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宋令枝先败下阵,提着锦衾轻轻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狡黠眸子。
喉结轻滚,沈砚低低闷笑一声。
似乎是应允了。
宋令枝眼巴巴望着人。
雪落无声,满室悄无声息,案几上的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青烟未烬,袅袅暖香萦绕。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挽起帐幔一角,而后,沈砚扬高声。
“――进来。”
低沉醇厚的声音落下,隔着扇木门,宋令枝亦能听见秋雁和白芷倒吸的冷气声。
耳尖泛红,宋令枝可没沈砚这般没脸没皮,高扯过锦衾,背对着沈砚睡下。
佯装自己耳聋眼瞎。
沈砚侧目轻瞥,唇角难得勾起一抹浅淡笑意。
秋雁和白芷轻手轻脚踱步进屋,无意瞧见,差点吓得伏首跪地。
不怪她们胆子小,实在是沈砚往日时常不苟言笑,何曾在他眼中望见“温和”二字。
这两字刚在脑中浮现,秋雁和白芷当即惊起一身冷汗,只觉汗流浃背。
再次抬眸,那双如墨眸子恢复如初,只剩淡漠森寒。
宋令枝不喜旁人近身伺候,能留在暖阁之中的,也就秋雁和白芷二人。
白芷双膝跪地,双手高捧沐盆,战战兢兢伺候着沈砚盥漱毕。
忽而又福身道:“陛下,岳统领刚在门口候着,说是给陛下送药来。”
乌沉沉的一碗药汁苦涩难咽,药味在暖阁中蔓延,顺着丝丝缕缕的熏香飘至帐幔之中。
宋令枝不再装睡,抱着锦衾坐起:“你何时又开始吃药了,可是先前的伤口……”
沈砚面不改色将手中的药汁一饮而尽,面色从容冷静:“无妨,不过是寻常补药罢了。”
那回身中利剑之后,沈砚确实吃了好些时日的汤药。
宋令枝不曾放在心上,只当这药同从前那般。
京中来信,沈砚自行前去书房处理政务。
岳栩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他熟知药理,自然是知道苏老爷子给沈砚的药方是作何用。
玄色羽毛缎大氅落在乌木长廊之中,岳栩望着沈砚的背影,欲言又止。
雪花簌簌落下,白茫茫落了满园。
沈砚侧身凝眸:“……有事?”
岳栩伏跪在地:“陛下,那方子极其伤身,陛下若真的连吃三月,日后子嗣定当艰难……”
何止艰难,若真照着那药方,说是断子绝孙也不为过。
透过清冷雪暮,沈砚朝岳栩投去凉薄一眼,那目光极冷极淡,阴寒彻骨。
岳栩低垂着脑袋,冒死进谏:“陛下三思,此事若是被有心人知晓,定会……”
“那又如何?”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伴着雪珠子落下,沈砚眼眸淡淡,无一点多余情绪。
岳栩通身紧绷,不寒而栗。落在头顶的四个字犹如千万斤沉重,他强撑着稳住心神。
抬眼往上瞧,岳栩不甘心:“陛下……”
冷风拂过沈砚的衣袂。
他站在风雪之中,任由雪珠子穿过檐角,无声落在肩上。
朔风拂面,岳栩拱手抱拳。
只听沈砚淡漠的一声落在耳边。
“岳栩,不要自作主张。”
是警告,亦是敲打。
如若岳栩敢在药饵上动手脚,偷偷换了方子……
沈砚转身,长身玉立,面无表情从岳栩身前经过。
百善孝为先,无后为大*。(*出自王永彬《围炉夜话》)
可……那又如何呢?
弑父杀君他都做得,哪还有什么做不得。
漫天大雪中,只剩岳栩一双担忧不安的眸子。
他重重叹了口气。
……
除夕夜,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江南水乡,向来是富庶之地,自然少不了热闹。
人声喧嚣鼎沸,处处可见笑颜。
礼花于夜幕绽放,簌簌光影映照在宋令枝一双浅淡眸子之中,泛起无尽的光晕。
宋令枝仰头望着天。
长街两侧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酒肆座无虚席,人人眉开眼笑。
白芷笑着同宋令枝道:“奴婢听闻秦香楼请了江南最好的戏班子,姑娘可要去瞧瞧?”
宋令枝挽起唇角:“这时候去,怕是早没位置了罢。”
白芷轻声:“这有何难,秦香楼的掌柜同老爷是旧识,他家也常来我们府上走动。”
白芷抬眸,视线在宋令枝和沈砚之间来回打转。
如今身在外,她自然不曾唤沈砚为陛下,只以严先生相称。
白芷轻轻福身:“姑娘和严先生若是先去,奴婢也可去寻秦香楼的掌柜说上一二。这会子戏还没开始,兴许还有雅间留着呢,别的不提,他们家定然是给自己留了位的。”
夜色缱绻,皓月当空。
宋令枝一身石榴红缠枝纹织金锦长袍,遍身绸缎,簪花穿珠。
美人明眸皓齿,冰肌莹彻。
尚未来得及回复,忽而听见传来一记惊呼:“宋、宋姑娘?”
宋令枝狐疑往后瞧,却是一个身着广袖海水纹圆领长袍的男子,面如冠云,通身透着风流倜傥。
大年夜,寒风凛冽,他手上却还执着竹骨折扇,玉树临风。
宋令枝面露怔忪。
白芷悄声在她耳旁道:“姑娘,这是钱家的公子。”
钱家公子为求娶宋令枝一事,明里暗里给自家老父亲不知递了多少话,可惜最后都是铩羽而归。
不想今日会在秦香楼前撞见宋令枝。
他大喜,又怕过于孟浪冲突了佳人,忙忙上前作揖。
“宋姑娘可是要听戏?在下虽不才……”
一个“钱”字,便足以让宋令枝心惊胆战。
昨夜镜前的荒唐历历在目,宋令枝红了耳尖,飞快往后退开两三步。
她急急撇清关系。
“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不爱看戏,除夕人多,我还想着去前面看花灯,就不耽误公子听戏了。”
语毕,宋令枝转身便走。
钱公子赶忙上前将人拦住,他满脸堆笑:“不就是花灯吗,我让人买来就是,何必你亲自跑一趟。”
佳人就在眼前,钱公子哪里舍得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且他往日红颜知己无数,自然知晓如何哄佳人欢心。
跟着的小厮熟知自家公子脾性,早早撒腿奔入长街。
不多时,又垂头丧气回来,两手空空。
钱公子一怔,若非佳人在旁,他早就一脚踢过去了。
“……花灯呢?”
小厮哭丧着一张脸:“公子,奴才跑了三条街,就没找着一盏,说是都让人买了去。”
好不容易找着一家灯笼店,结果店中的花灯都让人买走不说,就连店前挂着的两盏灯笼也让人买了去。
钱公子在外花天酒地,一掷千金博佳人一乐是常事,还是头回碰上这种。
他满脸震惊:“一盏都没有,这怎么可能呢,这大年夜的怎么可能……”
宋令枝惊讶之余,倏然回过神,无奈往沈砚身后撇去一眼。
果真不见岳栩的身影。
钱公子气急败坏,又怕在宋令枝面前失了脸面,拱手讪讪赔笑。
宋令枝莞尔:“既如此,我就不打扰公子看戏了,先走一步。”
钱公子忙道:“宋姑娘,我……”
倏地,一个浑身褴褛的小孩如风冲进钱公子怀里,忽而又急急往后退:“对不住对不住……”
小孩捂着腹部,转身就要溜之大吉。
钱公子低声骂了句“晦气”,下意识往怀里摸去,忽的面色一变,厉声:“――拦住他!”
变故突如其来,宋令枝还没回过神,那小孩早就撒腿狂奔,专挑人多的地方跑。
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钱府的小厮目瞪口呆,一面顾着自家的少爷,一面又想着派人去寻:“公子放心,奴才就是挖地三尺,也要将那小叫花子找出。”
宋令枝还在看着,钱公子摆摆手:“罢了,不过是个空钱袋,由着他去。”
长街的喧嚣不曾减去半分,方才的插曲也似石块落入湖中,只溅起片刻的涟漪,而后又回归平静。
街上的灯笼店果真空空如也,似是被人洗劫一空。
宋令枝转首侧目,一双笑眼弯弯,朝沈砚伸出手。
沈砚坦然回望。
宋令枝瞪大一双眼睛:“我的花灯呢?”
从前她只知沈砚这人从骨子里都是坏透的,若是狠心,连自己的命也可不要。
哪曾想有朝一日沈砚会这般幼稚。
沈砚面色不变,只垂首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再次伸出手,手心摊开,故意横在沈砚眼前,纤长睫毛扑簌。
她一双眼睛亮堂堂,映着长街璀璨光影,如星光耀眼。
冷风自二人中间穿过。
宋令枝扬眸,定定望着沈砚。
“……真想要?”
沈砚垂首低眉,温热气息洒落,登时惊起宋令枝耳边阵阵的滚烫。
心中迟疑一瞬,迎上沈砚那道深邃目光,宋令枝仍是点了点头。
揽着自己腰肢的手臂不曾松开半分,沈砚唇角溢出一声笑。
他哑声:“方才岳栩还买了两盏灯笼。”
宋令枝喃喃张唇:“灯笼也好,先前我也曾……”
她眼睛倏然睁大,后知后觉自己去岁七夕节,曾买过一盏灯笼赠予贺鸣。
那会子沈砚身子抱恙,昏睡在榻上,也不知道是否知晓此事。
钱公子不过是想买一盏花灯,沈砚都能让人将街上所有花灯都买下,若是知晓自己……
宋令枝讪讪闭上双唇。
沈砚目不转睛,眼底深处噙着一丝笑:“怎么不说了?”
修长手指扶着宋令枝细腰,轻轻点着。
当初贺鸣离京,别的不曾多带,却是带走了那盏掐丝珐琅海棠灯笼。
沈砚一双黑眸幽深沉寂,如同危险逼近。
宋令枝红唇抿紧,摇头如拨浪鼓:“不、不要了。”
花灯不要,灯笼也不要了。
沈砚眼眸低低,明知故问:“怎么了,刚才不还说想要吗?”
指腹落在宋令枝腰间某处,稍稍用力。
宋令枝眼睛眨得飞快,细腰一软,直直跌落在沈砚掌心。
再也站不稳。
眼中蕴着薄薄的水雾,宋令枝害羞带怯:“你、松手。”
夜色朦胧,无人瞧见阴影处的二人,宋令枝双颊绯红,只觉指尖滚烫。
倏尔,视线之内忽然闯出一道瘦弱的身影,沈砚眼疾手快,抱着宋令枝往后退开半步。
却是先前偷了钱公子钱袋的小孩。
小孩浑身干巴巴,大冷的天,他浑身上下只有一件薄袄子,冻得牙关打颤。
“夫夫夫人,钱袋……”
他以为宋令枝同钱公子相识,想托她转交。
秋雁挡在宋令枝身前,好笑:“你这孩子真是胆大,就不怕钱家的人把你抓去报官。”
小孩冷得发抖,只一个劲道歉。
宋令枝上下打量他几眼,倏然目光落在他衣袍某处:“你是……福安堂的?”
小孩眼睛抬起,眼中惶恐不安,磕磕绊绊道:“不不不是……”
手指揪着袍角福安堂三字,小孩故技重施,又想着溜之大吉。
无奈岳栩轻而易举将人拦住。
小孩差点哭出声:“夫人行行好,我只是、只是太饿了……”
宋令枝凝眉。
无家可归的孩子,大多会养在福安堂中,宋老夫人心善,也常命人往福安堂送银子。
小孩泪如雨下,吃下一碗热腾腾的云吞后,方敢和宋令枝说。
福安堂明着做善事,背地里却教唆他们出来乞讨偷窃。若是偷不到好东西,回去了还得受罚。
袖子挽起,小孩手臂上伤痕累累,泣不成声。
小孩显然是怕被扭送官府,连连磕头:“夫人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宋令枝忙命白芷将人扶起。
家中的铺子如今也有宋令枝管着,她心中清楚,宋老夫人每年往福安堂送去的银子不止万两。
“不过百来个孩童,且做善事的也不止我们家,他们怎么敢这般阳奉阴违……”
宋令枝皱眉,“倒还不如我自己添上银子,另设一所福安堂。”
沈砚侧目瞥视。
宋令枝狐疑:“你这般瞧着我做什么,可是我说错了?”
沈砚淡声:“若真设立,你想如何掌管?”
宋令枝沉吟:“天下弃婴多如鸿毛,若是真想留下他们,定要先寻上几个好的郎中。”
不光弃婴,流离失所的孩童,身上的伤肯定不少。
宋令枝沉吟,宋家不缺钱,可怕就怕在底下人也阳奉阴违。
她轻声,又从郎中说到膳食。开设福安堂不是易事,宋令枝凝眉嘟囔,掐指算着衣食住行的账目。
蓦地,却见沈砚直直望自己。
宋令枝不明所以:“你看着我做什么,可是我有哪里说错了?”
沈砚淡淡:“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出自《淮南子.说林训》)
宋令枝怔愣片刻,而后恍然大悟。
“那我再请几位教书先生便是了。江南也有不少铺子是收学徒的。若是到了年纪,他们不想读书,或是学不会,也可出去学一门手艺。”
宋令枝笑弯一双眼睛:“先前我还听家中掌柜说寻不到好的伙计,若是这法子行得通,日后铺子也不缺伙计了。”
回到宋府,宋令枝匆忙跳下马车,想着寻宋老夫人和宋瀚远说起此事。
沈砚不疾不徐将人捞在怀里。
“除夕夜,你父亲定然是陪着你母亲,祖母身子骨弱,怕是早早就寝。”
宋令枝此刻过去,只会扰人清梦。
宋令枝后知后觉:“那我明日再去便是了。”
本来还想着除夕夜同沈砚游街,不想忽然撞见此事。
宋令枝温声低语:“下回我再陪着你一起。”
沈砚眸色一沉,盯着宋令枝看了许久。
马车内杳无声息,昏黄烛光跃动在沈砚眉眼,那双黑色眸子如古井深潭,深不见底。
宋令枝讷讷:“……怎,怎么了?”
“宋令枝,明年除夕你还陪着我。”
沈砚语气沉闷,竟是疑问的口吻。
光影照不见的地方,沈砚半张脸忽明忽暗,低掩的睫毛挡去所有的思绪。
宋令枝怔怔,目光落在沈砚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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