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昭顿了下,问道:“夫人这时如何了?”
武氏幽幽道:“遇到了些不顺心之事。”
谭昭昭见武氏欲言又止,也不便多问。阿满眉豆送了三足鼎上来,谭昭昭看着天色不早,道:“夫人留下来用晚饭如何?”
武氏直起身,四下张望过去,道:“小郎呢?可会打扰到你?”
谭昭昭道:“他有乳母带着,在西郊的庄子去玩耍了。我恰好独自在家,夫人来了,我求之不得呢。”
武氏道:“张补阙的差使一旦下来,九娘定要离开韶州,再见面不知要待何时。我们好生说说话,就当替九娘提早送行。”
谭昭昭冲着她一笑,小声道:“夫人喜吃何种酒?”
武氏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只要是酒,我就不挑。”
有雪奴在,谭昭昭从不缺酒,她笑道:“等下我多拿几种酒,夫人都尝一尝。”
煮了小碗甜羹,武氏吃得心满意足。天色暗了下来,灯笼亮起,将廊檐下照得一片明亮。
桑落酒,三勒浆,烧春酒,葡萄酒等接连上来,武氏酒一下肚,人很快就精神了几分。
谭昭昭谨慎小心,在武氏面前谨遵着守孝的规矩,她吃着鼎内的鱼片,喝着甜羹相陪。
武氏连着喝了几种酒,丰盈艳丽的面孔,浮上了层胭脂,眼眶更红了些。
仰头将水晶盏里的葡萄酒,一口饮尽,武氏神色恨恨,道:“狗东西,真是气煞我也!”
谭昭昭犹豫了下,问道:“是谁让夫人如此生气?”
武氏看向谭昭昭,想了又想,低声咬牙切齿说道:“一个负心郎!”
说完,她放下水晶盏,双手蒙住脸,呜呜哭了起来。
谭昭昭大致猜到了些,负心郎绝不会是裴光庭。她抬手召唤来眉豆,轻声吩咐她去准备热汤脂粉。
武氏伤心哭着,谭昭昭在一旁默默陪伴。待她哭累了,递上了热布巾。
武氏接过擦拭完手脸,重新上了脂粉,道:“让九娘见笑了。”
谭昭昭道:“夫人真是客气,人都有遇到伤心之事的时候,我还欠着夫人人情呢,夫人这般客气,反倒令我不好意思了。”
哭过之后,武氏心里的憋屈仍挥散不去,连着吃了两盏酒,问道:“若是有人负了九娘,九娘会如何?”
谭昭昭半真半假道:“我估计没那般大度,要不当作废物弃之不顾,要不会报复回去。”
武氏咬了咬唇,神色纠结道:“可要是你有愧在先,那人也是没法子呢?”
谭昭昭脑子转得飞快,武氏有愧在先,除了她已经成亲的身份,再无其他。
李林甫已成亲,排除掉亲事,就是他与别的女人又有了纠葛,或者是他府里的妻妾给他生了孩子。
谭昭昭斟酌着道:“夫人,我的话,估计听起来不那么顺耳,夫人莫要怪罪。”
武氏道:“九娘自管说就是,奉承的话我听得多了,没意思得紧。”
谭昭昭道:“夫人若是觉着愧对男人,夫人着实是多虑了。夫人的身份尊贵,可夫人的亲事,可是自己做的主?”
两次亲事,皆不是她做主,由不得她嫁不嫁。
武氏神色黯淡,苦涩地摇了摇头。
谭昭昭道:“吃穿用度,夫人肯定是天底下顶顶好。人有心,有情,岂能只看这些?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什么亏欠,愧疚,尤其是对于男子,实属多余了。就拿妻妾来说,侍妾等同于奴仆,可实际上,肌肤相亲,床笫之事都是真真切切发生,生下来的孩子,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妻妾并无不同之处。究竟是名份,还是实际上的关系重要?”
武氏怔怔看着谭昭昭,脑子里一片混乱。
谭昭昭朝着她淡淡一笑,道:“夫人,世俗规矩,天生对女子不利,该觉着愧疚,首先当是男子,而非夫人。这一个负心了,再另选一个就是。试着让自己像是男人那般去想,灯一灭,在枕边陪伴的,妻妾都一样能得到欢愉。”
武氏浑身一震,垂眸若有所思。过了半晌之后,她长长舒了口气,眉眼间的郁色仍在,不过振奋了起来,朝谭昭昭举杯道:“九娘比我想得透彻,反正都一样,何须在一棵树上吊死。”
一旦上了心,肯定没那般快彻底放下。谭昭昭无法挑明了说,只能尽力委婉给李林甫上了眼药。
至于结果会如何,谭昭昭也不敢确定,毕竟李林甫还有个舅舅姜皎。
等到武氏吃完酒离开,谭昭昭洗漱之后,她顾不上歇息。沉思之后,写了一封信留在雪奴处,等到李隆基回京,托她寻机会亲自交到高力士手上。
过了几日,朝廷的诏令正式下来,谭昭昭也收拾好,与雪奴玉姬她们等人道别,启程离开了长安。
官道宽敞平坦,路上车马络绎不绝。
小胖墩兴奋地趴着车窗,看得目不转睛。
张九龄手伸在他的腋下举着,转头亲谭昭昭的脸,含笑亲昵地道:“昭昭,我们归家了。”
谭昭昭心绪万千,道:“是啊,归家了。”
第六十三章
越走越寒冷, 从秋到冬。
长安干燥,到了荆湖一带雨水多,路上泥泞难行, 因着有小胖墩,便在客栈里歇息,待天放晴后再前行。
谭昭昭没功夫惆怅,所有的心思被小胖墩占据, 生怕他在路上生病。
所幸小胖墩除了流了两天鼻涕,精神好得很。哪怕清鼻涕都快流进了嘴里, 他还是一蹦三尺高,吵着要出去骑马玩耍。
终于赶到了吉州境内, 朝廷的诏令已至, 张九龄无需考虑孝期的问题, 前去见了吉州刺史, 商议开山之事。
吉州府耽搁了两日, 再前往梅岭,在山下的客栈歇息一晚之后,次日翻越梅岭。
梅岭上气温低, 必须选择有太阳的天气。在太阳升上天空时, 山上结冰的路虽未完全融化, 却不会那么冷。
这次依旧选了脚夫帮着翻山,谭昭昭看着在床上翻滚的小胖墩, 愁眉不解。
张九龄从屋外回来,捧着香甜的烤栗子给她:“昭昭先前晚饭没吃几口,再吃上一些垫垫肚皮。”
谭昭昭道:“我没甚胃口, 放着吧,当做明日的干粮。”
张九龄仔细打量着她, 道:“昭昭怎地了?”
谭昭昭指着小胖墩,道:“你瞧他,有脚夫帮着驾车,我万万也不敢让他坐里面。”
虽有千山仆从在,谭昭昭如何能放心将小胖墩交付给他们。
张九龄笑道:“无妨,到时候我背他。”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只是,谭昭昭抬眼看向张九龄,他虽在长安休息了几天,这一路小胖墩折腾,他比初到长安时还要消瘦。
张九龄哪能不知她眼神中的意思,道:“昭昭,我没事,是比以前变得结实了。昭昭可要查看一二?”
说罢,张九龄手伸向衣襟,作势欲解开:“昭昭若讲礼尚往来,就知我所言非虚。”
谭昭昭白了眼张九龄,道:“你瞧小胖墩。”
小胖墩像只青蛙般匍匐在床上,仰着头,乌溜溜的眼珠好奇盯着张九龄。
张九龄讪讪放下手,走上前将他摁在床上,盖上被褥,道:“淘气,快睡觉!”
小胖墩闷声不响,双腿在被褥里乱蹬,如何都不肯睡,吵着道:“不要,不要,我要玩。”
谭昭昭只得上前,拉开张九龄,侧身坐在床沿边,哄道:“乖,快睡了啊,明日起来,我们去爬山玩耍。”
听到玩耍,小胖墩来了劲,虽不懂如何叫爬山,只连声叫着好。
谭昭昭温柔地拍着他,顺着他说了下去,一下又一下,小胖墩终于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在路上谭昭昭怕小胖墩择床,晚上会哭闹,晚上都跟着他们睡。
客栈里的床榻不宽,小胖墩睡得四仰八叉,张九龄睡在最外面,经常只能侧身占据小小的一块,好几次都差点滚到了地上。
地上铺着苇席,滚下去倒也没关系。只张九龄不行,客栈里的苇席看似干净,不知多少双脚踩过,他连坐都坐不下去。
到了上床歇息时,谭昭昭将小胖墩搂到了最里面,他撇嘴要哭,闻到她熟悉的气味,哼了声,又睡着了。
张九龄从背后拥住了谭昭昭,道:“我以为昭昭眼里只有小胖墩呢,原来还记得我。昭昭真好。”
谭昭昭按住他乱动的手,道:“张大郎,休要得寸进尺。我是想着晚上睡不好,明日别将小胖墩摔下去了。”
张大郎气得很,反手将谭昭昭制住,一个鹞子翻身,就将她撂倒在身下。
谭昭昭定定看着他,微笑道:“张大郎,你要反了不成?”
张大郎冲她挑衅地笑:“对,张大郎要反了。”说话间俯身下来,逐渐往下:“昭昭,难道不喜欢这般?”
谭昭昭咬牙隐忍,小胖墩睡在身边,生怕吵醒了他。
羞耻与刺激,双重夹击,谭昭昭好似看到,凛冬的冰天雪地里,长出了绿草如茵,开出了艳丽的花朵。
“昭昭。”
张九龄搂着她,柔声地喊她:“昭昭,你可松快了些?”
何止松快,简直是畅快淋漓。
谭昭昭含糊着嗯了声。
张九龄亲了她下,道:“我知晓昭昭这一路紧绷着,心里不安。我不敢劝,亦不知如何劝说。昭昭与我不同,我归家是为了自己的念想,昭昭是为了我归来。”
谭昭昭静静听着,那颗晃悠不安的心,缓缓落了回去。
既然回来了,必须调整好心情去面对。否则,就干脆留在长安。
上不去,下不来,只能让自己不好过,于事无补。
张九龄低声道:“昭昭,回到韶州府应当就过年了,等年后,我去忙开山之事,提前征召民夫。待大余那边的宅子准备好,赶在雨多的时候,前来接你们母子到大余。昭昭要是在大余住得腻了,就去广州府住。”
广州府离大余还有近六百里,她在广州府,张九龄来回也要几天,着实不大方便。
既然张九龄替她着想,谭昭昭尽可能也为他多想着一二,道:“广州府以后再说,不若让千山先留在大余,前去看宅子吧。”
张九龄道:“千山看不好,宅子要布置舒服些,赶不上长安舒适,也不能让昭昭吃苦受罪。”
谭昭昭笑道:“我哪有那般娇气。”
张九龄跟着她一起笑起来,道:“昭昭难道还不娇气?在长安这两年,养得愈发娇艳,气度雍容。我来长安时,还以为是天上的仙女下了凡尘,深感羞惭,唯恐配不上昭昭了呢。”
谭昭昭伸手拧住他腰上的肉,骂道:“在何处学得这般油嘴滑舌?”
张九龄痛得皱眉,忙道:“昭昭,我真没油嘴滑舌。居移气养移体,昭昭在长安增长了见识,长了学问,自与以前不同了。”
谭昭昭哼了声,松开他道:“在大余不会久居,宅子要宽敞,格局要好些,里面的布置普通寻常就好。山道开通了,南来北往的行人,会经过大余,此处会逐渐繁华起来,待我们离开后,宅子可以拿来改做客栈或者食肆。”
张九龄道:“昭昭想得真妥当,就按照昭昭的安排去置办。时辰不早,昭昭......,你真不要礼尚往来一二?”
谭昭昭想到他一路的辛苦,手伸了出去,道:“往来一半。”
张九龄深深吸了口气,喃喃道:“一半也好,一半就没了魂......”
翌日早上起来,张九龄精神奕奕,眼角眉梢神采飞扬。
小胖墩被他抓住在穿衣衫,他看着坐在那里发呆的谭昭昭,道:“可要再睡一阵?等要出发时,我再叫醒昭昭。”
昨晚被他索要了两次还礼,谭昭昭最后困得他帮着清洗手都没醒来,一晚好眠,这时倒不困,就是早起习惯性发呆。
谭昭昭斜了他一眼,起身去洗漱了。听到身后张九龄对小胖墩笑道:“你阿娘凶得很,小胖墩,你今天要乖一些,仔细他打你屁股。”
小胖墩扯着嗓子反抗:“不要!”
张九龄笑个不停:“打你屁股,你捂着脸作甚?”
谭昭昭听不下去了,赶紧加快步伐去了净房。
天公作美,太阳晴好,待升到半空时,一行人在脚夫的帮助下上了山。
吉州这边的山道路好走,到了中午时分就到了山顶。
站在山顶远眺,眼前一片云蒸霞蔚,他们好似踩在了云端,只在云偶尔飘拂开时,能看到露出来的山巅与树梢。
大家略作歇息,吃了些干粮,开始准备下山。
张九龄背起小胖墩,谭昭昭帮着用布兜把他捆好,再用薄被裹住。
小胖墩被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眼睛,他感到新奇得很,眼珠子灵活转动,到处张望。
谭昭昭见他不哭闹,顿时放下了心,只是张九龄负重下山,等于背上背着一个小火炉,这一趟要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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