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昭目光灼灼打量着他,上前理着他腰间挂着的鞶囊,赞道:“好一个美姿仪的翩翩公子!”
张九龄在她的言笑晏晏中,着实再也气不起来,紧搂了下她,闷声道:“昭昭,我去了。得要明日中午,西市开门之后,我方能归家。昭昭自己在家小心些,少吃些酒。”
贺知章是有名的酒鬼,“饮中八仙”之一,谭昭昭可比不上他。
张九龄冷静自持,谭昭昭相信他,她也没兴趣做他阿娘,行规劝之事。
谭昭昭敷衍着应了,将张九龄送到了门口,他打开车窗,尤依依不舍望来。
外面寒意浸人,谭昭昭搂紧风帽衣襟,踩着高齿木屐,剔剔达达转身回了屋。
独自在家,谭昭昭将风帽一扔,扑倒在胡塌上,舒服地摊着。
四下一片安宁静谧,屋外寒风声,呼啸中夹杂着尖利,好像是在呜咽,伴随着灯盏的灯花偶尔哔啵,无端的寂寞,无声无息袭来。
谭昭昭躺了一会,一个翻身爬起,打量着窗棂外的天色,再看向滴漏,唤了声眉豆,冲进了卧房箱笼,一阵翻箱倒柜。
眉豆跟了进来,谭昭昭拿着男衫往身上套:“收拾一下里衣,让张大牛备马,我们去西市。”
眉豆吃惊地道:“九娘这个时辰前去西市,可是要去寻大郎?”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道:“我去寻大郎作甚?你去不去?要是你愿意留在家中,我就叫阿满随我前去。”
眉豆比谭昭昭还喜欢西市,她急着道:“去去去,婢子去。”说罢,便跑去收拾准备了。
谭昭昭笑了起来,收拾穿戴好,张大牛驾车,将她们送去了西市。
刚到西市门口,谭昭昭就听到了闭市的锣声。大门口人流如织,出来的三两人,余下则全呼啦往里面而去。
谭昭昭看得高兴不已,西市估计今晚又彻夜不眠。她提着衣袍下摆,穿着木屐在雪地里,稳稳跑得飞快。
有如她一样穿着男衫的娘子,也在往门口奔跑,身后的婢女仆妇呼啦啦跟在身后。经过谭昭昭,不禁抿嘴朝她笑。
看到同道中人,谭昭昭回了她一个绚烂的笑。
除了穿着男衫出来玩耍的娘子们,胡姬们穿着华丽的衣袍,赶着前去做买卖,亦疾步匆匆。
寒冷的冬日傍晚,好似一下就鲜活起来。
西市的大门,缓缓关闭了。
谭昭昭站在那里,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的街市。每间铺子门前都挂着灯笼,一眼望不到尽头,如一条璀璨的星河。
铺子进进出出的客人,胡姬们在娇声与客人打趣,早早就吃醉了酒的游侠狂生,走路都歪歪倒倒,却舍不得酒囊的酒,不时停下来,仰头咕咚灌上一气。
对比着宵禁后冷清的长街,谭昭昭看着眼前的景象,感到恍若隔世,她来到的,是幻境。
扑鼻而来的酒香菜香,茶铺食肆里传出伙计招呼客人的吆喝,不知何处传来的丝竹管弦,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又将谭昭昭拉回了现实。
谭昭昭裹紧大氅,笑着小跑前行,来到了雪奴的酒庐。
雪奴正在同一个胡姬酒娘说着什么,看到进门的谭昭昭,顿时惊喜地跑上前,携着她的手道:“九娘怎地来了?”
谭昭昭笑盈盈打趣道:“夜奔!”
雪奴被逗得咯咯笑,朝她身后打量,只看到眉豆捧着行囊,并未见到张九龄,顿时眉头一挑,并未多问,脸上的笑容更浓。
“走,我领你去后面。”雪奴交待了胡姬一句,领着谭昭昭经过穿堂,到了后院。
后院又是另一番景象,不同于前面厅堂的热闹,可供客人留宿的雅间安静清幽。庭院里的雪未清扫,矮松枝头挂着雪,透出些绿,雅致中透着无尽的生机。
雪奴见谭昭昭在好奇看着矮松,笑道:“酒庐里读书人来得多,他们最喜欢风骨,特别喜欢松竹,我就多栽种。”
谭昭昭哈哈笑个不停,道:“雪奴真是厉害的商人。”
雪奴领着谭昭昭到了她平时歇息的屋子,这里倒不似她的宅邸那般奢华,布置得很是清雅。
香炉里徐徐吐着沉香,谭昭昭舒服地斜倚在软囊上,简要说了张九龄去同友人吃酒,她无聊便来了酒庐之事:“你去忙吧,无需管我。”
雪奴在她身边躺下来,一下下捶着腿,道:“我忙了好几日,先前还想着,明朝无论如何,都得歇一口气,还想着来找你玩耍呢。既然你来了,我正好歇一歇。”
谭昭昭看着雪奴眼底的倦色,道:“你可别太累着了,先前你还说,忙来忙去是为了谁,要是累坏了身体,可不值得。”
雪奴笑说了句可不是,“九娘要吃什么酒?除了葡萄酒,再来些清酒如何?松花酿,石榴酒,三勒浆酒,桂花酒,只要九娘说得出来的酒,我这里都有!”
谭昭昭只吃过清酒浊酒与葡萄酒,清酒浊酒都是用米酿成,清酒澄澈些,浊酒里还有一粒粒的酒酿。其余的酒,谭昭昭只听过一些,从未吃过。
闻言她不由得抿嘴,将钱袋拍得哗哗响,道:“不若,一样来一小杯如何?我有钱!”
雪奴斜乜着她,道:“九娘那点子钱,还是留着吧,我开酒庐,还能缺得了你那点子酒钱,再提钱,就生份了啊!”
谭昭昭如男子那般拱手,欠身赔不是:“是是是,雪奴东家财大气粗,是某张狂了!”
雪奴笑个不停,唤来仆妇吩咐去去取酒菜小炉,道:“我们先围炉煮酒。”
仆妇取了酒菜小炉,谭昭昭披上大氅,同雪奴来到宽敞的廊檐下,围着红泥暖炉,吃着干果,守着巴掌大铜壶里的桂花酒。
没多时,铜壶里的酒热了,雪奴提壶倒了一杯给谭昭昭,她凑到鼻尖闻了闻,在酒味中,夹杂着桂花的香气。
浅尝了一口,甜滋滋,同米酿的酒差不离,只在里面加了桂花同酿。
谭昭昭举杯,同雪奴一起,扬首一口吃尽。
吃完桂花酒,继续再煮松花酿。不知不觉中,谭昭昭已经吃了七八种酒。
雪奴同她都觉着,还是葡萄酒好吃,让仆妇收下其他的酒,换了葡萄酒上来。
两人一边说笑谈天,一边吃着酒。
美酒佳人,谭昭昭不时舒服喟叹:“雪奴,这样的日子,才叫日子啊!我喜欢长安,你看,一道道墙,将热闹都圈了起来。不管来自何处的人,到了长安便视为故乡。大家都躲着行乐,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
雪奴听得笑个不停,与她频频碰杯。
廊檐下的灯笼,灯火昏昏。占风铎随风摆动,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前面厅堂客人与酒娘伙计的说话欢呼,透过墙传来。
安宁中,又说不出的热闹。
炉火旺盛,两人围坐在旁,吃多了酒,一点都不觉着寒冷。
谭昭昭笑容就没断过,她抚着发烫的脸,不时道:“醉了醉了,我不能再吃了。”
雪奴酒量好得很,一双猫儿眼,染上了薄薄的红晕,眼神依旧清明,笑道:“在我这里,九娘就是醉了也无事,有我看着呢。”
这时,前面厅堂传来喝彩与鼓动声,谭昭昭顿时探身倾听,问道:“前面怎地这般热闹?”
雪奴道:“应当是酒娘在跳胡旋舞,那些醉鬼们,又在起哄了。”
谭昭昭一下起身,兴奋地道:“胡旋舞,我还没看过呢!”
雪奴随着她一起站起来,道:“走,我陪你去瞧一眼。”
两人来到前面厅堂,高上一截,搭起来的台子上,几个胡姬穿着薄纱,在台上起舞,腰肢纤细不足一握,却极有力量。挪腾旋转,舞姿优美,随着她们的转动,底下的酒客们,看得挪不开眼,大声叫好。
吃得满脸通红的胡人,冲到前面跳起了胡腾舞,欲同胡姬们一比高低。
台前的人越来越多,就算不会跳舞之人,酒意上头,跟着一起乱摇乱摆。
谭昭昭拉住雪奴上前,一双眼闪亮无比,大笑道:“雪奴,我太喜欢长安,真是太热闹了!雪奴,你会不会跳舞?我学过一点点舞剑,我会舞剑!”
雪奴极擅胡旋舞,她踮着脚尖,配合着谭昭昭空手乱出剑招。
门帘掀开,寒风随之灌入,一群气度不凡的客人走了进来。
伙计上前招呼,恭敬相迎。
喧闹的人群却没察觉,依旧欢笑不断,舞成一团。
张九龄放眼望去,谭昭昭在人群中,眼眸太过明亮,笑容太过灿烂,他一眼就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微僵,随即便恢复了寻常,同身边的贺知章交待了句,不动声色走上前。
谭昭昭一个旋转,看到眼前立着的人,她眼睛眨了眨,再眨了眨。
她吃多了酒,估计是吃醉了,竟然看到了与张九龄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
张九龄伸手拉住脸庞绯红,满头大汗的谭昭昭,含笑道:“昭昭,真巧啊!”
第三十六章
谭昭昭眯缝着眼认真看去, 捂嘴低呼出声。
张九龄真出现在她的面前,不是她吃醉眼花了。
他背光立着,玉面在灯影中影影绰绰, 面上虽带着浅笑,谭昭昭莫名感到他跟屋檐下悬着的冰凌一样冷。
谭昭昭咯噔了下,脑子清醒了些,顺势往他身后看去。
呜!!!!!!
好多的“美姿仪”郎君!
年长些定是贺知章, 五官虽平淡了些,却胜在风度翩翩, 儒雅斯文。
同张九龄差不多年纪的当是裴光庭,遗传了库狄氏的鲜卑相貌, 高鼻深目, 自顾自负手站在那里, 望着眼前欢闹的人群, 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 仿佛如凌寒独自开的寒梅。
另一个谭昭昭不知是谁,他洒脱不羁,恣意飞扬, 挪腾旋转跳起了胡腾舞, 胸前的衣襟都已散开, 快活得仰天大笑。
张九龄听谭昭昭短促“呜”了声,便很快捂住了嘴, 不由得心生疑惑。
她的双眼太灵动,此刻飞快乱转,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张九龄脸上的笑就险些挂不住了。
雪奴机灵,见状热情上前见礼, 八面玲珑将他们往后迎:“这里吵得很,各位郎君请随奴到后面雅间,奴的酒庐,美酒任郎君们挑选!”
贺知章叫上跳得起劲的男子,几人一起随着雪奴往后院走去。
张九龄落后一步,回过神想往人群中隐的谭昭昭手腕捉住,不悦道:“躲甚躲?”
谭昭昭见没能逃脱,讪笑着道:“大郎怎地来了?”
张九龄沉声道:“你同雪奴交好,我便领着他们来照顾一下买卖,顺道雪奴也能作证。”
看在她的面子上,给雪奴捧场她懂。
只是作证,谭昭昭眨眼不解:“作证,做什么证?”
张九龄不缓不慢走着,侧头看向她,道:“雪奴的酒庐,雪奴的胡姬酒娘,雪奴知晓我歇在这里,整晚都在作甚。”
谭昭昭一下明白过来,张九龄是要在雪奴的酒庐,有雪奴看着,他好自证清白。
她笑了起来,豪迈地挥手:“大郎真是,我从未怀疑过,你真要那般做,好瞒得很,再说,你也无需隐瞒,这是雅事,你们读书人的雅事,我计较这些,反倒是我不懂规矩,善妒了。七出三不去,善妒算是一条......”
亏得他一片真心,她却从未放在心上过,显得他自作多情。
张九龄心头闷闷的,堵得慌,神色难看至极,呵斥道:“闭嘴!”
谭昭昭嘴张了张,她真是酒吃多了,如何都没能弄明白,张九龄的怒意从何而来。
想到酒,谭昭昭的思绪立刻飞远了,不由自主看向前面被称作“酒八仙”的贺知章。
端看其相貌举止,他无论如何都不像酒仙。谭昭昭转念又一想,琢磨着是大诗人内敛,就是吃醉了,也要讲究风度。
倒是一路同雪奴谈笑的男子,颇具游侠儿的豪迈,蓄着络腮胡的脸通红,一看就是吃醉了。走路摇摇晃晃,若非贺知章不时拉他一把,估计会摔倒在雪地里。
谭昭昭好奇凑到张九龄身边,捂着嘴,压低声音问道:“大郎,那个游侠儿是谁?”
张九龄斜着谭昭昭,努力平缓着情绪,道:“张伯高张旭,友人皆称他为张颠,同贺太常交好,就一并来了。”
张颠张旭!
同草书大圣一起被称作“颠张醉素”,与李白的诗歌,裴旻的剑并称三绝的张旭!
画圣呢,可惜画圣吴道子不在!
谭昭昭兴奋得不能自已,比见到贺知章还要高兴,恨不得立刻追上去讨要一幅墨宝。
在浩瀚的历史中,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出现在眼前。
庭院廊檐下的灯笼昏昏,寒风扑在脸上,夹杂着点点的湿润,又下雪了。
谭昭昭酒意不断上涌,兴许被飞雪迷了眼,眼眶逐渐濡湿。
雪奴拉开门,颔首笑迎他们进屋,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身上的石榴红夹缬披袄,高耸发髻上的钗环轻晃,脸颊上的梨涡,像是盛满了酒,一看就醉了。
张旭硬要留在外面,携雪奴一道进屋。雪奴抿嘴娇笑,盈盈一礼,缓步走在了前面。
按照当今的世情,谭昭昭作为妻子,着实不宜在外抛头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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