浈昌在韶州府算是最富裕的地方,与始兴之间,有一条比较平坦的陆路通行。
小胖墩比较敦实,他在马车上也不闹,吃了睡睡了吃,自顾自玩耍,谭昭昭就让马车赶得快了些,在天色擦黑时,总算到了。
谭氏的宅邸前挂着灯笼,远远望去,占了足足整整半条街。另外半条街,则是麦氏的宅子。
谭昭昭抱着换了身干净衣衫的小胖墩,正准备下车。
车门忽地被拉开,一个生得儒雅风流,五官很是熟悉的中年男子立在门口,眼角眉梢都是欣喜望着谭昭昭:“阿耶的九娘,都当阿娘了!”
眼前的男子应当是谭诲,觉得五官熟悉,乃是因为她长得像他。
谭昭昭还没来得及见礼,谭诲被挤得一个趔趄,慈眉善目的妇人立在车门前,哭着喊道:“我的九娘啊,阿娘终于再见到你了!”
谭昭昭望着他们,莫名其妙鼻子阵阵发酸。她深刻体会到,在婆家始终是外人,娘家则不同了。
这才是真正归家啊!
第七十章
谭氏宅邸重重叠叠, 谭氏本家在循州,谭诲辞官后迁居到此。
谭诲有三兄弟,其余两个兄弟在循州, 他这一房共三个儿孙,尚未出阁的四个小娘子并正妻侍妾们,院落宽敞,热闹, 不见半点拥挤。
谭昭昭团团见礼,仅认人都头晕眼花。小胖墩也不认生, 看到有年纪相近的玩伴,高兴地朝着他们奔了过去。
谭母姓冯, 此冯氏与高力士祖上同出一族, 只是已经出了五服, 育有三儿一女, 后面的几个小娘子, 全都是侍妾所出。
安顿好之后,一大家子用过了饭,谭昭昭见谭诲与三个兄长的侍妾们并未出现, 只有仆妇在伺候。
谭氏的正厅远比张氏的轩敞高大, 陈设华丽中透着雅致。菜式虽常见, 却做得很是精致,摆盘还讲究碗碟的搭配与配色。
谭昭昭想到旁边半条街的麦氏宅邸、冯氏的外祖家, 深刻懂得,富贵是日久浸淫。
麦铁杖与冼夫人作为曾经并肩打仗的伙伴,名震天下, 加上北燕皇室,谭氏本族也算是豪绅。结亲时张九龄若非已才名在外, 谭氏估计还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用完饭,小胖墩与表亲们去玩耍了,谭诲与冯氏谭昭昭坐在一起吃茶。
谭诲凑上前,仔仔细细打量着谭昭昭,问道:“九娘,你好生与阿耶说实话,张大郎待你可好?”
谭昭昭笑道:“阿耶,大郎待我甚好,不然的话,我如何能回娘家来。”
谭诲皱眉,道:“那张大郎为何没与你一道回来?先前人多,惟恐伤了你的脸面,我就没多问。张大郎已今非昔比,可是看不上你,看不上谭氏了?”
冯氏也忧心忡忡看了过来,谭昭昭忙道:“阿耶阿娘放心,大郎早说要送我前来。他一来一回,要花上几日的功夫,马上要春耕了,他要去忙着征召民夫修路,我便拦着了,省得他误了工期。”
谭诲松了口气,坐直了身子,道:“你阿娘成日念叨,说是要我多写信给你。你已经成了张氏妇,我经常给你来信,好似娘家不放心你,在张氏会受到委屈,反倒给你惹了麻烦。”
谭昭昭心里暖暖的,故意试探道:“要是我在张氏受了委屈,阿耶阿娘替我做主,让我和离不就行了?”
谭诲身子往后一仰,抬起下巴断然拒绝:“那可不妙!”
谭昭昭愣住,以为谭诲与冯氏与还是常见的父母,对于儿女的亲事,还是以劝和为主,生怕伤了家族脸面。
谭诲再次俯身凑近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张大郎如今已经有了出息,官居五品,我看呐,他以后还会有更大的造化。你嫁给他,荣华富贵与大官夫人的风光,还未沾到边就和离,九娘啊,我以为你会聪明一些,原来还是与以前那样,板正得不通气!”
谭昭昭:“......”
冯氏也不住点头,看上去很是赞同,谭昭昭便没话说了。
夫妻俩还真是,账算得很清楚。怪不得谭诲只做到了循州司马这个闲差,谭氏却很有钱。
冯氏道:“如今你生了儿子,替阿翁守了孝,以后任他张大郎有再大的造化,他敢变心,也得要仔细衡量!”
谭昭昭哂笑,张大郎有点儿冤,不知他可有打喷嚏。
谭诲袖着手,老神在在道:“我得知张大郎回韶州府开辟大庾岭的事情,就在着手安排,让你大兄前去吉州那边的大余附近,开一间食铺客栈。你二兄在大庾岭这边开一间。官员工匠们多,不缺客人,能赚几个大钱是几个大钱,等以后路开通之后,这条道上来回的客商多起来,铺子的名气打出去了,就算有了朝廷的驿馆,买卖照样能做下去。长安乃至广州府,我没那本事,也就不去惦记了,就守在韶州,在这里做个富家翁就足矣!”
谭昭昭佩服不已,问道:“阿耶,大兄二兄都有了事情做,那三兄呢?”
谭诲道:“你三兄不喜做买卖,他管着田产就是。我同他说过,粮食要种,不能只守着粮食,像是果树这些,早些多栽种,道路通畅之后,能卖果子,果子不好运送,就做成蜜饯,栽种甘蔗做糖!”
谭昭昭赞道:“阿耶想得深远,这个买卖能做!”
谭诲唏嘘一声,道:“总不能坐吃山空,一大家子,总要有个进项。你从长安写信回来,当时我准备带一些钱给你。又恐路上不稳妥,就忍着了,还想着安排你大兄,或者我亲自走一趟。后来你阿翁去世,我想着你们要回来,就未能成行。谁知你有了身孕,留在了长安。我问过了张大郎,他称你在长安有友人照看,一切稳妥,方放下了心。”
又提到了冯氏与高力士,谭诲的神色晦暗了瞬,道:“高凉郡主的后人落到如此下场,长安的局势,我也听过一些。武氏李氏轮番登场,哪有生生世世的富贵,还是过好眼下的日子要紧。”
谭昭昭心有戚戚焉,迟疑了下,问道:“阿耶,商户不能考科举,你若是转做了商,儿孙们可会埋怨你?”
谭诲呵呵笑道:“整个岭南道乃至韶州府都是偏远之地,百姓大多大字不识,囊中羞涩,连书都买不起。想要与长安的人中龙凤比试,韶州府这些年来,张大郎是第一人。子孙后代们,要是自己有出息,拿钱也能砸出一个前程来。要是自己没那造化,守着家产,不至于受穷挨饿。这世道天天在变,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
冯氏白了他一眼,对谭昭昭道:“九娘别听他的,成日就知道钱钱钱,他啊,嘴上说得好听,赚了钱,他可以拿去同美娇娘吃酒,给妾室买新衫穿。”
谭诲咳了咳,怏怏道:“你瞧你,在九娘面前,提这些作甚。”
冯氏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吩咐仆妇去带上小胖墩,道:“时辰不早,九娘赶了一天的路,累了,早些去歇着,等歇息好之后,我们再好生吃茶说话。”
谭诲在一旁望天,却不敢做声,谭昭昭忍着笑,起身对他道:“阿耶早些歇着。”
冯氏陪同谭昭昭一起回院子,谭昭昭携着她的手,轻声问道:“阿娘,阿耶纳了侍妾,生了十娘十一娘她们几个,你可难受?”
树影在灯笼下婆娑摇晃,冯氏的脸在灯影下看不甚清楚,谭昭昭只听她冷笑一声,道:“我难受作甚,你阿耶这个人,脑子灵光,皮囊生得也好,就是不大安分。当年我极力主张搬到浈昌,与你曾外祖家比邻而居,想着能震慑他一二。震慑是震慑住了,他也安分了许久。后来,是我觉着没意思。我已经上了年纪,有儿有女,成亲这么多年,当年对他的那些情意,早就散得七七八八,就想图个清净安稳的日子。他与侍妾如何,在外面与女伎如何,与我何干。我手上有家财,侍妾生养的儿女,不过是半个奴仆,要是听话,我就当是忠仆,给他们一些钱财又何妨,要是不安分,呵呵,当年你高外祖,白日给陈后主撑伞,晚上翻出宫墙,日行百里打家劫舍,早间照样精神奕奕当差。麦氏就在旁边住着,我还不信收拾不了他们!”
谭昭昭听得眉毛直杨,麦铁杖真是神人,后世子孙也遗传了他的匪气。她紧紧挽着冯氏的手臂,道:“阿娘威风,阿娘还是辛苦了。”
冯氏道:“哪个女人不辛苦。九娘,你别为这些事情伤怀,苦了自己。你可别傻啊,张大郎有了出息,你总要享了福,得了你该得的东西,不然,多不划算呐!””
谭昭昭哈哈笑道:“阿娘说得是,我听阿娘的。”
冯氏压低声音,道:“九娘,我这里还给你留了份钱,你阿耶,你几个兄弟嫂子都不清楚。到时候,你可别声张。”
谭昭昭讶然,忙道:“阿娘自己留着,我有钱呢。”
冯氏拍了她一下,嗔怪地道:“真是傻娘子!我瞧你穿得素净,连个花钿都不蘸,还没我这个老妪穿得华丽。你拿着钱,买绫罗绸缎,买宝石头面,呵呵,你穿戴得富贵了,就算你来自穷乡僻壤,没甚见识,世家贵族的夫人娘子们,哪怕是嫌弃,呵呵,也得酸一酸,这可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能给人长威风!”
谭昭昭:“......”
他们谭氏,不但具有世家气派,又有新晋暴发户气势。
她喜欢!
进了屋子,里面收拾得一尘不染,暖香扑鼻,卧榻上被褥松软。
冯氏见乳母带着小胖墩前去洗漱,道:“晚间他可会择床哭闹?”
谭昭昭道:“我先带着他睡,等熟悉之后再让乳母带着。”
冯氏担心地道:“他人小,有乳母看着,你还是要多看着些。我记得生你长兄时,他就难养得很,成日哭闹。偏生你祖母当时在,成日在旁边挑刺,要不是我心宽,真是要被她气死。你阿耶当时撒手不管,管了他也向着母亲。九娘,你那婆母,我没与她相处过,不知她性情如何。她待你可好?”
谭昭昭沉吟了下,道:“总归没阿娘好。不过,阿家是大郎的亲身母亲,他自己会去解决。大郎在大余置办宅子,等宅子收拾妥当之后,就来接我们,到时候我去大余,等到大娘子成亲时再回始兴。与阿家不住在一起,省了口角摩擦。”
冯氏抚掌笑道:“这感情好!当时你去了长安,我就松了口气,不住在一个屋檐下,长安离韶州府千万里,她想管也管不着!你的几个嫂子,我就不大管,住在自己的院子里,自己操持自己一家子的事情,隔一段时日,再聚在一起用饭。妯娌之间,内里究竟如何想,我就不清楚了,至少表面和和气气。”
谭昭昭道:“阿娘真是厉害,有你这个婆母,真是福气啊!”
冯氏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当年折腾过来的,将心比心,我如何能拿着架子,做个惹人厌的婆母。”
谭昭昭听得百感交集,道:“我这边没事,阿娘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冯氏不放心,亲自在四处察看了一遍,见一切妥当之后,方回了自己院子。
谭昭昭更洗出来,陪着小胖墩玩了一会,哄睡了他,很快她也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谭昭昭听到小胖墩哼哼唧唧,她下意识地腿伸了出去,咕哝道:“张大郎,儿子哭了。”
腿踢了个空,谭昭昭醒过来,惆怅不已。
张大郎不在,她只能自己坐起身,点亮灯盏,将小胖墩抱起来去小解。
小胖墩小解完,嘴砸吧了几下,又陷入了香甜的梦乡。
谭昭昭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夜里安宁静谧,廊檐下灯盏昏黄,映在雪白的窗棂上,晃晃悠悠。
几案床榻,散发着沉香香气的被褥,一切都那么陌生。
谭昭昭不禁想着,张九龄不知可赶到了水驿。想到水驿的环境,她下意识呲牙。
拉起被褥,深深吸了口气,鼻尖香气四溢。
谭昭昭面上不由自主泛起微笑,打了个呵欠,满足地再次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小胖墩已经被乳母带走,四下安宁静谧。
谭昭昭懒洋洋伸了个懒腰,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
水驿的屋子,一如既往地潮湿,被褥已经更换过,张九龄还是闻到了那股经久不散的霉气。
河水哗啦,撞击着石墩,偶而夹杂着一两声渗人的乌鸦鸹叫。
张九龄平躺在胡床上,合上眼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待被吵醒之后,就一直睁着眼睛,手搭在胸前,理了一遍要办的差使。
差使繁重,张九龄有章法,心中有底,不大一会就理顺了。
手放下来,触及处,身边一片冷寂。
河水一阵一阵,张九龄突然感到,心里如冰凉的河水一样,空荡荡没着落。
昭昭在作甚呢?
这个时辰,她应当早就睡着了吧?
回到了娘家,见到了父母亲人,她肯定会很高兴。
一旦高兴了,她经常会忘记他。
张九龄开始后悔,他该陪着她回去,要是抓紧功夫,日夜兼程赶一赶,也不会耽搁差使。
谭昭昭没让他陪着,终究还是不依赖他,他并不那么重要。
张九龄心里酸涩不已,他得赶紧将大余的宅子置办妥当,早些接他们母子前来团聚。
否则,谭昭昭估计玩得乐不思蜀,小胖墩年纪小,忘性快,他们母子,都得彻底将他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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