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教他的师傅曾说,他于武艺上颇有天赋,如果将来愿意,博个武状元的名头也不是不可。
裴时清虽然年幼,与自己的路途上却想得十分清楚。
文与武,他自然是更喜欢文的。
不过多学一些武艺在身上也不是不可。
只是还未来得及将师傅的本事彻底学到手,谢家便亡了。
武器到底不够称手,尖锐的石块只是扎到男人的喉咙之中,并没有瞬间杀死他。
男人的脖颈处出现了一个大窟窿,正在往外汩汩地冒着血。
他目眦欲裂,双手死死抓着他的手,喉咙里发出不成声调的呜咽,像是野兽的嘶鸣。
一旁的男孩已经被彻底吓懵了,愣愣看着他们二人,连哭喊都忘记。
裴时清的脸颊上溅满了血,手上用了点力气,将石块往他喉咙更深处扎进去,直到听到骨骼断裂的声音。
男人的脖颈往旁边一歪,彻底没了呼吸。
他握着染血的石块,一步步走向男孩面前。
男孩被他吓得跌落在地,面色都变得一片青紫。
石块被他抛下,他从男孩身上抢过自己方才分他的饼,消失在茫茫山野之中。
他故意在山林之中弄出了许多痕迹,躲在一个隐蔽之处整整呆了一天一夜,才彻底甩掉那些难民。
中途他就着山泉水,一口一口将染了血的干饼咽下。
干涸的血迹在口中晕开,让他几欲作呕。
然而他还是耐心的吃完了那张饼,半点不剩。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刚满十岁。
人生忽逢巨变,又身无分文,他不得一路偷鸡摸狗,忍饥挨饿。
他身上那块玉佩,是谢家留给他最后的念想,他不愿意把它当出去。
好在虽然颠沛流离,他却成功一路寻到了云台山下。
在看到那座终年缭绕着云雾的山林之际,吊在胸膛的一口气终于散了,裴时清昏在了路边。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住在一个农户家中。
农户夫妇曾有一个儿子,年少夭折,女主人却再也无法生育,于是老两口只好孤苦为倚。
他们在路边捡到裴时清的时候,万般惊喜。
因着一路颠簸流离,裴时清大病了一场,农户夫妇二人对他悉心照料,几乎把他当自己儿子来照顾。
裴时清心中自然是感恩的。
陶知禾当年避世,生活在云雾飘渺的云台山之中,难寻踪迹。
裴时清知道自己身体亏空,贸然进山寻人,很可能会丢了命,于是也不心急,安静的留在农户家中养病。
他原本想着等找到陶知禾之后,他会送一批金银给这对农户夫妇,让他们往后余生衣食无忧。
然而在得知他要进山寻人之后,那对夫妇的态度霎时间变了。
他们恶狠狠地威胁他,既然他在快要病死之际被他们二人捡到,那便说明是上天赐下的缘分。
他们要他做他们的儿子,甚至连名字都替他想好了。
还说将来会为他娶上一个漂亮媳妇,生下几个大胖小子,为他们传承香火。
裴时清自然不愿意,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平时看起来和蔼可亲的男人,会忽然抡起墙角放着的锄头,朝着他的腿重重敲下来。
幸而裴时清有武艺在身,然而饶是他闪避了一下,却依然被那锄头重重地砸到了脚腕之上。
他当即便知道自己的骨头碎了。
原来那对农户早就想好,若是他不愿意留下来,便敲断他的双腿,让他变成一个残废。
这样好便于他们控制他,让他为自己传承香火。
裴时清本想逃,然而伤了一只脚,那对农户又穷追不舍。
最后他用他们挂在墙上的镰刀,亲手割破了两人的喉咙。
那个曾为他杀了一只老母鸡来炖汤的女人不敢置信般指着他,粗壮的身子随即重重倒在地上。
到死也没能合上眼睛。
那是他第二次杀人。
却不像第一次淡然,而是在他们的尸身不远处吐了个天昏地暗。
亲自逼着自己去回忆那些他最不愿意触碰的往事,让他的眼角泛起一丝诡异的红来。
少女站在灯火朦胧之中,仰头看着他,一双乌黑的眼眸中满是焦急。
裴时清忽然便想剖开她的心来看一看。
她是不是也像那些人一样,一半掺着白,一半掺着黑。
于是他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泛着病态殷红之色的眼眸垂下来,淡淡凝望着她:“你也会背弃我么?”
少女白瓷般的肌肤在他的手指触碰之下,泛起一层细细的颤栗。
然而那双乌黑的眼眸固执又别扭,哪怕已经泛起了水光,却依然坚定地望着他:“我绝不会背弃裴先生。”
红唇张合,在灯火映照下散出诱人的色泽,像是话本里的女妖。
裴时清的手指从他的脸颊轻轻移到她的嘴唇,重重按了下,声音喑哑:“你说了,便要做到。”
作者有话说:
小裴骨子里是有点子病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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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情愫
◎你既已知道我的心思,便不要躲◎
裴时清的手指微凉, 轻轻在棠梨唇上碾过,激起一片酥麻之感。
棠梨一时间像是忘了躲避,脸颊酡红, 双眸水光盈盈,像是一朵任人采撷的海棠花。
裴时清指尖忽然有些发痒,白玉般的手指微微曲起,沾了一点濡湿。
眸中海浪翻涌, 像是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棠梨忽然扭头避开他,呼吸不稳般往后退了半步, 依靠着桌案轻轻唤了一声:“裴先生。”
指尖的濡湿感一点点散去, 碰过她的手指却依然微微酥麻。
裴时清垂下眼睫,又轻又哑笑了一声:“不要再叫我先生。”
棠梨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他话语之中的意涵, 脸色慢慢变得苍白。
裴时清道:“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却也不想玷污先生二字。”
如同平地惊雷, 将原本已有的怀疑也彻底点燃, 噼里啪啦炸成一片。
棠梨的心跳都慢了半拍。
青年站在摇曳的灯火中,白衣如雪, 表情淡漠,如同画中谪仙。
只是眼尾那点殷红, 倒像是金钩铁划的一笔, 叫整个人透出一种邪性来。
他如同画本里堕入魔道的谪仙,又如同摄人心魄的妖孽, 对她说:“你既已知道我的心思……便不要躲。”
“哐当——”
桌上梅瓶被人撞翻, 滚落在地, 发出清脆一声响。
棠梨双眼微微瞪圆, 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 惊惶不安看着他。
裴时清笑了下,“夜已深,棠儿该休息了。”
他深深看她一眼,衣带当风,很快便离开了房间。
直到听到他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棠梨才脱了力一般,跌坐在桌案上。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棠梨便如同那株在风雨之中飘摇的西府海棠,心绪乱作一团。
也不知过了多久,烛火噼啵之际,一道淡淡的影子忽然投在窗棂上。
棠梨注意到摇晃的影子,徒然紧张起来。
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
那道影子不动了,像是人站在门口不愿进来。
棠梨松了一口气,她收敛情绪,低声说:“站在外面做什么,阿苍,进来吧。”
很快一个身形劲瘦的少年踏进屋中。
他环绕了屋内一圈,最后目光定格在碎了一地的梅瓶上。
阿苍走过来,默不作声蹲下,开始收拾满地狼籍。
棠梨急急喊住他:“小心手。”
话音刚落,阿苍的手就被碎瓷片割了一道口子。
棠梨惊呼一声,连忙让他停下,急急取来药箱。
阿苍的手指割了好大一道口子,鲜血淋漓,看着唬人,他还不愿意包扎,说:“以前在军营的时候,比这么重得多的伤都受过,这不算什么。”
棠梨瞪他一眼,将他按在凳子上,“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受了伤就要处理。”
阿苍沉默片刻,终是由着她给伤口撒上药粉,裹上纱布。
他看着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指,低声说:“以前在军营的时候,如果不是致死伤,军医是不会给你处理的。”
像这样的小伤,甚至是连药都不愿给的,让他们自己挨着。
“草原的冬天很冷,有一年尤其冷,我脚上生了密密麻麻的冻疮,都发烂了,特别痒。去讨药,没讨着,反倒被骂了一场。”
“我回去之后,偷偷躲在被子里哭。”他停顿片刻,脸上似乎露出些怀念之色,“有人在帐子外面叫我。”
“我抹干眼泪出了门,发现是军医身边带着的一个医女姐姐,她给我偷偷拿来了一罐冻疮膏。”
棠梨渐渐听入了迷,她问:“她人真好……那后来呢?”
后来?
阿苍又陷入了沉默。
后来医女姐姐爱上了铁骑军里赫赫有名的苍狼将军,将军已娶妻子,她最终以小妾的身份如愿嫁给了他。
然而将军一心扑在事业上,鲜少关注她。
那个姐姐被将军夫人百般磋磨,后来怀着将军的孩子生生在营帐外跪了一天一夜……死在了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
将军得知此事之后,也只是吩咐人将她好好下葬,连眼泪都不曾掉一滴。
那个人,曾是这辈子第一个对他那么好的人。
却落得个如此凄惨的下场。
阿苍看着棠梨的眼睛,轻轻说:“她死了。”
鎏金面具下,少年的眼睛被暗色的水痕笼罩住,他继续说:“因为他夫君对她不好,她夫君的夫人让怀着胎的她跪在雪地里一天一夜。”
棠梨一愣,随即她喃喃道:“……节哀。”
阿苍没有说话。
棠梨随即意识到,以前他是从来不愿在自己面前提起过往军营生活的,怎么今日那么反常?
她转念一想,心头一惊。
这屋门没关,窗也是半掩着的,说不准方才自己和裴时清的争执……被他看见了?
他跟自己说这个故事的目的……难道和裴时清有关?
果然阿苍随着开口:“他不是良人。”
那个人,和苍狼将军太像了。
他们都是眼睛里藏着野心和杀戮的人,哪怕……外表掩饰得再好。
若是此前,棠梨定会反驳他,然而经此一遭,她却被堵得话都说不出来。
棠梨苦笑,她原本已经下定决定不再嫁人,可如今……
就连阿苍都看出来了。
裴先生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棠梨盯着快要燃尽的烛火,轻声说:“阿苍,我知道的。”
她或许比所有人都清楚,他光风霁月外表之下藏着的杀伐狠辣。
但她丝毫不觉讶异,若非如此,他如何能在前世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时候,扶持新帝上位,还走到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阿苍不再言语,只是轻轻抚着被包扎好的伤口,站起身:“太晚了,该睡觉了。”
阿苍离开之后,烛火挣扎着最后跳动几下,很快便熄灭了。
棠梨枯坐在黑暗之中,窗外雨声淅沥。
***
接连下了几日雨,满地残红,绿肥红瘦,惹得雅座里的年轻公子们好是伤怀。
陆辰远坐在窗边,慢慢饮着酒,听他们吟诗作对,却并不参与。
烈酒入喉,肺腑之中像是烧了一把火。
今日沐休,陆辰远无事,索性应邀与同伴们来到这挥墨阁。
据说挥墨阁新出了一支曲子,领舞的花魁生得一副好容貌,年轻公子们闻风而动,让这花魁在上京城中一时风头无两。
他本对这些不感兴趣,但爹爹说了,入仕之后,这些应酬交际难免,要学会适应。
于是有人相邀,他便来了。
一个年轻公子看陆辰远默默坐在窗边饮酒,一巴掌拍到他肩上,笑道:“陆兄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怎的这般寂寥!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陆辰远露出一丝笑,举起杯子来。
旁的人听到动静 也打趣他:“是啊,陆兄都不知道,现在上京有多少佳人小姐都在为你争风吃醋啊……”
陆辰远锐利的眼角微微一抬,脸上的笑淡了。
同伴连忙给那人使眼色,那人也看出来了,咳嗽了一声:“来来来,陆兄,我敬你!”
他举起酒杯,匆忙一饮而尽,随即以小曲马上就要开场为由,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这探花郎也是古怪,听闻他那未婚……前未婚妻的八字弄错了,近日才发现两人天生犯冲,不宜结为夫妻,这才退了亲。
据说那姑娘出身不高,虽然自小订亲,但一个远在上京,另一个养在滕州,也没见过几面,应当没那么深的感情才是。
怎么他瞅着这探花郎像是犯了单相思似的?
分明以他现在的身份能找到家世更好的夫人,偏偏要为一个出身不高的前未婚妻郁郁寡欢……
真是有毛病。
经此一遭,也无人来招惹陆辰远了。
倒是约他前来的那个年轻公子叹了一口气,坐到他旁边:“陆兄,不是我说你,你这样一副放不下的模样,不仅会给自己平添烦恼,还会给那位姑娘带来不便。”
陆辰远微怔。
年轻公子淳淳善诱:“大丈夫就要拿得起放得下嘛,那姑娘我听说是个有本事的,画得一手好画,其兄长也在朝中谋职了,想必将来能寻得一个好夫家。”
他叹了口气,“反倒是陆兄你这样……反倒让人怀疑那姑娘是不是与你有什么首尾,你才如此念念不忘……”
他压低尾调,轻轻说:“……你这不是,害人家嘛。”
陆辰远的脸色有几分难看。
年轻公子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不中听,但他当时与陆辰远一同在国子监念书,便与他交好,向来也是对陆辰远欣赏有加的。
如今看到友人因为此事郁郁寡欢,哪怕忠言逆耳,他也是要说的。
看陆辰远脸上露出凝重之色,他也明白效果达成了。
趁巧下面丝竹声起,原来是表演快开始了。
年轻公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专心看起表演来。
花魁缓缓从飘舞的红绸中露出脸来,一瞬间人声鼎沸。
年轻公子们以箸击酒,气氛热烈之时,陆辰远似乎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喃喃道:“我明白了,多谢吴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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