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十一和她说了些什么,但是棠梨这般模样, 让他十分不悦。
见棠梨依然没有动筷的意思, 阿苍沉默片刻,干巴巴警告:“你不吃东西,我就找他打架。”
棠梨终于没忍住, 瞪他一眼:“想不到你还会威胁人。”
她终于是拿起了勺子, 开始喝汤。
面具之下, 阿苍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他也坐了下来, 陪同她用饭。
只是一顿饭棠梨吃得食不知味,平日里爱吃的菜如今却连动筷的意思都没有。
阿苍给她夹了几筷子菜, 棠梨本想冷落一旁,但对上少年的视线, 她手轻轻一抖, 还是乖乖吃了下去。
棠梨原本不是这么容易被影响的人。
好歹前一世也平白受了许多磋磨,寻常之事如今已经很难影响她的心境。
然而……
一想到裴时清的身世, 她再度觉得食不下咽。
她知道他的身份没那么简单, 但万万没想到……
他竟出身于当年荣极一时、最后却被满门抄斩的开国公府, 谢家。
当年谢家灭门惨案震惊朝野, 幼时棠梨亦有耳闻。
她记得爹爹曾叹道:“帝王脚下埋忠骨, 可惜,可惜啊。”
昔日簪缨世家、名门望族之后,一夕之间不得不改头换面,隐姓埋名……
棠梨不敢想象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谢家种种,棠梨也是听闻过的。
谢家原也是绵延百年的名门清流,基业甚丰。
谢家那位开国公与魏炀帝年少时乃是至交好友。
后来被魏炀帝说动,倾举族之力跟随魏氏讨伐前朝,谋夺天下。
后来魏炀帝登基,封谢氏为开国公,谢氏则将视若明珠的嫡长女嫁与帝王家做太子妃。
一时间谢家荣宠无双,天下人莫敢不尊。
怎料当年的开国公本以为是要与明君一同开创盛世,后来却也让谢家落得个功高盖主、帝王猜忌的下场。
开国公和魏炀帝先后去世之后,新帝登基,皇室对谢家的猜忌便如笼中猛兽,一下子被解开了绳索。
加之新帝当年迎娶谢玄婵,原本就是出于政治考量,他心悦之人另有其人,也就是如今的周皇后。
周氏虽得皇帝宠爱,但到底只是一个贵妃,处处被谢皇后压了一头,自然视谢家为眼中钉、肉中刺。
开国公逝世后,周家没少从中作梗,帝王猜忌之下,谢家终究落得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
可怜谢氏满门,含冤葬身于屠刀之下。
如今得知裴时清的身份,棠梨不由得背脊生寒。
在位之人,是他的亲姑父,前太子魏琅,则是他的表兄。
然而天家无父子,前太子魏琅,被周氏囚于地牢,生生放血而亡。
裴时清的姑姑谢皇后,在勤政殿前磕了一夜头,血流满面,没能换得帝王一顾。
最后被赐下鸩毒,草葛裹尸,死后连皇陵都没能入。
随之而来的,便是谢家被满门抄斩,一把大火,将过往荣华烧了个干干净净。
裴时清他……怎能不恨?
胸口起伏片刻,棠梨闭眼缓缓吐了一口气。
裴先生……太苦了。
如今他将自己送走,不过是想在腥风血雨来临之前护她周全,她又怎能对他生怨?
十一原本做好了棠梨要闹的准备,没想到棠姑娘得知公子的身世之后,便再也没提过要回上京的话。
相反,她整日里怡然自得,或是提笔作画,或是傍池喂鱼。
观察了几日,十一紧绷的心弦总算是放松了些。
公子交代过,他们所处的位置越少人知道,棠姑娘的安全就能多一份保障。
最理想的状态是棠姑娘呆在此处,直到政变结束。
因此即使是十一也不能与外界联系得太过频繁。
上京局势风云变幻,棠姑娘这般沉得住气,倒叫十一刮目相看。
棠梨正临水而坐,提笔作画。
她此时正坐在一处小阁楼中,阁楼外荷叶亭亭,碧波荡漾。
微风拂来淡淡荷香,叫人心旷神怡。
谢家多年积累,饶是一夕之间蒙此大难,但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裴时清准备的这处庭院亦是处处雕梁画栋,曲水荷池,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莫说是住一个她,就是住上百个她都不会嫌小。
棠梨笔下微微一用力,浓重的赤色在宣纸上晕开,笔下粉荷倒像是染了鲜血,透出妖冶。
唇上刺痛尤在,似乎轻嗅之间,便能闻到冷香在唇齿之间弥漫。
棠梨微微闭眼,将那些扰乱人心思的情愫都赶了出去,冷静思考着眼前的局面。
接连多次遇险,她又怎不知裴时清良苦用心。
虽说方式是粗暴了些,但的确是有效的,至少她现在不就乖乖呆在这处庭院中了吗。
可是越仔细琢磨,越觉得处处不对劲。
如今置身于这处庭院,棠梨惊觉这庭院的格局竟有些像青园。
不,或者说青园的飞檐斗拱,一花一木,分明是照着这处庭院的格局来布的。
更令她诧异的是,这庭院中甚至备下了各式各样的画具。
棠梨仔细看过,画具都是崭新的,并没有人使用过的痕迹。
裴时清不喜作画,这些画具……又是为了谁准备的呢?
若说藏书阁中的孤本典藏都是为了替此间主人解闷早早布置下的,可那些画具,分明是新近才添的。
棠梨在其中看到了徽音阁新出的荷香纸。
徽音阁的荷香纸只在七月荷花正盛的时候售卖。
取的都是当年新开的荷花做材料,制成的纸色白如雪,散着淡淡荷香,故而得此名。
荷香纸不易保存,只消月余,香气散尽后,便与普通宣纸无异。
这处庭院中的荷香纸香气犹存,所以必定是不久之前采买的。
这些东西……又是他在什么时候备下的?
棠梨凝视着手下被她毁于一旦的荷花图,面无表情搁下了笔。
本以为当时自己犯蠢,告诉裴时清自己要离开上京会伤到对方。
却不曾想……他或许根本没给过自己离开的机会。
若是她当时真的离开上京,会不会也如同这次一般,被人悄无声息送到这处宅院中来?
他是想保护她不错,却也在为她编织一个华丽的牢笼。
棠梨想到这里,不由得气闷。
好一个太子太师,好一个首辅大人,若是此刻见到他,她倒是真想问问——
是不是从将青园租给她那一刻,他便开始谋划这一切了?
自己还当他光风霁月,克己复礼,原来……原来他一开始就抱了别的心思!
得知他身世之后的心疼都被冲散了不少,棠梨将桌上画纸揉成一团,恨恨往地上一摔。
阿苍和十一在庭院中切磋武艺。
原本两人都是不喜言辞的人,但整日里呆在庭院里,憋得慌,不知道谁先起了个头,两人开始在闲暇时间切磋起武艺来。
正打到酣畅淋漓处,忽然听到阁楼里哐当一声。
二人对视一眼,飞快冲到阁楼中。
博古架被人撞歪,上面摆放的东西散落一地,棠梨正弯腰拾捡。
十一问:“棠姑娘,怎么了?”
棠梨拿起一只掉落的银质小瓶,摇头道:“走路没注意,不小心撞倒了博古架。”
阿苍飞快地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我收起来,不放这。”
棠梨心神恍惚,随意点点头:“好。”
他这屋子里不知都藏了些什么好东西,还是收起来好,省得又不小心被她撞坏了。
十一听到棠梨这么说,也忙蹲下来一起帮忙捡东西。
棠梨一边捡,一边观察这些被她不小心碰掉的东西有没有损坏,若是坏了,最后她一一赔他便行。
捡着见着,她手指忽然一僵。
她垂眸看去。
是一尊不过巴掌大小的玉质小像,雕的是两个坐在棋盘前的小人。
小人的脸还未来得及雕刻,只能看出一个是女子,另一个是男子。
女子依偎在男子膝头,微微仰着头,一副娇憨的模样,男子的手轻抚女子的头发,温柔似水。
棠梨的心尖像是被绵绵细针一扎,耳尖都霎时泛起红来。
十一和阿苍注意到她的停顿,纷纷看过来。
棠梨用袖子将小像一遮,面上发热,偏偏神情淡然:“怎么啦?”
十一摇摇头,又开始捡起东西来。
倒是阿苍狐疑地看了她的袖子一眼,最后挪开视线。
棠梨微恼,但她遮遮掩掩在先,此时若是把小像拿出来,反倒有些尴尬。
于是她只好绷着一张脸,悄悄将玉质小像收到了袖子中。
***
上京。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长街角,长公主半倚在马车里,往日娇艳的面容笼上几分阴郁之色。
侍女跪坐在软毯上,替长公主剥着葡萄。
晶莹剔透的果肉堆在琉璃小盏中,煞是好看。
侍女将银签递给长公主,柔声道:“殿下,裴大人许是有事耽搁了,您先用些葡萄吧。”
长公主睨她一眼,忽然一把夺过银签,往她脸上一掷:“他是你什么人,你竟也要为他说话!”
银签锋利,划过侍女的脸颊,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痕。
侍女浑身颤抖匍匐在地,不停求饶:“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长公主胸口起伏,头上金簪摇晃,恶狠狠瞪着她。
自从她得知真相后,越发暴躁易怒。
一对奸夫淫.妇,竟将她诓骗了十几年,还让她鞍前马后为那奸生子绸缪?
她恨不得现在就把那蠢妇剥皮抽骨!
她不好过,底下的人自然更不好过。
就连孙朝洺近日里都不敢触她的霉头,偏让这侍女碰上了。
长公主睨着抖如筛糠的侍女,眼睛里划过一丝狠辣,正要开口,忽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
“殿下,恕下官来迟。”
长公主掀起车帘,只见裴时清一身官服,双手作揖立在她的马车外。
长公主哼笑一声:“裴大人如今也是大忙人,竟叫本宫好等。”
裴时清淡淡道:“陛下有事相商,一时间拖得久了些,还望殿下赎罪。”
长公主眼眸微亮,打发跪在地上的侍女:“下去。”
侍女知道自己侥幸得了一命,连忙佝偻着身子退下。
长公主扶了下头上金簪,笑着对裴时清说:“方才等大人等得有些心焦,一时失态了,大人多多包涵。”
裴时清笑了下:“自然不会,公主请。”
长公主目送着他上了另一辆马车,一时有些好奇,这裴时清要带她去哪里?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沿着街缓缓行驶,不多时,到了一处偏僻的宅院前。
长公主下了马车,随着裴时清一路往宅院中走。
裴时清一言不发,长公主也不明白他今日邀自己来到底是作何打算,只好敛了心思跟着他走。
待到跨过一座拱桥,不远处的荷池霎时映入眼帘。
荷池旁立着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闻声回过头来。
长公主看清那人的一刹,脸色苍白如雪,浑身发颤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侍女扶住她的那一刻,长公主眼眸中迸发出滔天怒意,正要气势汹汹往前走,忽地被一道声音打断。
“殿下,且再看一看。”
那声音如同朔风吹雪,激得长公主轻轻一颤,她瞬时清醒过来,再度仔细看去,却发现荷池边的男子,和驸马只是有七分相似。
只是方才那场景分明像极了她与驸马初遇,这男子又穿着与当时驸马类似的衣裳,心神大乱之下,长公主才会认错人。
长公主回过神来之后,生出几分恼怒:“不知裴大人绕了这么大个弯子,竟是为了愚弄本宫?”
裴时清似笑非笑看着她。
长公主也并非无脑之人,盯着他,一点一点压住自己的怒气,问:“裴大人到底是作何打算?”
裴时清朝着玄衣男子招了下手,玄衣男子走过来,朝两人行礼。
长公主又仔细看了他两眼,发现此人的确有几分驸马的神韵。
若说这男子的长相只是有五分相像,那他的一举一动则硬生生给自己多添了两分相似。
长公主越打量越发觉得心惊。
最后她竟是脱口而出:“此人乃是你精心调教过的。”
裴时清笑而不语,却只是淡淡立在拱桥边:“殿下看此人如何。”
长公主后背发寒,心道此人果然是深不可测,若不是今日看到一个以假乱真的假驸马……她都不会想到他竟早早便开始绸缪。
她忽然前所未有的笃定,谢家之仇,必能得报。
这盟友……倒是交得值。
于是长公主正色道:“甚好,若是像今日这般远观,倒真与那人相差无几。”
裴时清点头:“如此甚好。”
他似是不经意般问:“殿下可还记得,驸马会因一物起疹子?”
长公主愣了下,脸上浮现出怅然之色,她苦笑:“怎会不记得。”
驸马不能靠近茼蒿,若是被茼蒿近身,会立刻浑身起满疹子,高热不止。
因此他十分讨厌茼蒿,公主府里因为这个原因,向来是不允许茼蒿出现的。
裴时清点头:“殿下有所不知,太子殿下,也不能沾惹茼蒿,否则会浑身起疹子。”
长公主瞳孔一缩。
随即她冷笑道:“是么。”
万万没想到,洺儿没随他爹,倒叫那奸生子随了去。
裴时清施施然拂了下衣袖,微笑道:“我需殿下配合我,做一出戏。”
第80章 复仇
◎我姓谢,不姓裴◎
酷暑难耐, 已过三伏天,却依然热得人汗流浃背。
在长公主的建议下,皇帝准备到行宫小住几日避暑。
各宫闻风而动, 妃子们使出浑身解数,只为随驾。
最后皇帝带了皇后,以及妃嫔三人、皇子公主若干随行。
朝中关于帝后不合的传闻已不是一两天,各方势力皆在观望。
然而此次行宫出游, 帝后同乘,言笑晏晏, 哪有半分不合的样子?
众人生生掐灭了不该有的猜测, 心道,周皇后不愧是陛下恋慕了多年之人,陛下待她, 那是荣宠无双。
只要周皇后不倒, 周家再被人弹劾, 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成不了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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