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昭搂着他坐下来,歉意地道:“对不住,我一人在长安,平时都是我亲自带着,寸步不离,他依赖我,见不到就要哭。”
高力士眼里艳羡一闪而过,片刻后,晦涩地道:“九娘同我生疏了。”
谭昭昭呆了下,忙道:“三郎想岔了,我好多话想问三郎呢,三郎最近过得好不好,今日怎地能来了?”
高力士脸上的神色逐渐缓和,露出了微笑,道:“九娘无需担心,我回到梁王府之后,没多久就重新进宫,回到了武皇身边伺候。武皇回东都洛阳,我去了临淄王身边伺候。后来宫变,相王得陛下重用,临淄王做了官,我得了些空闲,今日歇息,出府来看九娘。”
稀松寻常的话,里面的苦楚心酸,肯定不足以为人道。
既然高力士不愿意多谈,谭昭昭也不追问,道:“三郎辛苦了。”
高力士摇摇头,淡淡道:“能活下来,还好好活着,我已经很知足,我不信命,当时我就想,既然我幼时受了那般大的伤害折磨都没死,肯定不会轻易死掉。只是......”
不知为何,高力士来到这间熟悉,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想念过无数次的屋子,虽然一切不复以前,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奶香气,稚童咿咿呀呀,不时咯咯笑,他却感到莫名的安心。
眼前的谭昭昭发髻松散,身上的衫裙皱巴巴,比以前瘦削了些,但她那双明亮的双眸没变,依旧是他熟悉的关怀与温柔。
彻底放松,像是回到了家,过往的悲苦,不受控制全涌上心头。
高力士鼻子酸楚,哽咽了下,极力平缓着,反复道:“我不信命,真的不信。”
谭昭昭听得心酸,道:“是,命这些,都是胡说八道。总要争一争。”
高力士道是啊,“上至皇族,下至朝臣,平民百姓,谁都在争。我在宫中听说了张补阙父亲仙逝之事,回到韶州府守孝,九娘因身孕留在了长安。我当时就想出宫来探望,可惜一直忙碌,到今日方能脱身。九娘,张补阙在韶州府可好?”
张九龄刚写了信来,他如今在大庾岭,暗自走访石匠等手艺人,研究琢磨如何开辟大庾岭。
长安朝堂一团混乱,几方势力拼命争夺,安插自己的势力,他孝期归来,不一定能官复原职。
朝廷要是能同意张九龄开辟大庾岭,他凭着这份功绩,肯定能声名鹊起。
哪怕回不到中枢为官,外放刺史,能到一州府做父母官,做出些实际的政绩,远比在长安与人争来夺去的好。
谭昭昭想了下,将张九龄的大致情形说了,“大郎他到底是出自韶州府,须得做些事情,方能对得起生他养他的故土。”
高力士惆怅万分,道:“我幼时离开岭南道,亦同样忘不了。我总是记得那边的潮湿天气,花开得尤其艳丽,草木尤其浓绿。在长安,就是最名贵的牡丹,最昂贵的花木,也比不过岭南道的一草一木。可惜我没甚本事,替家乡父老做不了什么事情,张补阙大义,我甚为佩服。”
谭昭昭安慰他道:“三郎也厉害,你们各有各的厉害。”
高力士笑起来,道:“九娘,临淄王改任潞州别驾,我要随其赴任,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便想着无论如何,离开之前,要前来见一见你。”
谭昭昭怔了下,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高力士道:“明日就启程。”
谭昭昭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太阳已经西斜,她心情低落下去,道:“三郎且等一等。”
将小胖墩往高力士面前一扔,谭昭昭起身出去,唤来眉豆吩咐道:“快去让阿满做一份酒酿糖蛋来。”
吩咐完眉豆,她又回到卧房,抱着一个匣子出来,一看眼前的情景,愁眉百结间,噗呲笑出了声。
小胖墩爬到高力士身上,伸出小胖手要去抓他头上的簪子。
高力士往后仰着躲避,又怕摔到他,手忙脚乱中,急得汗都出来了。
谭昭昭放下匣子,上前将小胖墩扯开,哄着他道:“别乱动啊,快到一边去玩。”
小胖墩咯咯笑着,灵活地扭着胖屁股,飞快爬到一边去了。
高力士松了口气,目不转睛望着小胖墩,道:“小郎真是活泼,一点都不怕生。”
谭昭昭抿嘴笑,道:“他是亲近三郎,家中仆从千山他们,带了他这么久,也没见到他这般热情过,会主动扑上去。”
高力士听得高兴不已,看到谭昭昭打开匣子,里面的东西好似很熟悉,不由得怔住。
谭昭昭将匣子推到他面前,道:“三郎,上次你送了这些出来,我替你收着了。三郎得钱财不易,这些你拿回去花用。”
高力士脸沉了下来,气鼓鼓道:“九娘休得看不起我,送出手的东西,哪有拿回去的道理。这些钱财,我是心甘情愿送给九娘。”
说话间,他从怀里拿出个荷囊,扔在谭昭昭面前,道:“这里面都是我积攒的钱财,我本来打算离开时再给九娘,九娘如此做,我只能先拿出来,免得九娘以为我穷得空手上门了!”
谭昭昭拾起荷囊,好笑道:“三郎莫要生气,你听我仔细说。”
将在长安置办的宅邸,悉数告诉了高力士,“我不缺钱财,当然,这些是三郎的一片心,我知道就行了。三郎,钱财要用到刀刃上,你留在身边,我相信方能发挥出更大的用处。三郎,你不信命,要争一争,也别争得那般辛苦,我盼着你能好好活着,到老了,我们一同回到岭南道养老。”
回到岭南道养老啊!
高力士抚摸着匣子,想要说些什么,嘴皮翕动,话语却凝滞。
门帘掀开,眉豆端着食案进屋,放在高力士面前。
高力士低头看去,面前放着他想了无数遍,尝过无数次,却不是他记忆中滋味的酒酿糖蛋。
顷刻间,高力士双眼一热,泪水汩汩而出。
狼狈地抹掉眼泪,高力士赶紧垂下头掩饰,拿起汤匙吃得干干净净。
夜幕一点点降临,谭昭昭送高力士出门,余晖中,他高瘦的身影,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高力士回了无数次头,直到转过弯看不见了,终是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谭昭昭回屋,发现苇席鼓起一块,她诧异了下,掀开一看,底下放着高力士留下的荷囊。
匣子他带走了,留下了一荷囊的宝石与铜币,金叶金锞子。
高力士有他自己的骄傲,眼下的年纪,真是敏感又傲娇的时候。
谭昭昭叹息了声,他们都处在漩涡中,寥寥数笔,形容不出万分之一的艰险。
李隆基横空出世了,那李林甫,安禄山他们呢?
谭昭昭想起了武氏,要是她再来,还能拐弯抹角探一两句。
过了两日,久未见面的武氏,再次登门。
第五十七章
武氏比上次见面时清减了些, 武三思最近继续受到李显的优待,新皇到底与武皇不同,她的飞扬中, 隐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小胖墩睡着了,家中难得安静,只苇席上到处都留着他的小玩意尚未收拾完,武氏来时看到塌几角落的布熊, 捡起来拿到手上好奇把玩,惆怅地道:“真是趣致, 可惜阿禛长大了,不喜这些, 还是幼儿有趣。”
眉豆奉了茶点进屋, 谭昭昭接过亲自奉上, 倒了盏瓜汁放到武氏面前的塌几上, 歉意地道:“小郎淘气, 到处乱糟糟,还请夫人莫怪。”
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细竹帘留有竹子的淡青色, 窗棂的帘子亦如此, 卷起一半, 下半部分用透明纱绡,既明亮透气, 还能防蚊蝇。
武氏最喜几案上摆着的花瓶,圆耳纯瓷白花瓶,一看便知很是便宜, 里面插满了开得绚烂至极的各色野花,花瓶与屋子便变得有了灵, 一下变得鲜活起来。
有灵,鲜活。
武氏念叨着,她总算明白,为何在谭昭昭处,会让她感到平静舒适。
自小在锦衣玉食中长大,大半的日子,都在天底下最华丽的宫中渡过,见惯了富丽堂皇,昂贵楠木的金丝闪烁,透出的却是血腥冰冷。
武氏黯然自嘲,道:“是我不请自来。上次我与娘子说,等小郎满月时来与他庆贺,后来.....也没甚好隐瞒的,姑祖母病重薨逝,事情繁多,到最近方得了些空闲。”
与上次一样,武氏带了好些礼上门。谭昭昭忙道:“夫人只要得闲,前来坐一坐就是,每次带那般多的厚礼上门,我都不敢开口相邀了。”
武氏一笑,爽快地道:“好,下次我空着手上门就是。”她端起杯盏,浅尝了口瓜汁,瓜汁冰凉清甜,忍不住吃下去了半盏。
“瓜汁好吃,比起酪浆要清爽可口。”武氏赞了句,又去掰巨胜奴。
巨胜奴清脆,上面洒满了胡麻,脆生生,却不如以前吃到的甜腻,武氏眼睛不禁一亮。
细细品尝着,武氏不善膳房之事,她始终没能品尝出究竟,便道:“这巨胜奴,好似与平常吃到的不大一样,美味香浓许多。”
巨胜奴就是油炸的面食,后世称为馓子,大唐人喜吃甜,如今的油多用猪油羊油等,加上蜜,吃起来又甜又腻。
谭昭昭让阿满改了下,用了昂贵的茶油炸,只加了些许的糖,再撒上胡麻既芝麻,吃上去就要清爽许多。
谭昭昭便说了做法,武氏听得怔怔,道:“娘子好气度,府里的方子,这般就道了出来。”
世家大族各府中,都有一两道引以为傲的秘方。比如某府的酿酒,合香等等。
谭昭昭见惯了后世的各种分享,在她看来,并无甚可藏之处,笑道:“夫人府里膳房的厨娘一尝便能得知。有些人还会嫌弃寡淡呢,不过是恰好对了夫人的口味罢了。”
武氏脸上的笑容浓了些,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以后回去让府里的厨娘也这般做。天气热的时候,吃甚都没胃口,这样做了,能吃上些许。”
除了巨胜奴,食案上就是些常见的新鲜果子,谭昭昭道:“家中没备甚点心,能得夫人喜欢,真是莫大的荣幸。”
武氏嗔怪地道:“娘子真是谦虚。张补阙不在,将府里的事情操持得井井有条。咦,我瞧着娘子,比上次时清减了些,不过,我总觉着娘子清减了,反倒比以前还更美了些。”
谭昭昭注重饮食,少油少甜,以清淡为主,身形偏清瘦,着实非大唐的审美。
不过,谭昭昭这下没自谦了,大大方方道:“夫人过奖。我以为,只要自己舒适,欢喜,皆为美。”
武氏愣住,旋即抚掌笑道:“这句话说得好,自己以为美的,就是美,管其他人如何看呢!男人们喜欢甚,娘子们就一涌而上,做出此般装扮,巴不得心上人能多看一眼,真是无聊得紧。”
说话间,武氏眉眼间流露出淡淡的茫然与失落,谭昭昭不动声色瞧在眼里,谨慎地试探道:“夫人有芝兰玉树的裴郎中,神仙眷侣,哪管他人如何看。”
武氏沉默了瞬,忽地凉凉一笑,道:“河东裴氏郎君,芝兰玉树。可惜,清冷无趣。我喜欢热闹,越热闹越好,喜欢舞乐,华丽的衣衫,香浓的胭脂脂粉,能逗我欢心。我哄他人,也要有人能哄我。”
谭昭昭见过裴光庭一两次,他不算健谈,也称不上冷淡。
兴许男人与友人在一起时,与面对着妻子又不同。夫妻之间最要紧是尊重,若无共同的喜好,就得要彼此包容,求同存异。
武氏是武则天赐婚,裴光庭不得不从。武氏是武家女,众星拱月长大,她的亲事自己做不了主,存在骨子里的傲气,使得她不会低头。
至于裴光庭如何想,谭昭昭对他认识不多,从张九龄曾经的寥寥几语中,猜测他对这门赐婚也是抱着随意的态度。
善于逢迎,口比蜜甜,善音律,又有真本事的浪荡子李林甫,除却家世,比起裴光庭来说,的确要能得女人欢心。
武氏抿嘴一笑,细眉扬了扬,整个人容光泛发,无比的娇媚,道:“说这些作甚,女人呐,可别亏待了自己。”
谭昭昭心微沉,看来,武氏对李林甫上心了。隐秘的刺激感,让她能在裴光庭刚死后,就迫不及待推荐李林甫做宰相。
李林甫能做宰相,绝非只是口蜜腹剑,要找到能取代他,让自小眼高于顶武氏看上之人,估计难得很。
武氏这一环,还不算顶顶重要。重要的是,李林甫的舅舅、李隆基身边的姜皎。
姜皎是李隆基自小的挚友,李三郎在深宫中随着李旦幽禁,谭昭昭认为,姜皎应当与他在神龙之变之后而结识。
如今李隆基去了潞州,唯一能与他搭得上线的就是高力士。高力士在李隆基身边时日不久,且他只是个伺候主子的奴仆,如何能左右李隆基?
武氏见谭昭昭似乎忧心忡忡,上下打量着她,关心地道:“可是想念张补阙了?”
谭昭昭忙挤出笑容,道:“没有,人说生了孩子傻三年,我看顾孩子,有时候会脑子迟钝,夫人见谅。”
武氏掩嘴而笑,道:“娘子还不承认呢,我听郎君提过一嘴,说是张补阙对娘子很是上心。恩爱夫妻分隔两地不得相见,想念乃是常理,我又不会笑话你,害羞作甚。说起来,张补阙才情过人,朝廷正需要人手,让阿耶同陛下提一提,张补阙夺情,早日归长安,入朝做事,也能早些同娘子相聚。”
守孝三年,规矩是一年按照九个月算,三年一共二十七个月,算上赶路,张九龄约莫一年左右便可回到长安。
兵变之后元气大伤,朝廷现在乱糟糟,各方势力斗红了眼,一言不合就用兵杀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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