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的记载中,张九龄在唐玄宗时期才开辟大庾岭,这世提早了许多,可否表明,以后的走向,也会跟着改变,安史之乱,再也不会发生呢?
张九龄道:“昭昭,我并不想投靠任何一系,拉帮结派。我到了长安未进城,是碍着我的守孝之身。昭昭,我还要托你一件事,将我开辟大庾岭的折子,交由裴光庭递到陛下手中。得他允许之后,我们一并返回韶州。”
谭昭昭呆了呆,道:“你只是递折子,让千山赶回来就是啊!”
张九龄道:“我想见昭昭,片刻都等不及了。折子递上去,估计得要经过一翻折腾,没那般快决定下来。我在长安,要是中间出了波折,也能及时得知,尽力妥善解决。等朝廷同意之后,我就可以陪同昭昭一并返回韶州。昭昭要带着孩子赶路,我不亲自在身边,如何能放心。”
开辟大庾岭并不容易,快的话,至少要一两年。要是慢的话,时间就不定了。
谭昭昭很佩服张九龄的眼光与抉择,既能避开长安的风风雨雨,又能做出实际的政绩,实现他心中的夙愿。
等回到长安之后,他凭着这份功绩,无需靠人举荐,就能升官。
只是,谭昭昭想到要回到韶州,茫然与紧张,不受控制涌上心头。
他们已经分别了两年,若再继续分隔两地,他们夫妻之间,就真正走到了尽头。
张九龄察觉到了她的僵硬,小心翼翼问道:“昭昭可是不愿意回去?”
谭昭昭沉思了片刻,决定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大郎离开长安之后,我除了去雪奴家中坐一坐,从未离开过坊门。今日你来了西郊,我才带上儿子出了门。虽说闭门不出,有雪奴玉姬芙娘她们时常上门来说说话,我跟着她们学习,照看儿子,日子虽枯燥,倒也还算充实。回去韶州府,我要放下学习,要离开友人们,要回到那间院子里,要去晨昏定省,要管家理事,我不清楚,自己能否习惯。”
她说到这里,心里的不安越发浓烈,拉开张九龄搂住她的手臂,撑着坐起身,靠在墙壁上,望着窗棂外的月光,苦笑一声。
“大郎,你清楚我的为人,脾性,想法。要是回到韶州府,我肯定无法再与以前那样对待阿家。孝顺是一回事,服从温顺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习惯了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地过日子。大郎有自己的苦衷,有自己的志向。回到韶州府,若我与阿家总是不合,大郎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次两次尚好,要是经常这般,大郎那时该如何办?”
一边是亲生母亲,一边是她。
再深的感情,都经不起日久的折腾。
何况,他们的头顶上,还压着一个孝字。
谭昭昭以前想过这个问题,迟早要面对卢氏,婆媳关系。
一旦真正来临,她才发现,她压根没准备好。
婆媳关系千年来都难解,她可没那么大本事,能够轻松处理。
再说,她的产业,友人,都在这里,她真不想离开长安。
张九龄起身,与她并肩坐着,望着她没有说话。久久之后,他轻声道:“昭昭,分开这两年,你可有想过我?真正想过我?”
谭昭昭侧过头,迎着他的视线,她本想说些什么,那些修饰过,想要安抚的话,无论如何都再也说不出口。
屋内昏暗,她只看到他眼底黑黝黝的一片,锋利的脸庞,散发出冰冷的光,悲怆,哀伤。
“我从未忘记过昭昭,每时每刻都惦记着。爬梅岭古道时,我清楚记得昭昭走过的那段路,反应如何,很清晰,好像你就在身边。”
张九龄的声音不高不低,谭昭昭却听得耳朵嗡嗡响。
“我是男儿,是儿子,是兄长,是父亲。我还有个身份,是丈夫。我兴许做不到面面俱到,只能选择对我来说,最要重的事情。开辟大庾岭,与昭昭在一起到白首,这就是我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张九龄问她:“昭昭,那你呢,于你来说,什么最为重要?”
第五十九章
什么最重要呢?
首先, 当然是自己。
其次,是小胖墩。
她带来他来到了这个乱糟糟的世界,她就有一辈子的责任, 抚养他长大,陪伴到他不需要她的那一刻。
再之后就是百姓,即安史之乱。
将安史之乱排在第三,仔细深究起来, 她自己也觉着可笑。
她并不厉害,比起雪奴她们, 她不够上进,不够勇敢。
后世的进步与安逸, 让她既不能入世, 又无法超脱世俗之外, 在红尘中汲汲营营打滚, 她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俗人, 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可是她享受着先知赚来的好处,她以为自己有责任偿还。能避免战乱带来的杀戮血腥,哪怕能救一个无辜百姓的命, 她也不算白来一遭。
最后就是张九龄。
能与他相知相爱, 谭昭昭认为是她的幸运, 无论以后结局如何,她并不后悔。
以他的成就与地位, 真正端方君子,无论公德,私德, 皆经得起历史的考证,古今罕见。
如今的他, 心中有大义天下,有担当,有她,足矣。
谭昭昭道:“大郎,你以我为重,我也以为你很重要。我们是夫妻啊,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
她抬起手轻抚他的脸庞,描摹着他的眉眼。
“赶路有多辛苦,我走过了这一趟路,如何能不知晓。大郎是不要命的奔来,在离开韶州府翻越梅岭关隘时,大郎愿意走在外面,拿自己替我挡住危险。”
这世上,能有一个人爱你,胜逾自己的性命.....
“我盼着大郎能爱惜自己多一些,大郎好生活着,长命百岁,能为大唐的百姓,谋求更多的福祉。我不坏,也不够好,却绝不能拖累大郎,成为大郎的负累,让大郎因为我,左右为难,要背上不孝的骂名。”
谭昭昭的鼻子酸楚得无法呼吸,喉咙发紧,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大郎,不若我们......”
话被猛地堵了回去,张九龄急促喘息,浑身寒意凛冽,像是要把她揉碎,吞噬。
淡淡的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
谭昭昭的泪,无声流了下来。她不躲不闪,就任由他攫取。
蓦地,张九龄放开了她,无力垂下头,急喘着,蹭地起身离开。
谭昭昭靠在墙壁上,地上铺满细碎的月光,透过朦胧的泪眼,不住地摇晃。
门外想起阵阵的脚步声,小胖墩的哭声由远及近。
谭昭昭顾不得其他,抬手随便抹去了泪,起身前去移开门。
两个乳母,一个抱着小胖墩,一个扎着手扶住他。小胖墩只管张嘴哇哇大哭,胖身子不断扭动着,乳母急得汗都下来了,不住哄着他,生怕他摔了下来。
见到谭昭昭,小胖墩哭声一停,朝她伸出胖胳膊,喊道:“阿娘!”
谭昭昭忙将抱住他,乳母紧张地道:“先前婢子已经喂过了小郎,他不肯睡,吵着要找阿娘。”
平时小胖墩夜里会起来一次,吃过奶之后,乳母哄一阵就睡着了。可能是来到陌生的地方,小胖墩睡不踏实。
谭昭昭轻拍着小胖墩的背,对乳母道:“你们下去歇息吧,我来带他。”
乳母应是退了下去,谭昭昭抱着小胖墩回到床榻边,将他放下后,他已咯咯笑起来,在塌上开心地打滚。
谭昭昭只哭笑不得,将他塞进被褥里,哄他道:“快快睡了。”
小胖墩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蠕动了几下,闭上眼,迅速睡了过去。
谭昭昭轻抚着他天真无邪的胖脸蛋,神色渐渐悲伤。
她未能说出口的话,张九龄应当一清二楚。
小胖墩是张氏的长孙,他们之间一旦分开,他势必会跟着张九龄,此生说不定,再也不复相见。
他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了下来,在长安,虽说是她要养育照顾他,他又何尝不是在陪伴她,给了她无尽的力量。
谭昭昭躺下来,贴着小胖墩,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奶香气,心如刀绞。
不知过了多久,谭昭昭在迷迷糊糊间,听到门响,她下意识地搂住小胖墩,睁眼看去。
天色已晨曦,屋内的月光,换成了清灰的光影。张九龄发髻衣袍濡湿,走了进来。
谭昭昭不知如何面对他,闭上眼装睡。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张九龄的脚步声渐近。
安静了片刻,谭昭昭似乎感到一双手伸了过来,小胖墩哼哼唧唧,在她怀里扭动。
谭昭昭赶紧睁眼看去,张九龄正俯身,试图去抱他。
小胖墩瘪嘴,已经很不耐烦,要哭不哭。
谭昭昭皱眉,一把推开他的手,道:“还早呢,别吵醒了他。”
张九龄手被推开,垂在那里沉思一会,再次伸了过来。
谭昭昭又累又烦躁,怒从中来,抬手就一巴掌拍了过去。
“啪”地一声,将小胖墩都吓得一颤。谭昭昭顾不得张九龄,慌忙轻抚着小胖墩的背,轻言细语哄着。
小胖墩在谭昭昭的怀里,很快就甜甜睡了过去。
张九龄立在床榻边,一瞬不瞬盯着谭昭昭,薄唇紧抿着。
谭昭昭这才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见他换了身里衣,眸色沉沉,她别开眼,见小胖墩睡得踏实了,轻手轻脚起身,前去净房洗漱。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谭昭昭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张九龄。她只管自己走着,到了净房门口,转身欲合上门。
长臂挡住了门,谭昭昭不做声,用力将门往左推,一股稍大的力气袭来,门往右边移去,张九龄一个侧身进了屋。
背靠在门上,张九龄就那么紧盯着谭昭昭,一言不发。
谭昭昭不欲与他争,伸手去推门,打算出去。
门一动不动,谭昭昭累了,气得一甩手,手被张九龄接住一拉,她就到了他的怀里。
谭昭昭已经生气了,挣扎不开,就去掐他的腰,下了死力,掐住还一拧。
张九龄痛得闷哼一声,手却没放开她,哑声道:“昭昭,你下手,可是一点情都不留啊!”
谭昭昭不搭理他,手上加重了力气,低喝道:“放不放开?”
张九龄飞快道:“不放!”
痛得嘶嘶做声,嘴还是很硬气:“不放,说好了不放,就永远不放!”
谭昭昭那股气,莫名其妙就散了,手臂垂落。
张九龄似乎怕伤到她,紧搂住的手臂,也松开了些许。
“昭昭,我先前去外面,冷静了一阵。”
张九龄嗓子有些沙哑,他说几句话,就要缓一缓。
“我赶得很急,只恨不得生出翅膀,能眨眼间就飞到了长安。我想见到你,见到你们母子,日思夜想。在庄子里等待的这大半日,想着能马上见到你,我睡不着,吃不下,辗转反侧,胸口就像是被灌了酒,已经全然不受控制。”
隔着衣衫,谭昭昭清晰听到他咚咚的心跳。
“谁曾想,昭昭却要弃我而去。我并不如昭昭所想那般的大义,若我连自己所爱的人都留不住,家国大义于我来说,着实太过滑稽。”
张九龄轻轻推开谭昭昭,手扶着她的肩膀,垂眸凝视着她的双眼。
“昭昭,我冷静不下来,试图劝说自己,昭昭话里的本意,并非如此。但我骗不了自己,在昭昭的生命中,还有比我更重要的人或者事。儿子就在我之前。”
说起小胖墩,张九龄眉头皱了皱,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地味道:“他已经快到两周岁,岂能时刻依赖着你,该搬到别的院子,自己独立睡觉了!”
谭昭昭无语,出息,还与小胖墩较上劲了!
张九龄呼出口气,道:“无妨,我在了,昭昭狠不下心,此事我来办。”
谭昭昭愣了下,干脆直接道:“我不回韶州府!”
张九龄忙道:“好好好,不回不回。”
谭昭昭疑惑地打量他,紧跟着道:“小胖墩也不回。”
“小胖墩?”张九龄听到谭昭昭对儿子的昵称,他不禁笑了声,道:“还真是适合他,圆滚滚胖乎乎,长得像个蹴鞠的球一样。”
见谭昭昭脸沉下去,张九龄讪讪转开了话题,道:“他就跟着你,你怀了他,生了他,吃苦受罪都是你,我如何能看着你们母子分离。”
谭昭昭心落回了肚子里,虽说心里依旧难过,她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大大方方道:“大郎是真君子。长安的宅邸,你我一人一半。”
张九龄怒目而视,道:“昭昭莫要以为,我再与你说和离吧?”
谭昭昭茫然看着他,她与小胖墩都不回韶州府,他亲自赶来,这般生气,夫妻之间还要面临再分离几年。
牛郎织女一年还能见一次面呢,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夫妻之间劳燕双飞,还有继续维持下去的必要?
打舍不得,骂也舍不得,张九龄只能将气咽回了肚子里,道:“开辟大庾岭,要广为征召民夫。此处属于岭南道与江南道交界之处,岭南道地广人稀,一边是岭南道的浈昌县,一边是江南道的大庾县,须得两道齐力,开辟此路。昭昭回去之后,便可带着小胖墩,住在大庾,或者,昭昭觉着此处贫瘠,可住在大庾的虔州府城里。昭昭若还是嫌弃,住在广州府亦可。广州府繁华,通海,虽离得远一些,总比长安离得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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