待得很。
下雪的长安,才叫长安啊!
张九龄见谭昭昭眼里的光芒,笑道:“若是下雪,我同昭昭去游芙蓉园。”
大唐芙蓉园是皇家所用,有一部分隔出来,供百姓游玩。
谭昭昭点头,“好啊,今年能在长安居住下来,要是能遇到下雪,真真是一个好兆头!”
这时,千山同眉豆送了食盒进屋,在食案上摆好,退了出去。
谭昭昭看着食案上的巨胜奴,糖蟹,鹅炙,粉饵等等一大堆饭菜点心,尤其是一坛葡萄酒,她惊讶地拿起来,闻了闻。
“都亭驿可没这些,大郎可是让千山去了东市买来?”
张九龄嗯了声,“昭昭累了,要吃些补补身子。”
可是,谭昭昭看着窗棂外的天色,眼下还早呢,闭坊的暮鼓都未响起。
张九龄不动声色道:“昨日昭昭吃醉了。”
起初谭昭昭自认为只吃得微醺,葡萄酒的后劲上来,被冷风一吹,酒意上头,在回都亭驿的马车上,就开始昏昏欲睡。
回到客舍洗漱之后,谭昭昭就沉睡了过去,直到被晨钟敲醒。
谭昭昭疑惑地看着张九龄,问道:“大郎既然知道我会吃醉,为何还要我吃酒?”
张九龄不动声色道:“我多吃一些,昭昭少吃一些,吃得微醺即可。”
微醺时的谭昭昭,如狸花猫一样,不断在他胸前蹭来蹭去。
蹭得他坐立难安,她却撒手不管了,睡得雷打不动。
张九龄嘴角扬了扬,眼神暗沉了下来。
长夜漫漫,宜纵酒狂欢。
第三十四章
近几日刮风, 将天空吹得碧蓝如洗。寒意浸浸,出门就吃一嘴的灰,长安城的百姓兴高采烈, 开坊开市之后,街头坊市人潮涌动,等着迎接长安城久未的冬雪。
张九龄同谭昭昭在坊前道别,他抬手紧了紧她的衣襟, 关心道:“昭昭别太辛苦了,外面风大, 冷,早些归来。”
两人分工明确, 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谭昭昭管收拾布置宅邸, 张九龄出去拜访举荐, 埋头苦读准备科举。
连着好几日在坊与西市之间来回转悠, 谭昭昭快活得很, 半点都不觉着累。
谭昭昭道:“大郎放心,我没事。我等下还要去收家什,同雪奴约好了, 她领着我去相熟的铺子买地毡, 有她在, 保管吃不了亏。”
说罢,谭昭昭迫不及待钻上了马车, 在门口回转身,朝张九龄潇洒挥手,“大郎回去吧, 你也多保重。”
张九龄脸上不由得浮起了笑,与她那般摆手道别。
既折服于她的爽利, 又觉着好笑。
好似两人调转了身份,她成了远去拼前程的丈夫,他则是依依不舍送别的妻子。
等到马车驶入了车流中,张九龄才上了马离开。
阿满与眉豆他们收拾了几天,宅邸里面的家什搬到跨院中的空屋放置,如今全部空荡荡,擦拭得一尘不染。
没过一阵,胡床胡塌案几等送了来。谭昭昭听到外面的动静,跟着出去一看,不由自主惊呼一声,笑得眉眼弯弯。
是骆驼,驼队!
几匹骆驼,在领头之人的指令中接连跪下,胡人与汉人伙计一并上前,手脚麻利上前卸货。
领头那人昨日同谭昭昭见过,他自称波斯人,讲一口流利的长安话,除了碧眼像胡人,五官则与汉人相近。
谭昭昭估计,东家是汉人同胡姬春风一度,留下的孩子,这样的人在长安比比皆是。
东家上前见礼,客气热情地道:“娘子,货已经送到,请娘子过目。”
谭昭昭颔首还礼,对一旁的眉豆道:“眉豆,你照着册子点一点数。阿满,你领着他们,进屋放好。”
眉豆与阿满应是,东家走过去,同眉豆一起核对。对完之后,阿满则领着伙计们,往宅子内搬。
谭昭昭则好奇骆驼,站在那里舍不得走,蹲下来看着它们嘴里咀嚼个不停,也不知道在吃什么。
她真是太喜欢了,太喜欢长安。
看着这些骆驼,仿佛到了苍茫的大漠,漫天黄沙中的驼队,悠扬的驼铃声。
风吹来尘埃,谭昭昭抬手挡在面前,眼睛湿润。
“九娘。”雪奴娇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谭昭昭转头看去,雪奴走了上前。
“我听到外面的动静,估计你家的家什送到了。”雪奴解释完,打量着谭昭昭,愣了下问道:“九娘可是在看骆驼?”
谭昭昭站起身,道:“是啊,我只在西市卖牲畜之处见过,没想到长安城里还可以用骆驼来运货物。”
雪奴掩面笑她,“骆驼力气大,耐力好,胡人最喜欢用骆驼了,等住得久一些,九娘就见怪不怪了。”
谭昭昭笑着说是,请雪奴一道进屋。她也不解释,她激动的,并非骆驼,而是长安此时的万般风情。
好似什么东西出现在长安城,都不足为怪。
足够包容,足够绚烂多姿。
雪奴还是第一次进来,谭昭昭领着她四下走动了一圈。
“这件宅邸真不错,比我住的还要大一些。就是人再多一些,还有两间跨院可以住。”
雪奴一路上赞不绝口,她尤其喜欢庭院的两颗梅花,在树下看了又看,道:“快开了,一场雪之后,就能盛放。”
谭昭昭也喜欢,每次来都要看上一回。
外面冷,屋内还在摆放家什,雪奴就便邀请谭昭昭去她家:“走,冷得很,我们去吃上一杯,暖和暖和。”
谭昭昭骇然而笑,“这个时辰吃酒......走吧!”
雪奴笑声比银铃还要清脆,“我就喜欢九娘,比男儿还要豪迈。”
谭昭昭同眉豆交待了句,就去了雪奴的宅子。她亦是第一次上门,两人都随意,不讲究繁文缛节了。
进了大门,与谭昭昭的宅子相同,西边是牲畜棚,马厩里面拴着两匹马,一匹骡子一匹驴子。中间是平整的空地,种了几颗依旧绿意盎然的矮松。右侧则是抄手回廊。
从回廊中走进去,是一间待客的花厅。花厅里铺着苇席,一张胡塌,几扇屏风。
雪奴直接领着谭昭昭去了后面的院子,她一进屋,顿时瞪大了双眼,啊哟一声。
轩敞的屋子内,暖香扑鼻。屋顶垂下的雪白帐幔此时收了起来,地上花纹繁复,色彩绚烂的地毡,就特别显眼。
加上几案上摆着的各色摆件,美男与美娇娘缠缠绵绵的丝帛画屏风,谭昭昭眼前一片五光十色,几乎快看不过来。
雪奴请谭昭昭坐,朝她挤挤眼,道:“九娘可是觉着太乱,落于了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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