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下来,武氏起身,道:“正事要紧,我就不多留了。回到府里,我叫上郎君,一起回去娘家府上找阿耶。”
谭昭昭忙起身相送到门外,武氏上了马车,让她放心,“一旦有了消息,我马上传与你知晓。”
此时城门还未关闭,谭昭昭惦记着小胖墩,眼下还来得及出城。
想了下,谭昭昭还是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难得独处的闲暇时光,没有丈夫,儿子,她就是她。
谭昭昭叫来眉豆:“将鼎拿去洗了,让阿满重新加些酒酿,清水进去作为锅底,鱼脍片得薄一些,佐料就用香油,香葱,酸泥,加些酱油就行了,别的香料都不要加。另外,给我拿坛葡萄酒来。”
眉豆犹豫着道:“九娘又要吃酒了?”
谭昭昭伸了个懒腰,道:“在自己家中独自吃酒,我又不出门,不做诗,无妨。这样的时光,实在是太难得了,莫要辜负长安的秋啊!”
眉豆听得似懂非懂,本想再劝,心道大门一关,守孝吃酒作乐的人多了去,谭昭昭吃一杯也无事。
暮鼓响了,坊门关闭。
半圆的月亮逐渐爬上天际,庭院里各种香气交织。
炭火燃烧,鼎内的汤底开了,谭昭昭夹起透明的鱼脍,在沸腾的鼎内烫了片刻,待鱼片打卷,夹起在佐料中蘸了蘸,送进嘴里。
鲜美在嘴里跳舞,再配上一口葡萄酒,谭昭昭快活得似神仙。
自从怀孕之后,谭昭昭迄今为止滴酒未沾。酒一入口,她几乎没热泪盈眶。
并非馋这一口,而是她想起了以前饮酒狂欢的岁月。
在家门边的西市,她已经近两年未曾踏足。
过年时,她在家中,守着庭院里燃烧的火堆,照亮坊外出去驱傩狂欢之人脚下的路。
大门前柱子上祈福的春皤,从两面变成了三面,除了她与张九龄,中间多了小胖墩的那道。
多了幸福,牵绊,责任。
谭昭昭吃得半饱,就放下了木箸,吃酒望月。
酒下去了半坛,她头有些晕,手撑着头,一点点回忆着得与失。
谭昭昭总觉着还忘了什么,喃喃念叨:“还有什么呢?”
片刻之后,她拍了下头,恍然大悟:“还有情,尽情欢愉,男欢女爱。”
守孝清规戒律三年,夫妻不能行房,生孩子,实在太违背人性。
张九龄见到她时的冲动,她清晰体会到了。他克制守节,没再更进一步动作。
可是,那时的她,好似没什么反应。
谭昭昭倏地坐起身,酒都快被她吓醒了。
张九龄年轻力壮,在她怀孕之前,他们几乎夜夜狂欢。
谭昭昭抚摸着小腹,小胖墩生下来不到六斤,她的肚子不大,没长妊娠纹,产后恢复得还算好。
很多夫妻之间,有了孩子之后,夫妻之事就渐渐变成了可有可无。
她若是抵抗,生厌,他肯定察觉得到,不会勉强她。
难道,她要提早走上这条路?
现在张九龄依旧年轻,一次两次还好,长年累月下去,太不人道,迟早得出问题。
谭昭昭一仰头,咕咚咚喝完了杯盏中的酒压惊。
一盏不够,谭昭昭几乎将一坛葡萄酒,吃得见了底。
酒意上涌,谭昭昭脑子醉醺醺,往日与张九龄的过往欢愉,一一在眼前浮现。
谭昭昭蒙住滚烫的脸,吭哧吭哧笑了起来:“果真是酒后失德啊!”
可惜张九龄不在,不然的话,他现在已经被她扑倒,带着他一起,真正犯了守孝的清规戒律了。
心里的石头放下,谭昭昭变得轻松起来,愉快地将坛底的酒,吃得干干净净。眉豆伺候她洗漱完,倒头沉睡了过去。
晨钟响了,谭昭昭已经听得习惯,她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眉豆进屋,上前轻声唤道:“九娘,九娘,莲娘回来了,说是大郎差她回来见九娘。”
莲娘是雪奴的贴身婢女,张九龄托她回来传话,肯定是小胖墩哭闹,他搞不定了。
谭昭昭一下坐起,道:“快让她进来。”
莲娘一走进屋,谭昭昭急着问道:“可是小胖墩不好了?”
莲娘笑道:“九娘放心,小郎乖得很,昨日与马玩得累了,乳母带去吃了奶,很快就睡着了。睡醒之后吵了几句要见九娘,大郎哄了几句,陪着他玩耍,他便重新笑了。”
谭昭昭放了心,暗自腹诽着小胖墩这个小白眼狼,道:“辛苦莲娘跑一趟。”
莲娘忙客气了句,拿出一个方胜递给她:“这是大郎给九娘的。”
方胜精巧,折起来有独特的方式,打开之后极难恢复原样。
谭昭昭耐心拆着,依然拆坏了一角,她也顾不上了,看着方胜上的字:“昭昭,小胖墩听话乖巧,未曾心心念念阿娘。只我心心念念着昭昭,不知昭昭要待到何时归来?”
真是,她昨天才回城,就一天,一天而已!
第六十一章
午饭之后, 武氏差人来递消息,说是折子交由裴光庭递了上去,武三思会一道前去与李显商议。
递上去之后, 还有个商议拉扯的过程,谭昭昭知道还要等好些天会有结果,交待千山留在城内守着,出城去了西郊。
到西郊时已到傍晚, 天边各种色彩浓烈的云,大朵大朵聚在一起, 空气中是各种花的香气,月桂尤其霸道, 不顾一切往人脸上扑。
廊檐下的台阶上, 张九龄与小胖墩一大一小并排坐着, 小胖墩脸上挂着泪珠, 手上捧着个梨, 啃一口咯咯笑一声。
张九龄满脸嫌弃,拿布巾轻柔替他擦拭。
听到动静,父子俩一齐抬头看来, 小胖墩一下扔掉梨, 站起来就要朝她扑, 撕心裂肺地呼喊:‘阿娘!”
张九龄眼疾手快,揪住了小胖墩后衣襟, 免得他扑下台阶。提溜着他下了台阶,往地上一放,长腿一迈, 眨眼间就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拥住了她。
“昭昭怎地这般晚才回来!”
张九龄抱怨, 小胖墩蹬着小短腿,凄凄惨惨哭着朝她跑:“阿娘,阿娘,我要阿娘。”
谭昭昭想哭又想笑,掰开张九龄的手臂,腾出手伸向小胖墩:“阿娘在呢,哎哟别跑,别摔着.....”
话还未说完,身子朝左边歪斜着跑的小胖墩,终于重心不稳,跟个冬瓜一样啪叽翻到在地。
张九龄神色讪讪,放开谭昭昭,准备上前去把小胖墩抱起来。
小胖墩“哎哟”了声,在地上就势一滚,小手掌撑地,撅着屁股就爬起了身,再次斜着身子往前低头猛冲。
张九龄忍俊不禁,上前几步,手伸出去,在半空停顿片刻,改为抓胳膊。
谭昭昭走上前去,看到小胖墩的手黑乎乎蔫答答,应该是先前梨的汁水沾在手上,再在地上糊了一手泥灰,遭到洁癖张九龄嫌弃了。
张九龄抢先谭昭昭一步,挡住她道:“昭昭,他在地上打滚过,脏得很,先去让乳母洗漱干净。”
小胖墩不依,唧唧叫唤,张九龄道:“乖,阿耶带你去与骡子玩耍。”
小胖墩立刻不吵了,听话地被乳母抱了下去。谭昭昭惊喜地道:“他已经能认识骡子了!”
张九龄微笑道:“不,他不认识,只是听到我说新的事物,他觉着好玩罢了。”
谭昭昭:“......”
白高兴了,原来他就是这样哄住了小胖墩。
张九龄拥着她往屋内走去,笑道:“先前我已经用过了驴子,驴子已经不管用,再使出了骡子。豆丁大的小东西,我着实弄不懂,他喜欢何物,先前还在哭闹,转瞬间就莫名其妙笑了。”
谭昭昭斜撇过去,他侧头看她,道:“以前我知道昭昭带小胖墩的不易,如今自己亲自带了不到两日,方才真正体会到,昭昭究竟有多不易。以后我尽量帮着昭昭带着他,让昭昭能好生歇一歇。”
有乳母仆妇帮着看顾,谭昭昭还是会亲力亲为,陪着小胖墩玩耍,关心他可有吃好睡好。这份十二个时辰都放不下的劳心,也着实够累。
张九龄能有如此的想法,谭昭昭想都不想,当即答应了:“好呀,以后你得空的话,小胖墩就交给你了。”
进了屋,张九龄转身接过眉豆捧着的包裹,道:“你下去吧,送些茶点热水进来。”
张九龄将包裹放下,上前捏着谭昭昭的肩膀,道:“昭昭累了吧,坐下来,我替你松泛松泛。”
谭昭昭被他捏得直喊痛,怀疑他是在借机报复,赶紧躲开:“别别别,心领了,心领了。”
张九龄望着自己的双手,笑道:“昭昭还是承受不了力气,娇弱了些。”
谭昭昭总觉着张九龄话里有话,狐疑地打量过去。
张九龄迎着她的目光,似笑非笑。
果然如此!
谭昭昭翻了个白眼,道:“还在守孝呢!”
张九龄笑了出声,道:“昭昭,你我还真是心有灵犀,连这些都能想到一处去。”
谭昭昭懒得搭理他,说起了正事:“折子已经递上去了,一有消息,武氏会及时相告,千山会来回禀。”
张九龄这时也变得严肃起来,沉吟了下,道:“昭昭放心,我以为,此事定能成。无论他们如何争,如何抢夺,谁都对岭南道不会有兴趣。再者,开辟这条道,于陛下,于朝廷,于大唐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大庾岭开通之后,后世直到大清,各朝各代都在极力维护,大量的百姓南下北上,都是通过这条道,可以说是利在千秋。
谭昭昭当然不会担心,哪怕这一次不成,还有下一次会成。
现在,她面临的,便是离开之后,长安的产业,她的友人们,学业中断的问题。
用过晚饭,张九龄帮着谭昭昭哄睡了小胖墩,交由乳母带去照顾。
雪奴送了新鲜煮好的栗子过来,两人更洗之后坐下来,就着茶,吃着鲜甜的栗子。
谭昭昭坦然说了她的问题,道:“说实话,我起初不打算回去,是因为我在长安,基本上算是安定了下来。不管是到广州府,还是大余,甚至是洪州府,我离开了长安都一样,要抛弃这一切,从头开始。屋子得住人才有人气,离开三年回来,宅子就算有人洒扫看着,定会不像样了。大郎可知道,就在我们同一个坊差不多的宅邸,价钱卖到了几何?”
张九龄拥着她,感慨万分地道:“我虽没问过,听雪奴提过一嘴,说是西郊的铺子,价钱已经上涨了快到一倍,连终南山下的宅子,都已经涨得很贵了。陛下久居长安,东都洛阳大势已去,朝廷中枢大体重回了长安。新贵们拼命建别庄,囊中羞涩的人住不起长安城,只能住在城外,往更远处迁徙。幸亏昭昭有眼光,先买了宅子,不然的话,这长安之路,真是走不起啊!”
谭昭昭并不骄傲,她只是占了些先知的便宜。她的这点先知,眼下对于大局来说,等于是蜉蝣撼树。
“屋子的赁金,我可以托付给雪奴帮着收取,武氏那边......我就不劳烦她了。”
谭昭昭犹豫了下,没有说出口。
这几年间,谁也不知会发生何事。她记得韦后一系被灭掉之前,武三思是首当其中。
武三思一出事,武氏势必会受影响。裴光庭虽算得上君子,毕竟裴氏已经没落,裴行俭已去世二十多年,库狄氏前两年也去世了,再者没了武皇,裴光庭也无能为力。
张九龄察觉到谭昭昭的不对劲,眉头微蹙,问道:“昭昭怎地了?”
谭昭昭想了下,委婉说道:“我听武氏提过,安乐公主怂恿武崇训,对太子很是不客气,经常当面嘲讽侮辱。安乐公主打着做皇太女的想法,当然看不惯太子。太子就算再弱,岂能受得了这些气,终有一天会忍不住,到时候,恐怕又会起兵乱了。”
张九龄神色变了变,道:“竟然如此。朝堂上的大臣们,恐心里都有自己的打算。陛下就是封了安乐为皇太女,她也坐不稳这个位置。”
安乐跋扈惯了,她哪听得进去建议。要她隐忍,势必会比登天还要难。
何况,还有蛰伏在后的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以安乐的脾气,她走向失败是必然,一是根基浅,二是性格所决定。
谭昭昭轻叹一声,道:“先不说这些了,反正大郎远离这一团糟,只管做自己的事就好。我打算让张大牛与阿满夫妻两人留在长安看着,寻几个通波斯梵语的胡姬,随我一道前去。小胖墩正在学说话时期,从这个时候学起正好,比你我都要学得快。”
张九龄一边剥着栗子,一边安静听着谭昭昭的安排打算。将剥好的栗子递到她嘴边,道:“昭昭安排得很好。不过,昭昭为何一直想着要学习胡语?”
谭昭昭抿着甜滋滋的栗子,半晌后道:“我能学什么呢?我不会写诗,大字也写得普通寻常。我总想着,大唐既然有那么多胡人来长安,学一些他们的语言,读懂他们的书籍,以后可以试着译出一些,或者编撰一本学习各种语言的书,建一所学习各种语言的学堂,方便后人学习,与胡人番邦交流。不能只有胡人来大唐,大唐人也可以去胡人的地方,比如波斯,大食,西域。西域离得近些,这可是好地方啊,龟兹产的棉布,比起绫罗绸缎穿着还要轻便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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