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声响,回头看来。
周遭一切皆在她转瞬回眸间暗淡, 她微微一笑,又似有烂漫春花次第开放。
众人都不由得看痴了。
息邪最先回过神来,他咳嗽一声,吩咐众人:“先去马车边候着。”
一干人等瞬间消失了个干净。
棠梨带着笑走到裴时清面前:“恭喜裴大人。”
裴时清一双黢黑如墨的眼望着她, 眸子深处似乎藏着汹涌的滔天巨浪,又似乎藏着一场绵绵不绝的春雨。
然而等棠梨定睛看去, 却什么也没有。
裴时清一言不发, 棠梨却不想与他僵持,带着轻巧的笑意说:“多谢裴大人近日照拂,我在京郊养得很好, 不知裴大人的伤……”
他忽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随即几乎是半拽着她往裴府里走。
看守连忙低头, 飞快将大门打开了些, 又缩着脖子退到一侧,看着自家大人牵着那姑娘往跨院中走去。
他虽然伤了腿, 步子却迈得飞快,棠梨跟在他身后几乎一路小跑。
他随手推开一间房的门, 将人往里一带, 反手重重合上房门。
棠梨背脊抵靠在门上,气喘吁吁, 一张芙蓉面泛起微红, 就连脖颈都透着淡淡的粉。
裴时清半靠着门, 将她圈在怀中, 亦是气息不匀。
一时间两人呼吸相闻, 气息交缠。
半明半暗的光从窗棂中倾泻而下,空气中浮动着裴时清身上的冷香。
他的气息尽数拂过棠梨的额头,扬起她的鬓发,擦过她的肌肤,几乎叫她轻轻战栗。
他的手掌忽然绕过她的发,轻轻托住她的脖颈。
棠梨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背脊轻颤。
裴时清低头,声音喑哑:“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哪怕骨头一阵一阵地发软,但棠梨还是捕捉到了他话里的那个“还”字。
她抬起头,定定看着他的眼:“裴大人知道我来找过你。”
“是下人禀报与你的吗?”
他轻叹了一声,手指在有意无意摩挲她的脖颈,激得棠梨头皮发麻。
棠梨却微微仰起头,固执地盯着他的眼睛:“昨晚我在你府外候了一日,却不曾想裴大人加官晋爵,正和同僚庆祝,我落了个空。”
“裴大人,我是个喜欢把话说明白的人,所以,我今日便早早来候着你。”
裴时清垂眸看她,眼睛里亦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要同我说什么。”
棠梨咬了下唇,贝齿陷入一片柔软中,激起疼痛,却反而让她的脑子分外清醒。
“上次在悬崖之下,是我没把话说清楚。”
“裴大人,我要继续租赁你的宅院,我想……留在上京陪你。”
裴时清忽地笑了下:“陪我?”
饶是耳尖已经开始发热,但棠梨还是一字一句说:“裴大人,我再次向你道歉,为我之前说的那些混账话。”
“我当时担心我的家人,担心他们可能会被风波牵连,所以才想和你划清界限……”
棠梨也知道这样的想法有多么伤人,可她前一世是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人。
前一世,只是一个长公主之子便让整个棠家万劫不复。
这一世,若她的家人直接参与到党争中来,恐怕所面临的危险会胜千倍万倍。
出乎意料的是,裴时清说:“不必向我解释,我明白你的想法。”
他甚至冲她微微一笑:“观棋亦如观人,此前我常常说你最大的弱点便是优柔寡断,常因不敢痛下杀手而错失良机。如今学得几分心冷,倒也不枉我这个先生教你。”
他难得耐心对她解释:“可是棠梨,上京局势远比你想得复杂,我置身其中,也是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你的决定是对的,你最好尽快离开上京,至于你两位哥哥那边,我也会从中相助,安排他们尽快到其他地方上任……”
“裴大人!”棠梨忽然打断他。
“我会将姑姑他们送回扶梨,然后询问哥哥们的意愿,若他们不愿离开上京,我也不会从中干涉。”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无权插手。
棠梨不自觉踮起了一点脚尖,让自己努力和他平视:“但是裴大人,我的选择是留在上京,陪你一起。”
裴时清的面容陡然转冷,他故意用有些尖锐的语气问:“留在上京?你能做什么?”
棠梨没有丝毫被他激怒的意向。
她反而淡淡一笑:“裴大人,你别忘了,我如今也是上京一画难求的丹青手。”
许多权贵都因此跟她有了交集。
或许……在某些时刻,她也是能帮上一点忙的。
裴时清面无表情看着她。
如今棠梨在上京权贵圈中的确有些许名气,但……
她当真以为那些权贵那么好结交应付?单凭几幅画就可以让那些老狐狸出手相助?
况且……他又怎么可能让他护在心尖的人替他从中周旋?
然而少女一脸雀跃,笑意盈盈看着他。
裴时清的心弦忽然被人扫动。
像是那一日在北境行军,在于风雪之中,看到那朵开在峭壁上的花。
指尖与花瓣相触的时候,冷冽的风雪和花瓣的柔软缠绕在一起,顺着他的手指攀附而上。
一重是滔天寒意,一重却又是无尽的温暖。
“棠梨,我给过你其他机会。”他凝望着身下的少女。
棠梨僵住,片刻之后,她缓缓垂下头。
再抬头的时候,却已经是泪盈于睫。
屋子里光线尚暗,挂在她眼角那滴泪闪着盈盈的光,似乎略一用力,便要掉下来,摔成千万瓣。
她嗓音有些冷:“如果裴大人说的机会是故意将陆公子与我安排在一处,又故意躲避着我不见……”
她尾音微微发哽:“这算什么机会?将我弃如敝履,把我推给别人的机会吗?”
话音里已经藏了几分尖利。
裴时清脸色发白,摩挲着她后颈的手微微用力,语气却藏着诸般无奈:“棠梨……我实非良人。”
棠梨忍着鼻酸问:“谁又是良人?陆公子吗?还是哪个王侯将相,上京权贵?”
裴时清苦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先生,此前说那些话是我混账了,是我太自私了……”
“但这次坠崖,我忽然想通了,若我余生与裴先生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此生不复相见,又有何意义?”
“将死之时,我最遗憾,最后悔的……就是没能跟你表明心迹。”
裴时清心尖猛然一跳。
眼前少女泪眼婆娑,鼻尖通红,像是一枝在狂风骤雨里飘摇的花。
她忽然冲他露出一个复杂的笑:“裴先生,我心悦你。”
脑中一直紧绷的弦,忽然断了。
琴音嗡鸣处,摧枯拉朽,山崩地裂。
少女的红唇还在喋喋不休:“裴先生,此前的话都是我不对,我不该这么说,你——”
她的唇忽然被一根如玉的手指按住。
裴时清常年清冷如雪的双眸此刻冰消雪融,竟透着一丝温柔。
他垂眸看她,一抹晨光跃进窗棂,在他眸底落下小小一片光泽,像是星辰堕入其中。
“我知道了。”他说。
裴时清手指微微用力,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托了托。
冷香拂来,棠梨的唇被温热轻轻覆住。
***
人已经走了许久,鼻端却似乎还萦绕着冷香。
棠梨伏在软榻上,两腮仍泛着红。
侍女垂眸,将托盘放到桌案上,柔声说:“棠姑娘,大人离开前吩咐我们给您准备些吃食。”
棠梨这才回过神来,她直起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好,多谢。”
侍女屈膝告退。
托盘里放着一碗银丝面,一盘酱肉,各有酱菜数碟。
银丝面汤色金黄,葱花翠绿,还卧着一个黄灿灿的荷包蛋,棠梨不由得食指大动。
昨夜虽然吃了宵夜,但今天一大早便来找裴时清,折腾了许久,此时倒是有些饿了。
她夹起荷包蛋,小口咬下去,滑嫩生香的蛋液立刻争先恐后溢出。
是溏心蛋。
她喝了几口面汤,又去夹酱菜。
萝卜结入口香辣脆爽,海带结鲜滑生津……
棠梨忽然一愣,旋即有蜜意在眼底漾开。
溏心蛋,萝卜结……
结心。
“结心……”
唇齿轻叩,棠梨低吟着这两个字。
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却让她的眼眸如同被暗夜点亮的烟火。
她放下木箸,用手背贴着脸颊,忍不住笑起来。
另一边,裴时清阖眼坐在马车上,往日清冷的容颜如今却透出几分温柔。
息邪悄悄看了一眼又一眼,心中自然也是欢欣的。
公子想必和棠姑娘和好了。
世人皆道公子师出名门,又才华冠绝,前途无量。
可他却知道,公子脚下……乃是万丈深渊。
人生数十载,唯他一人踽踽独行,实在是太苦了。
若得一知心人相伴,那真是再好不过。
息邪带着几分笑,再度朝裴时清看去。
然而就在这时,裴时清忽然睁眼,淡淡睨他一眼。
息邪吓得连忙垂首。
裴时清声音冷了几分:“去把一直跟着我们那人请过来。”
息邪心中一凛,连忙道:“是。”
他方才就隐隐约约察觉似乎有人跟在马车身后,但今日所受冲击之大,让他来不及仔细分辨。
没想到是公子提前发现了。
息邪羞愧难安,迅速跳下马车去捉人了。
片刻之后,息邪抓着一个少年跳上了马车。
裴时清看着眼前鎏金面具覆面的少年,慢悠悠道:“你不在青园,跟着我做什么。”
鎏金面具下的那双眼透着戒备,寒意森森盯着他。
裴时清倏然笑了:“不过来了也好,我恰好有事要交给你做。”
阿苍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
裴时清看着他,黢黑双瞳变得幽深:“我要你,立刻送你们家姑娘离开上京。”
第78章 布局
◎你家公子的身世,你知道多少?◎
阿苍背脊猛然绷紧。
昨日棠梨才跟自己说过, 她会晚些再离开上京,为何这人要他现在就送走棠梨?
裴时清淡淡道:“你是棠梨救下的,理应对她忠心不二。”
见息邪没什么反应, 他又说:“如今上京局势不明朗,陛下恐怕很快就要有大动作,我不放心她,所以要你把她送走。”
阿苍有些不明白, 哪怕风波波及平民百姓,棠梨不都已经在京郊避祸了吗, 上京城内的大动作又与她何干?
裴时清知道这少年虽武力高强, 却心思纯粹。
也正是如此,他才敢放心把棠梨交给他。
于是他耐心对他解释:“你在草原长大,自然熟知动物习性。”
阿苍有些戒备地握紧身侧长剑, 眼前这个人……似乎很了解他。
裴时清淡淡一笑:“狼在外出捕猎的时候, 为了防止自己的幼崽被人偷盗, 会故布疑阵, 将自己的幼崽藏在安全之地。”
阿苍沉默片刻,“我明白了。”
他犹豫了下, 又说:“你……不送她回扶梨?”
倒是难得聪明了一回。
裴时清看他一眼,施施然道:“狡兔三窟。”
这一次, 息邪郑重点头:“我答应你, 我会好好保护她。”
裴时清朝他行了一礼:“多谢。”
少年有些不悦道:“我是为了棠梨。”
裴时清不置可否,微微一笑。
***
棠梨吃完东西之后, 莫名开始觉得困倦。
或许是因为接连两日大悲大喜, 情绪波动过大, 此刻棠梨只觉得浑身倦怠, 连指头都透着乏。
裴时清今日还要上朝, 不敢耽搁太久,棠梨迷迷糊糊被他带到水榭,裴时清便匆匆离开了。
既然说好了要等他回来,棠梨也没打算离开。
她倚着软榻,闭上眼,心想,就睡一会儿。
眼皮如有千斤重,棠梨很快便陷入一片黑沉的梦境中。
与此同时,翰林院。
一个年轻郎君伸了下胳膊,缓解酸痛的肩颈,见陆辰远依然握着一卷书册出神,喊了他一声:“望云!”
陆辰远猛然回过神来。
年轻郎君见他眼下浮着一片黑青,原本的调侃都尽数咽到口中,变成了一句:“望云兄若是没有休息好,快回去歇息吧。”
陆辰远苦笑,冲他微微颔首。
他今日实在是心神不宁,出了许多次小岔子,确实该早点回府歇息了。
年轻郎君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目送着陆辰远收拾好东西离开了翰林院。
正值傍晚,天边浮着大片瑰丽的云彩,琉璃瓦在夕阳映照之下熠熠生辉。
分明是人间至极的美景,陆辰远却如同一道游魂,沿着翰林院外墙的阴影缓缓走动,无心欣赏风景。
直到一道女声响起:“小陆大人。”
陆辰远抬头看去,一个侍女笑着对他说:“我们家夫人有请。”
陆辰远面无表情抬起眼,一只纤纤玉手恰巧掀开了马车车帘。
珠围翠绕、气度雍容的女子冲他微微一笑。
陆辰远脸色微微一变。
棠梨再度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冷雨噼里啪啦落在屋顶上的声音。
下雨了啊。
她动了动,只觉浑身酸软,喉咙也略有些干哑。
然而下一刻,棠梨的表情忽然变了。
软罗帷帐,刺绣背面,她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而非裴时清的水榭里!
棠梨头皮发麻,后背霎时出了一层冷汗。
她拔下头上的簪子,警惕地握在手中。
这屋子的布置像是女子的闺房,点的香亦是发甜,根本不像是裴时清会用的香!
门忽然动了。
棠梨死死盯住门口,用力握紧手中簪子。
看清来人之后,她忽然卸了力,惊疑不定问:“阿苍?怎么是你?”
阿苍拎着一个食盒走过来放下,“该用饭了。”
棠梨狐疑地爬下床:“阿苍,我们在哪里?”
阿苍只是静静立在一旁不说话。
棠梨穿好鞋子,沿着屋子转了一圈,伸手去推门。
阿苍却伸手拦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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