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马车送个饭都能累到?”菁娘和秋婆同时被佩玖逗笑了。
佩玖也跟着“呵呵”两声,心道这又不是重点。接着从腰封里取出个玉牌,放到梳妆台上。
“对了娘,这是佩玖昨晚在西院儿捡到的,也不知是谁掉的。”说着,佩玖将那玉牌又往菁娘眼前推了推。
菁娘拣起随便瞧了两眼,说道:“质地和手艺皆平平,应当不是特别珍贵的物件儿。这样吧,让秋婆过会着人下去问问,若是实在找不到主人也只能罢了。”
言毕,菁娘正欲将玉牌放下,佩玖却突然指着它道:“娘,您看这边上有个字!”
闻言菁娘仔细看去,果真看到玉牌的边角处刻着一个‘赵’字。
“赵?这应是玉牌主人的姓氏吧。”平淡的说着,菁娘微微侧头瞥了眼身后:“秋婆,府里可有赵姓下人?”
“好像是没有。”秋婆含糊的答道,毕竟将军府里下人多,更迭勤,她也一时记不清。
其实秋婆怎么答业已不重要了,这东西不过是佩玖精心造来试探菁娘的。佩玖清楚娘有多忌讳提起她的姓氏,而‘赵’乃是甜水镇的四姓之一,倘若她真姓赵,娘是不会这般面色无波的。所以不是这个。
佩玖一把拿回玉牌,说道:“噢,我想起来了,府里的确有个小厮姓赵,我拿去问他便是。”说罢,佩玖出了房间。
接下来的两日,佩玖以各种小手段,把另外三个姓氏展现在娘的面前。然而没有一个字,能让娘的脸上有一丝一毫动容。
最终佩玖也迷茫了,若四个姓氏都不是,那爹娘便不是土生土长的甜水镇人?那么她想知道爹的姓氏,岂不是又没了根据?
总不能叫她把天底下的所有姓氏,都拿去娘面前一一试探吧!这会儿纵是佩玖有再多的小手段,也不够折腾了。
愁了整整一个白日,佩玖终于开了窍!谁说不能把全天下的姓氏拿到娘面前呢?
这日晚饭毕,菁娘难得的坐在偏厅绣东西。佩玖端了一碟子酸角糕到娘跟前,然后笑嘻嘻道:“娘,近来佩玖在背书,娘可不可以检查下?”
“你背书?”菁娘显露出一脸不可思议!但当她发现这种诧异打击到佩玖的自尊后,立马温柔的点点头,“好。玖儿你将书拿来,娘看着你背。”
佩玖从袖子里掏出一册书放到桌上,然后退后几步,板板正正的立好,开始朗朗念起:“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
只听了个开头,菁娘便好似罩上了一头乌云!百家姓?这不是别家孩子三四岁时念的……
罢了,总归是书,比整日里沉迷叶子戏和马吊强。念及此,菁娘平复了下心态,随手捏起颗酸角糕放进嘴里,继续专心听佩玖背书。
这本百家姓不长,可佩玖背的慢极了。她一字一顿,想看清每字之后娘的表情变化。可一本书眼看快要背完了,娘还是没有半点儿反应。
就在佩玖几乎要放弃,念至“呼延归海”的‘呼延’二字时,却见菁娘突然拿帕子捂着嘴跑出了偏厅!
佩玖愣在原地,如五雷轰顶!‘呼延’?她不会是叫‘呼延佩玖’吧?那么不悦耳的名字……
何况回忆中,她爹眉清目秀,惊才风逸的,不像是匈奴人啊!
愣了许久后,佩玖才魂不守舍的回了房。想到亲爹兴许是异族人,这一夜她也没怎么睡。
翌日一早,香筠过来唤她起床,说是将军和夫人此刻都在正堂,有要事要宣布。
迷迷糊糊的简单梳洗过后,佩玖来到了正堂外。推门见爹、娘、穆庾氏、大哥,都已落座等她。佩玖不禁有些惶惶,赶紧坐到大哥一旁的空位上。
见到齐了,穆阎便开口,声音厚沉隆重,“今日叫大家来此,是要宣布一件喜事。”
佩玖脸上写着大大的两个字:好奇!
而其它人却都平静的很,好似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穆阎终是继续宣布道:“菁娘有喜了。”
“什么?!”佩玖一下从椅子里弹起,这会儿她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好端端的,娘怎么会突然有喜?上辈子明明没有这一出啊!
稍稍冷静后,佩玖想到了一种可能。难不成她家注定今年要有一喜,上辈子是她的婚事,这辈子因着她不嫁了,这喜便降到了娘的头上?
等等!这么说,昨日娘捂着嘴冲出屋,并不是因为她姓呼延?原来只是娘的孕期反应……
整个穆家,佩玖差不多是最后一个知道此消息的。
穆庾氏身为过来人,自然对妇人这些反应再清楚不过,从第一次看到菁娘干呕,就心中有数了。而穆景行,也是自打上回察觉了爹娘的不对劲儿后,便猜到了。
既然如今正式宣布,穆庾氏和穆景行便纷纷向他们道贺,只有佩玖呆呆的站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
这消息带给佩玖的震撼,不亚于她重生醒来的那刻!
虽说继父待她千好万好,可终究他是穆景行和穆樱雪的爹,不是她的。佩玖始终还做着亲爹亲娘破镜重圆的梦!可如今娘怀了继父的孩子,她又该怎么办?
要说唯一的一点好,便是她知道自己不姓呼延。
喜讯宣布完,菁娘单独将佩玖带回房,安抚一番。佩玖表面自是过去了,可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穆夫人有喜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内外,翌日开始,不断有亲友上门探望道喜。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菁娘舅父家那个能说会道的表妹柳氏。
柳氏三十,既是做媒人的,最擅长的便是虚情假意,一进偏堂见到扶着榻椅站起的菁娘,便激动的眼闪泪花儿大步迎了过去,双手拍着,语调浮夸:“哎呦,我那苦尽甘来的姐姐哟!如今您可真是好事连连……怪我粗心,前几日来时愣是没能看出!”
说着,人已来到菁娘身前,热情的拥了拥,才扶着菁娘坐回榻椅里,并道:“这会儿姐姐身子分外贵重,娘家人都是自己人,这些客套的礼数能省即省。”
菁娘笑笑,早就听惯了柳氏这些过于热络的嘴皮子话。其实在菁娘嫁入将军府前,有段日子难熬,也曾带着佩玖去舅父家借米,当时的柳氏可不是这副好脸色。
不过都过去十多年了,也不值得一提。
“妹妹坐。”菁娘伸手让了让隔着榻几的榻椅另一端。柳氏不客气的坐下。
先是嘘寒问暖了半柱香,接下来柳氏才渐渐带入正题:“姐姐,佩玖对您这事儿……”
原本一脸喜庆的菁娘,脸上立时闪过一丝哀愁。不用她说什么,善于察言观色的柳氏便明白了。
柳氏遂轻叹了声,体恤道:“这也怪不得佩玖,原本在这诺大的将军府,她就只有姐姐这么一个亲人。如今您和将军又有了孩子,佩玖难免惘然若失。”
“所以起初我也在犹豫这一胎值不值得要,一来是年纪在这儿了,再者也担忧玖儿接受不了,故而拖着迟迟未说。”菁娘眉间愁云汇聚,头微微垂下。
“后来是将军看出来,也猜透了我的心思,便说不如看天意吧。他求皇上赐太医来瞧,说若是太医觉得这一胎对我身子无害,便好好生下。若太医说这一胎可能危及我,便舍去。结果太医看过后,说这一胎对我有利无害……”
听着这话,柳氏嘴角勾起丝莫名的诡笑。但当菁娘的眼神扫过来时,柳氏脸上立马又转喜为忧:“姐姐,佩玖也及笄了,与其等她自己慢慢消化这些,倒不如给她说门亲,转移些心思。”
说这话时,柳氏的两眼死死盯在菁娘脸上,仔细观察着细微反应。
发现菁娘并没明显的排斥后,柳氏接着说道:“上回来时,我给姐姐提的那位杜公子,姐姐觉得可还行?”
第6章
菁娘眼神飘忽了下, 犹豫片刻还是与柳氏重新对上:“我记得那位杜公子, 是尚书右丞家的庶子?”
“没错!”柳氏开心的一拍手应道。
心忖着菁娘若完全不上心, 也不至于记得这般清楚。接着也有意再推一把, 详加解释道:“其实杜家正房无所出, 杜公子就是杜大人唯一的儿子, 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哪还有嫡庶之分?”
菁娘垂眸细思了番, 从四品官员的庶子,配玖儿倒也说得过去。门楣比不得将军府,但说到底玖儿也不姓穆, 眼光不宜太高。只要这位杜公子人品好,这些虚衔倒也无妨。
念及此,菁娘笑笑:“杜家公子条件是好的, 只是有无缘分还得看他们自己。”
柳氏眼中精光一闪, 她等的可不就是这话!立马道:“姐姐放心,这相亲啊, 相的无非是容貌跟才情!这位杜公子我是亲眼见过的, 两样都极为出挑!即便不敢说什么人中龙凤, 也绝对称得上蕴藉风流!佩玖保准儿一眼就能相中!”
听了这话, 菁娘很是高兴。柳氏更是趁热打铁遣了丫鬟去她的马车里取画像。
菁娘不禁心道这是有备而来啊!其实她又何尝不知, 柳氏定是得了杜家好处才卖力奔波, 不过这位杜公子只要能有柳氏口中的七成好,那也能算得是个良人。
没多会儿丫鬟便将柳氏要的东西取来,柳氏信心满满的展开画卷给菁娘看。果不其然, 菁娘甚为满意的点点头。如今人品尚不得知, 但单论外貌,这位杜公子的确没得挑。
这厢,佩玖正在自己房里练字。大哥说过,人心绪不稳时宜练字平心静气。
妙翠叩门,得到允准后进入,先是冲着佩玖屈膝行了一礼,既而传话道:“小姐,夫人让您现在去偏厅一趟。”
“听说表姨一早就来了?”佩玖头也没抬,只继续平气练书法。
“是。”
“长辈们说话,娘叫我过去做什么?”
“夫人想让小姐过去看一眼画像。”
闻言,佩玖的手突然一抖,字写歪了,抬头看着妙翠,“什么画像?”
“奴婢也不知,只知好像是一位公子的……”
佩玖将手中的笔一丢,又将写坏的宣纸揉成一团儿,扔在一旁。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个表姨上次没牵成这根线儿,如今不死心又来。
若放平时,佩玖大约会没好气儿的拒绝,但这会儿许是练字练的果真心平气和一些,便笑着道:“妙翠啊,若是我让你对我娘说我不去,我娘定要怪你办事不利。那么你就说我没在房里,你找不到我好了!”
“小姐……”妙翠闻言脸上显露难为之色,开口想劝,却见佩玖脸色已由晴转阴,只得收了口。但还是站在原处踌躇着不敢回去复命。
佩玖则温言说服她:“妙翠,我表姨再怎么也是客,若你直接去说我不肯去,显然是令我娘和客人双双难堪。”
“好吧小姐……那您找个地方先藏会儿,免得夫人发现是奴婢撒谎。”妙翠也只得妥协。
佩玖笑着点头,并催促:“快回去吧。”
妙翠退下后,佩玖想了想去谁屋躲会儿呢?樱雪不在府里,穆济文穆济武也不在,那只有……
大哥。
下一刻,佩玖便出现在大哥穆景行的门外,叩过门后推门进入。而穆景行见进屋的是佩玖,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佩玖,你……”穆景行的话说了一半儿,便哽在喉咙里。
这里是他的家,亦是佩玖的家,一家人之间串门走动再正常不过,他自然不该排斥。既然决定要接受这个妹妹了,就不能再表现出疏离态。
是以,原本的那句‘来我屋做什么’便改成了:“坐。”
佩玖应声坐下,解释道:“那个,我不是最近听大哥的话在练习书法么。但这几日府里在修葺水榭,吵的我静不下心来,便想来大哥屋里寻个清静。”
佩玖屋子的西窗正好向着西院儿的小湖,近几日也的确在修葺水榭,故而这理由倒算说得通。
穆景行并未起疑,反倒欣慰佩玖的上进。他转身走至书案前,将上好的宣纸铺陈开,声音清越的道:“那玖儿你就在这里练吧。”
佩玖唇角不自主的翘了翘,大哥又叫她小名。只是很快她便敛了那没出息的表情,走到书案前扫视一圈儿案上陈列,发现单是墨砚便摆置着四套。
“大哥,这里的东西佩玖都可以用吗?”
穆景行边往书案对侧的架几案走去,边随口应道:“你随便取用吧。”
说罢,他已从架几案上取下一卷书,拿着走到罗汉榻前,身子随意一斜,取了个安闲的姿势潜心研读起来。
罗汉榻就在书案的斜对过儿,佩玖好奇的抬头看了眼,刚好看到书封上写着《虎钤经》三个字。
这本书佩玖虽无多少了解,但毕竟是将军府里长大的孩子,知道这是一本兵书,可在她认知中这是一本不怎么出名的兵书。便边研墨边颇感好奇的问道:“大哥为何要习读冷门兵书?”
冷门?穆景行深感无言。不过对于外行人而言,《虎钤经》的名气的确不敌《孙子兵法》、《孙膑兵法》,著人吴郡也的确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将。
穆景行懒得给佩玖细细解释兵书的学问,只用她听得懂的道理答道:“《孙子兵法》、《孙膑兵法》那些书,已被太多外族人研习了个透彻,故而对垒双方常常已是知己知彼,经典计谋不再那般受用。”
佩玖研墨的手突然停顿了下,想起上一世。
大哥上一世能做上太子太傅是凭着学识出众,外加对太子的救命之恩。可在做上太子太傅之前,他便凭着对兵法的擅长多次立下战功。从不手刃一人,却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决定着万千人的生死。
想及此,佩玖觉得大哥还是喜欢打仗的,可他为何不肯听一下父亲的话,直接去领兵?若是他肯,想是功绩定不输他父亲,也能成为一代名将!
佩玖不禁更加好奇起来,望着对面的穆景行,怯生生的问道:“大哥,你当初为何……为何不肯听穆伯伯的话,去做名武将?”
只见穆景行面色微怔,眼睛无了聚焦,好似已然超脱至另一层天地。接着他合上书,眸底带着无声的叹息与不平:“项羽翘据无路,酒后难消一曲歌。霸王虞姬皆自刎,当本,便知儒士定风波。”
这原是戏文儿里的句子,且这出戏佩玖有印象。那时菁娘过寿,继父请了京城最好的班子来将军府搭台。原本继父一脸喜庆,可当听到台上戏子唱出这几句时,立马便黑了脸!若不是管家机灵打发的快,那些戏子再慢逃半刻八成要殒命在将军府了!
戏文儿里这几句说的是西楚霸王项羽,被儒士张良用计逼的走投无路,与爱妾虞姬在军帐中醉酒悲歌的哀壮画面。后来的文人便常以此来揶揄武将,连武将之光的西楚霸王都灭在了文人儒士手里,其它人还有什么资格叫嚣?
但这种话在穆家从来都是忌讳,佩玖听了也有些不舒服,忙劝道:“大哥私下与佩玖闲聊便罢了,切勿当着穆伯伯的面说,他听了定会伤心的!”
听佩玖这样说,穆景行心下倒也快慰。这丫头虽然嘴上倔,从不肯喊穆阎一声爹,但有时却比他这个亲儿子还关心穆阎。
穆景行不由得轻笑出声,看着佩玖煞有介事的握着笔,却连指法都错了。他起身回到书案旁,伸手纠正了佩玖的握笔姿势,然后握着她的手带她运笔,让她在书写中逐渐适应正确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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