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托了托小胖墩,朝谭昭昭伸出了手,道:“走吧,我已经走了无数次这条道,已经熟悉了,昭昭放心。”
谭昭昭拄着手上的棍子,道:“我自己可以走。”
张九龄望着她,笑道:“好。”
脚夫带着车马行囊,先行走在了最前。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几年来,山道从未修葺过,比以前还要崎岖难行。
幸得这个时候太阳最大,冰化了,路上湿漉漉,到底好走一些。
马车不时颠簸,发出哐当响声。起初叽里咕噜说个不停的小胖墩,趴在在张九龄背上睡着了。
谭昭昭喘着气,看着额头上汗流滚滚的张九龄,拧开水囊递到他嘴边:“喝几口,先歇一歇吧。”
张九龄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加了蜜,甜滋滋,他呼出口气,道:“我没事,昭昭累了的话,我们歇一阵再走。”
谭昭昭喝了几口水,望着天色,问了眉豆与胡姬乳母们,她们虽然累,都还有力气继续下山。
谭昭昭叮嘱了她们几句,道:“不歇了,等下天黑了,路更不好走。”
张九龄说好,继续往前走去。
谭昭昭在后面,望着他微微前倾的身影,稳健的步伐,突然心里就酸酸的。
这个男人,仿佛一座巍峨的山,在尽全力,小心翼翼护着他们母子前行。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大家磕磕绊绊,终于在夜幕降临时下了山。
张九龄发髻都湿透了,薄唇惨白。谭昭昭赶紧上前,将小胖墩从他背上揪下来,道:“千山,快拿水来。”
千山拿了水囊上前,张九龄却没接,指尖提着衣衫一阵抖,急声道:“水拿开,快去客栈!”
谭昭昭怔楞了下,闻到小胖墩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不由得嘴角抽搐。
小胖墩平时排便很是规律,在早起拉了之后,一般到了晚上才会再拉一次。
在路上时,放他下来小解了几次,谁知他这个坑爹的小子,不声不响,拉了张九龄一背。
怪不得张九龄脸色那般难看,他没将小胖墩扔掉,估计真是忍了又忍,看在是亲生的份上了。
只要不是张九龄身体有事就万事大吉,谭昭昭放了心,见小胖墩还在咧着嘴笑,脑袋左右乱转乱砍看,唤来乳母,道:“先给他换尿布。”
乳母取了干净尿布上前,谭昭昭想了下,拿了两块走到张九龄身边,道:“大郎,先给你擦一擦。”
张九龄看着谭昭昭手上的尿布,确认是全新的,勉强答应了,背过了身去。
谭昭昭手刚抬起,张九龄闪开身,道:“算了,去客栈里换洗吧,省得弄脏昭昭的手。”
真是臭毛病多得很,谭昭昭无语瞪他。
千山自小跟着他,他从不许千山近身伺候碰触。
无奈之下,她要帮他,他又拒绝,只得道:“好好好,我们快些去客栈。”
进了客栈,张九龄就不管不顾了,直接冲了进屋。
千山提着热汤,一桶桶送了进去。
乳母将小胖墩的屁屁洗干净,谭昭昭陪着他玩耍,先让他吃饭。
眉豆铺好了他们自己的被褥,案几上的饭食都快凉了,张九龄方洗漱完出来。他头发濡湿,里里外外更换了身,边走还边抬起手,闻着气味,再眼神不悦,看一眼坐在地上,玩着木老虎的小胖墩。
谭昭昭看得无语,道:“快来用饭吧。”
张九龄颔首,走过来坐下,又看向小胖墩,道:“他可换了衣衫?”
谭昭昭好笑道:“已经换洗过了。”
张九龄这才稍许满意,举起木箸,尝了口黍米饭,皱起眉,道:“冷了,让灶房热一热再吃。”
谭昭昭早饿得不行,道:“大郎的那份拿去热,我没事。”
张九龄未在做声,陪着她略微用了几口。
谭昭昭见他面前基本没动的饭食,深吸一口气,让眉豆收了下去:“去灶房再煮一碗汤饼来。”
眉豆应下去了灶房,谭昭昭蹬蹬瞪回屋,将熏笼提到张九龄身边,道:“躺下来熏头发!”
张九龄掀起眼皮,飞快瞄了谭昭昭一眼,很是听话仰躺在熏笼上。
月白宽袍,乌发薄唇,棱角分明的漂亮面孔,如何看都赏心悦目。
可惜,太麻烦了些!
小胖墩看得有趣,扔掉木老虎,跑到张九龄身边,学着他那样躺了下来。
张九龄嫌弃,伸出手指将他戳开:“到一边去玩耍,臭小子!”
小胖墩一点都不在意,蛄蛹着往他身边靠,不断叫着:“阿耶玩,阿耶陪我玩。”
张九龄想叫乳母,下意识先看向谭昭昭,见她面上带着微笑,神色温柔,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任由小胖墩在身边躺下了。
一胖一瘦,一长一短,父子俩除了眼睛,此时长得虽不像,谭昭昭还是看得心里暖洋洋,下山的疲惫,好似消散了不少。
睡了一晚,次日早上起来,谭昭昭双腿直打颤,酸痛无比。
回韶州城还是得坐船,无需走路,谭昭昭在船上躺了两天,张九龄硬要帮着她松泛,将她按得惨叫连天。
小胖墩在一旁凑趣,跟着嚎丧,一路真是热闹得很,到了曲江码头下船,什么近乡情怯,真正回到韶州的感慨,谭昭昭统统忘了。
码头上立着乌泱泱的人,韶州府刺史等官员立在最前,随后是小卢氏搀扶着不断抹泪的卢氏,戚宜芬与张大娘子陪在她们身边,上学的张九皋张九章戚七郎,乳母领着圆墩墩的张四郎张九宾,声势浩大。
谭昭昭看着眼前的大阵仗,下意识去看张九龄。
他此时看上去熟悉又陌生,神色沉静,矜贵又从容。
谭昭昭蓦地察觉到,与她亲密无间,对她陪着小意,处处相让的张大郎,早已成为了韶州府,甚至岭南道都举足轻重的朝廷命官。
第六十四章
一翻扰攘见礼, 张九龄与刺史官员们寒暄,卢氏急急奔上前,将小胖墩搂在怀里, 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我的孙儿啊!”
小胖墩与卢氏不熟悉,顿时唧唧叫唤,朝谭昭昭伸出双臂求救:“阿娘,阿娘快来啊!”
孩童的声音尖锐, 刺史等人都一并朝他们看了过来。卢氏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声哄劝道:“我是祖母, 是祖母,哎哟, 可怜见的, 哪有孙儿不认识自己的祖母。”
谭昭昭赶紧上前, 不动声色将小胖墩拉到自己的面前, 道:“这是祖母, 小胖墩快给祖母见礼。”
卢氏眉头微蹙,本来欲发作,见小胖墩抽噎着, 叉着胖拳头施礼, 眼神一下又慈爱起来, 忙道:“快快起来,这般丁点大的孩子都会施礼了。”
小卢氏在旁边笑道:“小郎肖似大郎, 大郎安自小就聪慧,小郎长大后,定与大郎一样有出息呢。”
卢氏听得笑了起来, 伸出手,又要去抱小胖墩, 他扭着身子,倏地一下躲到了谭昭昭背后。
谭昭昭见卢氏讪讪失落的神情,心里微叹,将身后的小胖墩揪到面前,道:“还有其他人要见礼,这是姑姑,表姑,二叔......”
小胖墩乖巧,听话地俯身叉手,清脆唤人。
张大娘子笑着应了,对谭昭昭道:“嫂嫂,小郎真是乖巧。”
谭昭昭打量着张大娘子,她比以前略微长高了些,五官长开了,与站在她身边的戚宜芬比较,两人则是完全不同的美。
张大娘子是秀丽中透着英气,戚宜芬则是温婉柔美,她脸上始终挂着笑,跟着张大娘子亦步亦趋,看上去略显局促。
寄人篱下实属不易,谭昭昭暗自叹息一声,与她笑着见了礼。
到了张四郎面前,小胖墩犹豫了,歪着脑袋上下看他,咦了声:“阿娘,我是阿兄!”
张四郎比小胖墩大两岁,只比他高些许,身形却与他差不多。
谭昭昭看着明显偏瘦,撅着嘴不高兴的张四郎,温声道:“这是小叔叔,是长辈,不是阿兄。”
小胖墩似懂非懂哦了声,乖乖唤了声小叔叔。
张四郎性情内向些,勉强点了下头,应了声。
小胖墩咧嘴笑起来,好不容易见到有年纪相近的玩伴,在谭昭昭还未回过神时,低头蹬蹬蹬冲上前,张开双臂就搂住了张四郎:“一起玩,小叔叔一起玩!”
张四郎被小胖墩吓了跳,脸色都涨红了,别扭地去掰小胖墩的手。
一边是小儿子,一边是大孙子,卢氏左右都舍不得,扎着手急得不行:“四郎小心些,这是你侄儿,小郎快小心些,可别摔着了。”
谭昭昭头疼不已,上前拉过小胖墩,道:“等下回去再与小叔叔玩。”
河边冷,那边张九龄与刺史等人很快道别,一行人上了马车回乡下。
谭昭昭不待卢氏发话,将小胖墩弄上了自己的马车,省得他又得哭闹。
张九龄随后上来,将乱扑腾的小胖墩按住,道:“先前怎地了,我听到他又在哭闹。”
谭昭昭拣着说了,“可怜阿家一片想念孙儿的心,小胖墩着实太小,与她还不熟悉,恐她要失望好一阵了。”
张九龄道:“阿娘成日念叨,总盼着见到小胖墩。小胖墩性子活泼,不比四郎斯文,阿娘可看不住,她又溺爱孩子,平时我在的话,会拦着阿娘,若我忙,就要昭昭多费些心思了。”
都说隔代亲,卢氏虽有小儿子,她对小胖墩的爱毋庸置疑。
小胖墩这个年纪正是立规矩的时候,只溺爱绝对不行,谭昭昭道:“我知道。对了,四郎怎地这般瘦弱,看上去竟与小胖墩年纪差不多大。”
张九龄无奈地道:“四郎挑嘴,加之阿耶去世,无人管束,阿娘只顾着一味心疼,就由了他去。”
小胖墩现在还在吃母乳,除此之外,辅食肉奶蛋新鲜蔬果搭配着来,养得他小身子跟小牛犊一样壮实。
谭昭昭不便管,就没再多问。张九龄打量着她,道:“昭昭腿可还酸疼?累了吧,靠着我歇一阵。”
在船上躺了两天,腿疼好了些,只略微酸,走路站立时不太舒服。
酸倒没问题,她还年轻,好生歇一歇就恢复了。
谭昭昭估计歇不下来,回到乡下,一大家子定要聚在一起用饭,前去祭拜张弘愈。
两日后守孝期满,正式除服。新年加上张九龄的新官职,这个新年得要累得脱掉一层皮。
张九龄一旦出仕,谭昭昭肯定避免不了人情交际。如今她只是悠闲自在得太久,一下要面临如此多的事情,情不自禁会觉着累。
靠在张九龄的肩上,谭昭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直到马车到了门前停下。
此时已近黄昏,谭昭昭下车,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象,池塘村郭,阡陌交错的乡间小径,又觉着无比的陌生与荒凉。
卢氏赶上前,迫不及待要领走小胖墩:“让小郎先去我的院子里玩耍,大郎先去洗漱。”
小胖墩眼睛四下转动,看到陌生的景象,他一扭头就躲开了,紧紧巴住张九龄的脖子不放。
张九龄道:“他还不熟悉,等下会哭闹。待熟悉一阵之后,再领来见阿娘。”
卢氏虽不舍,不过张九龄一开口,她马上道:“大郎说得是,外面冷,快带小郎进屋去。还有啊,我听九娘先前唤小郎小胖墩,这个乳名取得不好,得改一改。”
这时已有了风俗,小孩子取贱名好养活。李泰乳名叫青雀,李治乳名叫雉奴,还有兕子等等,李世民儿女们的乳名,取了一屋子的家禽牲畜。
反正无伤大雅的事情,谭昭昭也无所谓,只听着未做声。
张九龄道:“那就唤他小谭谭吧。”
卢氏念了声,她藏不住心思,脸渐渐有些僵。
张九龄道:“谭是九娘姓氏,亦有说,谈吐等意,取口齿伶俐之意。”
卢氏复又笑起来,抚掌道:“这个名好,以后我的小郎啊,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比起你阿耶还要厉害。”
谭昭昭忍住笑,瞄了张九龄一眼。
忽悠功夫见长了嘛!
进了院子,张九龄将小胖墩放下地,牵着他的小手,另一只手牵住了谭昭昭。
“院子修葺过,只没大改,昭昭可还熟悉?”
院子里多栽种了些花,此时虽没花开,依旧葱茏苍翠,看上去生机勃勃。
比起长安冬日的萧索与狭窄,这间院子更加宽敞,可在谭昭昭心底深处,远没长安的院子有家的感觉,有归属感。
谭昭昭笑笑,敷衍了句。张九龄看了她一眼,陪着小胖墩一起慢慢进了屋。
屋子里点了熏笼,香暖扑鼻。灯盏点了起来,将四下照得透亮。
谭昭昭进屋去更洗之后出来,张九龄与小胖墩也换了身衣衫,坐在正屋里一起玩耍。
眉豆他们在忙着进进出出收拾行囊,谭昭昭进去安排了几句,见一切妥当,来到正屋,道:“天色不早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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