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昭难得吃酒, 今晚她亦吃得不多,便道:“阿娘,你别操心了,我,大郎都没事。”
冯氏哼道:“你还没事,脸都红了。大郎也上了些脸,咦,这般一比,大郎怎地比你要白,要美。”
谭昭昭哀怨地道:“阿娘,是你与阿耶将我生成这样,都怪你们啊。”
冯氏作势欲打她,“你随你阿耶,哪能怪我了?且我把你生成这样,给你找了个俊美的郎君,功过相抵了。”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看来什么时候都一样。
谭昭昭哈哈笑,对冯氏悄声道:“阿娘,上午时,你还说和离不如丧偶呢。”
冯氏面不改色道:“大郎说他是恰逢路过,离得近,又是上元节,顺道上门来拜访,接你们母子去大余。浈昌县顺了哪条道?送了那般多的礼,连几个小郎小娘子都有,这份凑巧上门啊,我看只有一句真话,那就是他赶着上元节前来,亲自接你们母子前去大余团聚。别的休提,仅他这份待你的心,就胜过这世间千千万万的男子。”
谭昭昭听得笑个不停,道:“阿娘真是厉害,能去衙门做刑名官了。”
冯氏瞪她,“说得好听不算,端看要如何做,开山多忙啊,还不辞辛苦赶来。以前你阿耶当个闲差,就忙得了不得,成日不着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宰相呢。这男人呐,做再大的官,在外面做天大的事情,却不顾家,嫁来何用?只远远看着长安那些一品大官就够了!”
谭昭昭听得一愣一愣,噗呲笑道:“阿娘,你就是夸大郎,也别处处带上阿耶啊。阿耶又惹到你了?”
冯氏四下看了眼,妇人娘子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吃酒说笑,几个儿媳在招待她们,方压低声音,生气地道:“你阿耶先前与我说,想让大郎给十一十二他们寻摸一门好亲。真是个浑球,大郎如今结实来往的,都是贵人,让大郎去开口,门楣低了,好似按着头逼迫别人娶。门楣高了,好似大郎去舔着脸求人,要将自己投身到高门之下。与大郎身份差不离的,那是五品,长安的五品!我的女儿才嫁五品,一个侍妾生的,呸!”
谭昭昭见冯氏真怒了,忙搂着她的胳膊,劝道:“阿娘别生气啊,生气不值得。阿耶就算提了,大郎也会想法推辞掉。大郎这些年在守孝,他以前结实的那些友人,早就疏远了,让他去保这个媒,一时难以寻到合适的人家。”
冯氏一想倒是,气逐渐散去,道:“反正我不管,我不亏待十一十二,那是我心善,我可不是菩萨,如何都不能让十一十二越过了你去!我都一把年纪了,儿女之福,我有你,有大郎二郎三郎,不缺几个庶女的孝顺!”
谭昭昭连声说是是是,端起案几上的酒盏递到冯氏面前,笑盈盈道:“阿娘,吃一口顺顺气。”
冯氏气归气,脑子灵光得很,取了谭昭昭手上的酒盏放到食案上,“我不吃,你也别想着偷吃。”
说罢,拉着她起身,道:“你阿耶只要一吃酒就没个底,我如何能放心,走,一起去瞧瞧。”
谭昭昭没法,被冯氏拉着到了前厅。厅内一片热闹,谭诲手舞足蹈,谭大郎他们与麦氏的儿郎们,皆面红耳赤跳得欢快。
张九龄面带着微笑,未像他们那样醉得乱舞,动作稍显迟缓,随意摆动。
谭昭昭狐疑地打量着他,一时不知他是醉了,还是清醒。
张九龄看到了谭昭昭,眼角眉梢都溢满了笑,朝她走了过来,叉手对冯氏见礼。
冯氏赶紧问道:“大郎白日赶路辛苦,身子可还吃得消?”
张九龄道:“有劳丈母关心,小婿无事。”
谭昭昭见他说话比平时要缓慢,眉眼间带着明显的疲惫,道:“大郎去歇息吧,别吃酒了。”
张九龄立刻应是,“我去与丈人舅兄们招呼一声,便回屋去歇息了。”
冯氏望着张九龄走回厅堂的背影,笑道:“还是九娘说话管用,哎哟,这般一比,你阿耶真是,啧啧。”
被嫌弃了一整晚的谭诲,手上端着酒盏走了过来,笑呵呵道:“娘子九娘来了?来,随我吃上一杯!”
冯氏瞥他,别开了头。谭昭昭探头过去闻了闻,道:“阿耶吃浊酒呢?吃浊酒还不如吃酒酿。”
谭诲一下来了劲,道:“九娘懂酒!我喜吃葡萄酒,就是寻不到好的葡萄酒,从西域来的葡萄酒,到了韶州府,贵得很,好些比醋都要酸。待到大郎以后开辟了大庾岭,路平坦了,我就能吃到便宜又好的葡萄酒了!”
冯氏本想淬谭诲几句,见张九龄已经告辞过了走来,到底给他留了几分颜面,道:“院子尚未收拾好,九娘,你先带大郎去你院子里歇一阵。”
谭昭昭住的跨院是独门独院,张九龄前去也不会影响到十一等女眷。
不过,以冯氏做事的利落,谭昭昭不信她还没收拾好张九龄的院子。
在前世时她听到过一些风俗,女儿女婿回娘家时不能住在一起,否则,会给娘家兄弟带来霉运。
对于这种毫无逻辑根据的无稽之言,社会科学已经广泛发展,许多人还是奉为圭臬。
谭昭昭见到冯氏的举动,她称院子还未收拾好,肯定是因现在也有诸多的忌讳,不过是她的托词罢了。
冯氏出于一颗慈母之心,想要他们夫妻之间好好相处,不由得很是感慨,在什么时候,都有开明与落后。
谭昭昭与张九龄回到院子,小胖墩早到了歇息的时辰,乳母看顾着早已呼呼大睡。
眉豆去提了热汤进屋,谭昭昭见张九龄呆呆坐在胡塌上,望着她一直微笑,被他笑得也跟着想笑,道:“快进去更洗。”
张九龄说了声好,朝她伸出手,道:“我动不了,昭昭扶我一扶。”
谭昭昭走上前,拉住他的手,怀疑地道:“大郎究竟吃了多少酒......哎,你用力,啊!”
张九龄用了力,谭昭昭被他带着,跌进了他的怀里。
谭昭昭本以为他是借酒装疯,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又打消了念头,手忙脚乱起身,道:“快起来,别乱动啊,仔细我收拾你。”
张九龄翻了个身,带着谭昭昭一并躺在了塌上,搂住她,呼吸绵长。
“昭昭,我真醉了。晚上我吃了许多就,丈人舅兄等亲长一人一杯,就数不清了,我此生从未吃这般多的酒。”
前厅吃酒的男人有近二十人,一人一杯,就是二十杯。酒虽淡,张九龄不经常吃酒,吃得快的话,没几杯就醉了。
谭昭昭道:“你既然吃不了,可以婉拒呀。”
张九龄唔了声,道:“不行,他们是昭昭娘家的亲人,我不能婉拒。我酒量虽浅,却也能为了昭昭,拼着与他们共醉一场。”
谭昭昭不知如何说好,想着冯氏的那些话,心里一暖,温声道:“我去让眉豆给你熬煮一碗醒酒汤来。”
醒酒汤是药草加醋熬煮,醋的酸加上药味,喝下去马上呕吐,将吃进去的酒吐出来,差不多就醒了大半。
张九龄最不喜醒酒汤的气味,当即拒绝道:“不吃!”
谭昭昭见他回答的时候,跟小胖墩的强调一模一样,好笑地道:“我道小胖墩为何不听话,原来都是随了你啊!”
张九龄透埋在她肩膀里闷笑,含糊道:“昭昭,我躺一会就去洗漱,就躺一会。昭昭,好久未见你,我每晚都会想念你。”
谭昭昭故意挑刺,道:“那白日呢?”
张九龄:“白日太忙,空闲的时候会想到。我忙着将屋子准备妥当,能早日与昭昭团聚。忙着劈开大庾岭,昭昭能有平坦归家的路。”
耳畔是他清浅的呼吸,窗棂外是皓皓明月。
冯氏说,男人在做大事,哪怕开创再大的功绩,女人守在后宅,能享受到的,远抵不过辜负。
“你英雄好汉需要抱负,可你欠我幸福,拿什么弥补。”“注”
张九龄能兼顾公务与他们母子,冯氏说,就凭着这一点,她在这个世道,数一数二的幸运。
“昭昭,大余的宅子已经收拾好了,明日我们就启程前去。你去了之后,若有不满意之处,我再想法去改。”
大余毕竟偏僻,张九龄能在段段时日之内办好,谭昭昭相信他已经费尽了心思,道:“我相信大郎,只要整洁安静即可。”
张九龄道:“昭昭真是好,大余不及长安热闹,也比不过谭氏的雅致华丽,我担心昭昭住不习惯呢。”
住不住得习惯,除了环境之外,还有人。
说实话,要真选择,谭昭昭还是愿意留在谭家。
只是,张九龄已经做到了如此地步,谭昭昭会念着他的这份好。
谭昭昭侧过头,见他闭着眼,深邃的眼眶比分开时更甚,脸庞棱角锋利,清瘦,疲惫,眉头时而蹙起,好似睡得并不安稳。
想着他的洁癖,谭昭昭放轻手脚,打算起身前去净房,打些水来给他擦拭手脸。
刚一动,张九龄就醒了,他睁开双眼,眼神迷茫了刹那,接着浮上了喜悦,重重亲了下她:“昭昭在啊,我以为是做梦呢。”
谭昭昭柔声道:“大郎,先洗一洗再睡。”
这次张九龄没再推脱,撑着起身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她,道:“昭昭,我不熟悉这里的屋子,你带我前去。”
就这么几间屋子,谭昭昭见他明明向净房的方向走了去,纯属睁眼说瞎话,横了他一眼,朝他走了过去。
张九龄嘴角上扬,道:“昭昭正好一起更洗。”
净房的门合上,张九龄三下五除二脱掉了外衫,里衣。
谭昭昭盯着他精壮的身形,喉咙一阵痒,走到木桶边,舀了水漱口洗脸。
“哗啦”一声,一勺热水兜头淋下。
谭昭昭浑身湿淋淋,怒抬起头,取了布巾抹了脸上的水,道:“张大郎,你要作甚!”
张九龄无辜地道:“我手滑了。啊,昭昭既然衣衫已经湿了,不如一同到木盆里洗吧。”
谭昭昭随手将手上的布巾砸去,张九龄手一扬接住了,道:“昭昭,你身上都湿了,进来用热汤泡一阵,当心着凉。”
净房里热气腾腾,哪会着凉,张九龄明显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湿衣衫黏在身上不大舒服,谭昭昭背过身,打算换一身干爽的里衣。
身后水声叮咚,谭昭昭的后背,贴上一片温暖细腻湿滑。
“昭昭。”张九龄俯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我醉了。并非全因着昭昭的亲人,有昭昭在,我能放心大醉。”
说话条理清晰,谭昭昭很是起疑,张九龄究竟是清醒着,还是他的酒品太好。
谭昭昭头往后仰,抓住他覆上来的手,道:“张大郎,我觉着你还是不要吃醉好,吃醉了,啰嗦得很!”
张九龄沉默了下,霎时变了身,如同猛虎下山,要将她吞噬。
谭昭昭心都被撞得快飞出来,彻底相信,张九龄是真醉了,他清醒时,比较克制温柔。
墙边放置干爽衣衫的几案,谭昭昭撑在上面,都快被大力掀翻,她强自忍着没惊呼出声,掐低喝道:“张大郎,你慢些,慢些!”
张九龄轻笑一声,缓缓起伏。
上元节的明月,透过屋檐下窗棂花纹格子,洒在水雾蒸腾的屋内,朦胧仿若仙境。
张九龄一声满足低呼,哑声道:“昭昭,再来。上元节,不能辜负......”
累得不行的谭昭昭:“滚!”
第七十三章
翌日, 谭昭昭依依不舍辞别娘家人,带着小胖墩一起,随着张九龄前往大余。
张九龄前来时马不停蹄, 用了一天时光,在傍晚就赶到了。
因着有谭昭昭与小胖墩,马车行驶得很慢,晚上在山底歇息了一晚, 次日早上起来再爬山。
这次小胖墩照样由张九龄背着,与上次不同, 这次是爬山,小胖墩又重了几斤, 到了山顶, 张九龄连头发都湿透了。
谭昭昭看不过去, 取了干爽衣衫, 让张九龄在车里换了一身, 眯一觉再下山。
这两日张九龄睡眠太少,他握着谭昭昭的手,咕哝了声, 枕着她的腿沉沉睡了过去。
谭昭昭本想推他起来, 手抬起来, 又放下了。
顶着双眼皮的张九龄,慵懒中带着深深挥不去的疲倦, 透着股莫名的脆弱美。
谭昭昭背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不大一会, 她听到车外小胖墩的叫喊声,轻手轻脚拉开车窗缝, 朝乳母与眉豆挥手,让她们将小胖墩带走。
张九龄侧身躺着,嘴角缓缓上扬。
谭昭昭关上车窗,低头看去,迎着他深沉的视线,问道:“醒了?”
张九龄嗯了声,哑声道:“昭昭,我做了个梦。”
谭昭昭随口问道:“梦见什么了?”
张九龄道:“我梦见对不住昭昭,昭昭不理会我了。我很急,想要向昭昭解释,昭昭却一言不发,只看着我。昭昭对我有怨恨,我很难过。幸亏小胖墩将我从梦里吵醒,昭昭终是关心我,一切只是场梦罢了。”
谭昭昭顿了下,笑道:“说不定,上辈子大郎真对不住我呢。”
张九龄坐起身,拥着她亲了亲,道:“昭昭,若是我上辈子对不住你,就责罚我生生世世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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