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宫人识趣早早退下,满园杳无声息,杨柳垂丝,柳叶伴着夜风,落在宋令枝鬓间。
沈砚抬手,为宋令枝拂过耳边柳叶。他泰然自若,黑眸一瞬不瞬,若有所思。
他低声。
“宋令枝,你不能有事。”
树影横窗,满园飒飒风声掠过。
宋令枝眼中怔愣,好久好久,她喉中方喃喃落下几个字。
宋令枝忧心忡忡,愁容满面。
“可是储君之位空悬,朝中众臣定然会略有微词,倘若他们以子嗣一事……”
沈砚面色淡淡,揽着宋令枝往暖阁走去,不以为然:“宗室过继一子便行了,哪来那么多事。”
宋令枝转首侧目:“你就不怕那孩子日后对你不忠,倘若他谋反,你……”
沈砚转眸,定定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一噎,倏然记起,先帝是死在沈砚这个亲生子手上的。
她怏怏咽下后半句。
怕是血缘一说,在沈砚眼中不值一提。
宋令枝眼眸低垂,一时又心生好奇:“哪个太医这般胆大包天,倘若叫朝中众臣知晓,怕是又有一番折腾。”
沈砚轻笑:“他早不是太医了。”
宋令枝狐疑,纤长眼睫扑簌如蝉翼:“你这话是何意,总不会是孟……”
沈砚冷眸轻瞥:“不是他。”
宋令枝眨眨眼。
答案昭然若揭,除了早早归隐山林的苏老爷子,再无他人敢这般肆无忌惮行事。
眼前层层白雾拨散,宋令枝心中犹如掀起惊涛骇浪,她声音轻轻,咬唇道。
“是因为那个猎户娘子吗?”
那时他们上山,恰好撞见一猎户家中娘子生产大出血,险些性命不保。
当时苏老爷子也说,妇人生产,都是要在鬼门关走一回的。
宋令枝记得那日,沈砚还单独同苏老爷子说了会话。
春寒料峭,风过树梢,惊落一地的残影。
沈砚笑而不语,只是将人往怀中带了带。
怀中的小猫倏然喵呜两三声,大着胆子扒拉沈砚的衣袖。
沈砚一记冷眼掠过。
小猫迎难而上,孱弱的小爪子轻轻落在沈砚袖口,抖落一身的猫毛。
京中人人惧怕沈砚,可是不知为何,她倒是极讨得小猫的欢心。
往日在宫中,有沈砚在,乖宝也不肯好好待在宋令枝怀里。
两人锦袍上皆沾着少许毛绒绒的猫毛,宋令枝粲然一笑:“若是回宫乖宝瞧见,又该闹脾气了。”
沈砚气定神闲,深深朝宋令枝望去一眼:“那便不回去。”
暖阁烛光摇曳,昏黄光影落在宋令枝一双浅色眸子中。
杏眸泫然欲泣,一双眼睛盈盈水雾溢满,似秋水婉转柔情。
少顷,泪珠自眼角滚落。
身后楹花窗子紧掩,廊檐下杳无声息,只余夜风拂地。
府中丫鬟婆子都是有眼力见的,自然不会这个时辰过来扰人清净。
可宋令枝还是心虚。
烛光幽幽,满室荒唐一览无余。
宋令枝脸红耳赤,别过眼睛,入目所及,是沈砚劲瘦白净的手腕。
哭声断断续续,泣不成声。
指甲圆润,留不下丁点痕迹。宋令枝一双眼睛哭红,忍无可忍。
她别过脸,一口咬在沈砚手腕上。
沈砚垂着眼睛望人,一手轻柔抚过宋令枝的后颈,低哑一声笑落在宋令枝耳边。
温热气息洒落,沈砚轻声:“……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那一处是腕骨,宋令枝双眼垂泪,透过朦胧水雾,泪眼婆娑望着沈砚。
“是你、你先做错事了……”
声音渐弱,半点气势也无。
沈砚又笑了一声,抬手将手背递至宋令枝唇边。
窗外鸟雀低哑,明月高悬。
……
翌日。
花厅茶案前供着各色茶具,袅袅檀香氤氲而起。
云黎坐立不安,款步提裙,起身朝内院张望。
啾啾扎着双螺髻,怯生生坐在太师椅上,一口咬下桃花酥。
她眉眼弯弯,手中的桃花酥只吃下一口,又屁颠屁颠从太师椅上滑落,迈着小短腿朝云黎走去。
“娘亲,吃酥酥!”
云黎无可奈何,长指在小姑娘额头上轻戳:“你倒是胆子大,竟然敢钻娘亲的马车,偷偷跟来。”
啾啾吃着桃花酥,咬一口掉一地,咬一口掉一地。
她浑然不知,摇头晃脑,不留情面将父亲出卖:“是爹爹、爹爹教我的。”
云黎咬牙切齿:“你爹是想睡书房了罢。”
她今日来寻宋令枝,自然是为了昨日沈砚在御书房的惊世骇俗之语。
谈正事自然不能带小孩来,谁曾想自家丈夫如此溺爱,竟还帮着将啾啾藏在马车上。
云黎无奈摇头。
倏地,后院有脚步声传来,遥遥的,亦能闻得奴仆婆子福身请安之声。
云黎牵着女儿,眉眼间笑意渐敛,毕恭毕敬朝沈砚福身行礼:“臣妇见过陛下。”
晨曦微露,满地日光洒落,沈砚一身石青色宝相花纹织金锦长袍,眉眼淡漠,清冷非常。
啾啾下意识往云黎身后躲去,桃花酥也不敢再吃,恨不得一辈子藏在云黎身后不出声。
沈砚冷冷轻瞥:“明夫人倒是清闲。”
言毕,他人已然跃下台矶。
云黎无声松口气,丝帕攥在手心,顷刻多出两三道皱痕。
沈砚转首,目光似有若无从云黎脸上掠过。
”朕倒是不知,明大人常在书房过夜。”
沈砚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云黎后脊僵直,只觉汗流浃背,鬓间挽着的金镶玉步摇在日光下轻晃。
“也不是很常,只是夫妻之间,难免会拌嘴吵架……”
沈砚声音轻缓:“……是吗?”
云黎浑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干笑两声:“是。”
沈砚从容不迫,眉宇间淡淡,让人捉摸不透。
“朕倒是不曾在御书房留宿。”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云黎四肢僵冷,唇角的笑意僵住。
不懂沈砚为何会有这样一言。
总不会是炫耀他和宋令枝伉俪情深罢?
云黎欲哭无泪,沈砚还站在自己身前,她嗫嚅着双唇,颤巍巍道。
“陛下同娘娘举案齐眉,鸾凤和鸣,自然同我等不同。”
“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沈砚冷嗤,话落,那抹颀长身影悄然穿过乌木长廊,渐渐消失在视野之内。
云黎浑身的力气好似透尽,她一手还牵着啾啾。
沈砚不在,啾啾悄悄从云黎身后探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往外拽拽云黎的手。
“娘亲,啾啾手疼。“
女儿怯生生的嗓子唤回云黎的思绪,她忙忙松开人,垂眸望去,果真在啾啾手腕上看见一道指印。
云黎叠声道歉。
“是娘亲不好,娘亲拽疼了啾啾。”
啾啾仰着小脑袋,抬手将手腕递到云黎唇边:“娘亲呼呼,啾啾就不疼了。”
云黎喜笑颜开,好声好气哄着小姑娘。
啾啾趁机讨价还价道:“娘亲,啾啾受伤了,今日可以多吃一颗酸梅糖吗?”
云黎唇角挽着笑:“不行。”
说话间,秋雁款步提裙,从后院走来,满脸堆着笑意。
朝云黎福身请安:“明夫人,皇后娘娘有请。”
暖阁内青烟未烬,秋雁带着云黎往里走去:“娘娘,明夫人来了。”
临窗妆镜前,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如白璧无瑕,薄粉敷面,唇点朱砂。
宋令枝手执牡丹薄纱菱扇,似犹抱琵琶半遮面*。(出自白居易《琵琶行》)
云黎看得有些出神,眸光怔愣。
倏然记起先前沈砚那一问,越发笃定沈砚当时是在炫耀。
她若是男子,见到宋令枝,怕也是……
牡丹团扇在自己眼前一晃而过,宋令枝起身转首,抿唇笑道。
“你看什么呢,眼睛都直了。”
许是成了亲,宋令枝眉梢眼角自有一股妩.媚风流。
云黎笑着挽住宋令枝:“在想你今日这身真是好看。”
江南的蚕金纱,普天之下,也就皇后宫中才有。
啾啾从云黎怀里挣脱,猛地朝宋令枝身上扑去。
小脑袋仰着,狗狗似的胡乱攥着宋令枝衣袖嗅着:“娘娘,香香。”
宋令枝笑着命秋雁取来今日用的香粉,让啾啾带着回府。
啾啾眉开眼笑:“陛下,也香香。”
童言无忌。
暖阁中垂手侍立的都是贴身伺候的小丫鬟,哪里不知沈砚身上的香味是从何而来,个个捂着唇偷笑。
云黎唇角笑意荡漾,到底是做母亲的,还有几分端庄稳重,抚着女儿的肩膀轻声道。
“啾啾,莫胡说。”
话落,又笑着转向宋令枝,“陛下昨日那事,怕是你也知道了。如今朝中闹得厉害,若是有人说什么,你可别往心里去。”
云黎抱着啾啾坐在膝上,搂着小姑娘道,“他们男子懂什么,妇人产子本就艰辛,先前我怀啾啾的时候,日日以泪洗脸。”
宋令枝一怔:“是……明公子不好吗?”
“也不是他不好,只是不知为何,总是瞧他不顺眼罢了。且那时我总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
啾啾茫然瞪圆一双眼珠子,愣愣转头抱住云黎。
“娘亲,啾啾帮娘亲呼呼,病病飞飞!”
云黎笑着搂紧女儿,“我们啾啾最乖了。”
她捂着啾啾双耳道,“不瞒你说,我生啾啾的时候,也是受了大罪。那时他那位姐姐也来了,她向来是看我不顺眼,站在门口指桑骂槐,后来还是我夫君命人将她赶出去。”
云黎唇角勾起几分嘲讽讥诮,“说起她来,我倒是想起一件趣事。这些时日她常常登门,我还当有什么事。”
云黎捏着丝帕捂唇笑道,“原来是她不知从哪听来我和你交好,想着送家里的姑娘入宫为妃。以陛下那性子……”
思及晨间沈砚落在自己脸上冰冷的视线,云黎哆嗦着打了个寒颤。
宋令枝一手托腮,眉眼弯弯:“他也没这般可怕罢。”
云黎惶恐睁大眼睛:“只怕这天底下只有你一人这般觉得。”
天光大亮。
宋令枝起身往外走:“不说他了,时辰不早了,我还想着回宫前去一趟善缘堂。”
云黎抱着啾啾起身:“那正好,我同你一起去,正好也带着啾啾见见世面。”
女儿也不知道像谁,顽皮得紧,夫子来了也管不住。
啾啾听不懂母亲的言下之意,只拍着双手,一头雾水道:“世面是谁呀?”
宋令枝和云黎不约而同被逗笑。
七宝香车缓缓穿过长街,善缘堂前仍是老妪守着门,遥遥瞧见宋令枝的马车,老妪忙忙起身行礼。
“老奴见过皇后娘娘。”
“嬷嬷不必多礼。”
宋令枝一个眼神,白芷立刻上前,扶着老妪起身,又折返搀扶着宋令枝往善缘堂走去。
入目是三间小小抱厦,各有奴仆守着。再往里走,方是学堂。
光线明朗,学子摇头晃脑,跟着夫子背诗学子。
老妪满脸堆笑:“娘娘只管放心,这些孩子老奴都看着呢。他们如今吃好穿好,也不必风餐露宿,只都是托了娘娘的福。”
“前两日有一书生来,老奴瞧着他面生,像是个读书人,老奴还以为他是新来的夫子。问了,却只说自己是路过的。”
宋令枝驻足,转首凝眉:“……书生?”
老妪笑着点头:“娘娘若是今日早点来,怕也能遇上他。”
金銮殿前,贺鸣顶着日光从殿中走出,一身绯红官袍落在光影中,如朝霞灼目。
同僚从身后追上,一拳落在贺鸣肩头:“你怎么回事,陛下还不曾开口,你怎么又自请外放了?”
同僚百思不得其解,“黔南那地有什么好,竟让你这般念念不忘。”
贺鸣笑着摇头:“不过是为了百姓罢了,贺某在哪任职都一样。”
日光刺眼,贺鸣唇角笑意渐敛,忽然想起沈砚手背上那道清晰的齿印。
他手指暗暗攥紧。
听说圣上昨夜陪着皇后在宋府过夜,那道齿痕是何人留下的,不言而喻。
心口翻涌起淡淡的不甘和失落,贺鸣垂首低眉,背影孤独冷清。
同僚不知贺鸣心中所想,只觉贺鸣堂堂一个状元郎,前往黔南赴任实在是暴殄天物。
他长长叹口气:“怎么偏生挑那般偏僻之地,此去一别,也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再见面。”
同僚拍拍贺鸣肩膀,压低嗓音道,“你若是不想去,我可替你求我父亲。我家虽不是……”
贺鸣拱手谢过:“谢兄长抬爱,只是外放一事与旁人无关,是我心甘情愿,并非他人所迫。”
他面色凛然正气,并无半点虚伪之意。
同僚无奈摆手:“罢了罢了,你乐意就好。”
话落,又勾住贺鸣的肩膀,“这事我不管,不过这践行宴,你可是不能少了我们的。”
贺鸣笑道:“那是一定。”
春日融融,二人笑声渐远。
……
善缘堂内。
老妪同宋令枝絮叨一番,又赶着回去继续守着门,怕有面生之人闯入善缘堂。
宋令枝双目怔怔,老妪只三言两语,那书生在她心中却逐渐有了眉眼。
云黎抱着啾啾,悄声攥住宋令枝的手腕:“方才那嬷嬷所言,怕是贺大人罢?我听闻他近日回了京城。”
宋令枝颔首:“除了他,我也想不出有旁人了。”
蓦地,昨夜沈砚那一声发问忽然在耳旁响起。
宋令枝后知后觉,低声嘟哝:“原来他那时,是这个意思。”
怕是沈砚以为自己出宫在善缘堂见到贺鸣,故而才那般。
果真和乖宝一个性子,都是醋缸子。
云黎不明所以,转头道:“什么什么意思?”
此事说来实在可笑,宋令枝摇摇头,轻声:“没什么。”
云黎轻声叹口气:“见不到也好,倘若陛下知道了,必是要生气的,他那性子你也不是不知……”
宋令枝眼周瞪圆,惊诧道:“你怎么知道的?”
虽然还未同贺鸣见过面,可是沈砚也已生过一回气了。
云黎愕然,末了又觉得不足为奇:“先前我抱你久了些,陛下看我的眼神都不对,更何况是贺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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