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绫裹着的锦匣内放着一颗棕色药丸,大夫凑近瞧,半晌,终收回眼镜。
他朝宋老夫人点点头:“看着和医书所记一样,应当是还魂丹没错了。”
众人长呼口气,眉梢眼角雀跃尽显。
白芷和秋雁喜极而泣,这么些天,两人的眼睛都哭得红肿,如杏仁一样。
相互挽着手,秋雁声音哽塞:“太好了太好了,姑娘有救了。”
满屋子的人悄悄拿丝帕拭泪,独上首的宋老夫人皱着眉,命人备下赏银送走大夫后,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拐杖,面上忧愁不堪。
柳妈妈取来青缎引枕靠在宋老夫人背后,她轻声:“老夫人,这还魂丹找着了,你也不必再忧心,方才大夫不是说了,只需半个时辰,姑娘便可转危为安。”
那还魂丹是宋老夫人散尽好些家财换来的,价值连城。
宋老夫人捂着心口,满是皱纹的一张脸愁云惨淡:“不知怎的,我这心总觉得不安。”
柳妈妈温声宽慰:“想来是这几日累着了,老夫人何不唤大夫前来瞧瞧?”
宋老夫人叹息:“倒不是为着这个,罢了,瞧瞧枝枝去。”
帐幔挽起,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孱弱苍白。往日那双能说会道的眼睛紧闭,薄唇紧闭,血色全无。
腕上的脉象虚弱,宋老夫人挽着宋令枝的手,眼中垂泪。
柳妈妈捧来锦匣,又命白芷端上温水:“老夫人,老奴伺候姑娘用药罢。”
那还魂丹躺在红绸之中,宋老夫人轻瞥一眼,淡声:“我来罢,你扶着姑娘,仔细别让她叫水呛着了。”
柳妈妈依言照做。
园中雨丝飘渺,众人目不转睛,恨不得目光穿过屏风,去看那还魂丹的妙处。
倏然,园中一道青灰影子掠过,魏子渊疾步如风,穿过影壁,唬得檐下的丫鬟一跳。
宋老夫人在暖阁听见:“何人在门口喧哗?”
丫鬟忙扬高声:“老夫人,魏子渊有要事找。”
毡帘挽起,魏子渊垂手入屋,伏首跪地。
宋老夫人忙让人扶起,又命看座:“丫鬟说你有要事寻我,可是为着枝枝的事?”
魏子渊不语,只低头,借茶水在案上落下两字:试药。
宋老夫人一惊,扶着柳妈妈的手站起,细细端详魏子渊,又转首望榻上奄奄一息的宋令枝。
层层帐幔后,宋令枝无声无息,面容憔悴,似一尊通透易碎的璞玉,惹人怜爱。
那还魂丹还在案上,无人敢触碰一二。
宋老夫人一手拄着木拐,眉间紧拢:“你这孩子想得倒是仔细,只是这一时半会,我上哪去找人……”
魏子渊不假思索跪地:我。
他在外谋生数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自是见过不少骗子坑蒙拐骗,还有人因此丧命。闻得宋老夫人寻得还魂丹,魏子渊当即赶来临月阁。
他伏首:若是半个时辰后我无恙,老夫人再给姑娘用药也不迟。
满屋寂然,只余窗外雨声飒飒,婆娑竹影摇曳生姿。
良久,头顶终传来宋老夫人一声:“柳妈妈,取还魂丹来。”
……
雨声潇潇,春寒料峭。
三两小丫鬟凑在抱厦外,拿手去接檐下的雨水,又冻得直哆嗦。
“这都入春了,这天怎的还如此冷。”
“哪里冷了,你没瞧前日那魏子渊。”小丫鬟压低声,“当时我就站在檐下,听见里面的动静,可吓人了。听说那根本不是救命仙丹,而是毒药。幸而魏子渊只吃了一点,才保住一条小命,如今还在屋里躺着呢,那身子跟冰碴儿一样,嘴唇都是紫的。”
“那还魂丹是假的,那我们姑娘……”
“小点声,仔细老夫人听见了,让人打了你的嘴。”
雨势骤急,小丫鬟赶着进屋避雨,无人发觉角落还站着一人。
贺氏遍身素净,掩唇轻咳两三声,眼中忧虑重重。
侍女款步提裙,自游廊另一端走来:“夫人,奴婢打听清楚了,宋老夫人如今在小佛堂。”
贺氏点点头,转身:“走罢。”
侍女面露迟疑:“夫人……夫人真要为公子提亲?奴婢说句不好听的,那宋姑娘……”
“住嘴。”贺氏难得急眼,冷声斥责,“这话日后不可再提,宋家于我们有恩,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忘恩负义才是。且贺鸣同我一条心,他也是喜欢枝枝的。若是借着喜事冲一冲,枝枝能越过此劫,那就再好不过了。”
小佛堂檀香氤氲,宋老夫人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双眼垂着泪珠。
柳妈妈亦是表情悲怆,倏尔转身,瞧见往这边走来的贺氏,忙忙拭泪迎上去:“贺夫人。”
贺氏伸手搀扶:“不必多礼,我今日来,是有事寻老夫人。”
……
细雨绵绵,闲云阁正房内,青焰未尽。
柳妈妈亲自沏了上等名茶,端至宋老夫人和贺夫人身前。
一个眼神,屋内伺候的丫鬟婆子皆福身,悄声退下。
松石绿软帘挡住园中雨丝,宋老夫人眉眼震惊:“这事,可曾知会过贺鸣不曾?”
贺氏笑着点头:“他自是知道的,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没有不应的理。”
宋老夫人担忧:“虽如此说,然若是贺鸣不愿,我们也不好强人说难。”
贺氏弯唇:“老夫人不知道,贺鸣心悦枝枝已久,今儿这事,还是他亲自找的我。只是我们家如今……倒是得委屈姑娘了。”
宋老夫人摇头:“这事该是贺鸣委屈才是。”
冲喜一事,往日只有贫苦人家才舍得将孩子送出。贺鸣如今已是举人,且春闱在即……
贺氏笑笑:“老夫人多虑了,此乃喜事一桩,该高兴才是。”
宋老夫人连声点头:“这话很是。”
宋瀚远出门远行,姜氏又不管事,如今府上只有宋老夫人操持家务。
贺氏当即叫人办泥金庚帖,写上贺鸣八字,又命人送通书来。
宋老夫人难得展露笑颜:“虽说一切从简,然该有的礼数也是不能少的。”
“我前儿寻高人替枝枝算过一卦,若是成了亲,得半年不见亲眷,方可护余生周全。我想着家里在西山也有避暑山庄,何不将新房设在那,一来也应那高人的话,二来那山庄清净,也方便贺鸣念书。”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左右不过半年,那山庄又有上千人伺候着,断不会委屈了两孩子,您瞧着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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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醒了
烟雨朦胧,长街湿漉。
宋府上下一派的喜气洋洋,门栏窗贴着大红喜字。
廊檐下一众象牙缠枝纹海棠式灯笼高高挂着,檐角挂各色鸟笼,仙鸟喜鹊皆有。
魏子渊撑着油纸伞,玄色身影融入清寒雨幕之中。
有小丫鬟瞧见,赶忙上前接过伞:“魏管事这是要往哪里去,奴婢陪你过去罢。”
自那日试药后,魏子渊差点一病不起,宋老夫人念他救主有功,拨了两个丫鬟在他身边伺候,又提他作管事。
魏子渊不习惯旁人近身伺候,只让二人在门口候着。
闻得丫鬟的声音,魏子渊并未递伞过去,满园姹紫嫣红,花红柳绿。
小丫鬟叽叽喳喳:“魏管事要去前院转转吗,奴婢听说那可热闹了,光是我们姑娘的嫁妆,就有足足……”
魏子渊冷眼扫视。
小丫鬟当即噤声,怔怔站在原地。
魏子渊懒得理会,府上热闹看着碍眼,他越性前去马厩,翻身上马,出府。
连着病了数日,魏子渊身子大不如前,不过跑了一盏茶功夫,他便有些受不住。
无奈,只得寻了酒楼,将马寄在后院。
青石甬路,苍苔雾冷。
楹花窗高高支起,隐约可见楼下行人纷纷。魏子渊自顾自要了酒,倚窗而坐。
嵌理石方桌旁立着一方落寞影子,悄然无声。
许是下着雨,酒楼客人不多,二楼只有魏子渊一人。
小二见他衣着不凡,身上环佩玉袂叮当作响,只当是哪位公子哥遇上烦心事,出来借酒消愁。
他笑呵呵端上一盘酱牛肉:“这位公子可要尝尝我们家的酱牛肉,不是小的吹牛,我家这酱牛肉,那可是……”
窗下沉闷不语的人影忽然抬头,那双琥珀眼睛冷冽森寒,令人望而生畏。
小二只觉不寒而栗,不敢再多语,捧上酱牛肉匆忙往楼下而去。
走得急,差点迎面撞上一人影,他忙忙叠声认错:“小的有眼无珠,没能瞧见姑娘,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婢女横眉立目:“毛毛躁躁的,你们就是这般做事的,幸而撞的是我,若是撞上的是我们姑娘,我看你有几个脑袋赔罪。”
小二点头哈腰。
苏芷温声:“不怪你,去罢。”又望向婢女,“大惊小怪作甚,若是让母亲知道了,又不让我出门了。”
婢女垂首不甘心:“姑娘是千金之躯,且夫人不让姑娘出门,也是怕姑娘在外惹事。别的不说,就说上回姑娘在画舫上钓鱼,钓上人不说,竟还将人带回府,若不是那……”
婢女忽的驻足,揉揉眼睛,“姑娘,我莫不是眼花了罢,怎的瞧见魏管事?”
苏芷眼睛一亮:“魏子渊,他在哪?”
雨雾氤氲,魏子渊孤身坐在窗下,桌上横七竖八倒着数个酒壶,那双琥珀眸子懒懒望过来,不见半点醉意。
苏芷提裙,在魏子渊对面坐下:“好巧,又见面了。”
魏子渊缄默不语,只低头在桌上留下二两银子,随即转身离开。
雨丝飘摇,魏子渊并未撑伞,只身步入雨中,玄青影子孤独寂寥,似笼上一层朦胧雾霾。
苏芷急急追上,少女张开双臂,挡在魏子渊身前:“你站住!先前那回是我父亲放走了你,今儿你可再不能……”
潇潇雨水落下,眼前的玄青影子倏地摇摇欲坠。
苏芷双眸瞪圆,眼睁睁看着魏子渊倒在自己肩上。
……
雨声不绝,苏府上下悄然无声。
苏芷坐立不安,在屏风前来回踱步。
少顷,方听见屋内传来祖父悠悠的一声:“进来罢。”
苏老爷子常年居于山上,避世隐居,一心钻研医术。
也是巧合,老爷子才刚下山没几日,便撞见苏芷带了人回来。
魏子渊还未清醒,苏芷满脸担心:“祖父,他真的无碍吗?”
苏老爷子不以为意:“坠仙丹罢了,幸好服用不多,否则华佗再生,也是药石无医。”
苏芷好奇:“坠仙丹,那是何物?”
苏老爷子摆摆手:“宫里头的混账玩意罢了。”
话落,又写下一药方,命人前去煎药,“夜里再送二和药来,伺候他用下。”
转而瞧见苏芷眼巴巴望着自己,苏老爷子无奈叹口气,“盯着我作甚?放心,死不了。”
苏芷忧心忡忡:“那他……还能好吗?”
苏老爷子面不改色:“若是没碰见我,兴许活不过三年。”
苏芷唬一跳:“那碰上了呢?”
苏老爷子剜苏芷一眼:“自然是长命百岁,我瞧这小子似乎还有口疾,若是能……”
话犹未了,忽见榻上的魏子渊睁开双眼,一双浅色眼眸满是戒备:你认得坠仙丹?
当初在宋府,宋老夫人请来的名医都辨认不得。
苏老爷子嗤之以鼻:“那算什么名医,唬人罢了。你若是早点碰上我,这几日也不必受苦了。当初服用那坠仙丹,你是否浑身无力,头疼欲裂,如坠寒潭?”
苏老爷子所言,皆和魏子渊当日症状对上。
魏子渊拢紧眉:……濒死之人,还有救吗?
苏老爷子深深望向魏子渊,良久,方低声一笑,嗓音喑哑:“旁人自然不能,我却是……”
魏子渊翻身下榻,拱手作揖。
苏老爷子手握执扇,满脸堆笑:“苏芷是我孙女,她求我救你,我自是答应她所求,你又是何人?”
魏子渊猛地抬眸,瞳孔骤缩。
.
临月阁静悄,唯树影斑驳,云影横窗。
宋老夫人拄着拐杖,时不时探头,朝里望一眼,又问柳妈妈:“什么时辰了?”
柳妈妈温声,扶着宋老夫人坐下:“戌时一刻了。”
已是掌灯时分,府上各处点灯,亮如白昼。
柳妈妈端来一碗金丝雪蛤,她轻声:“老夫人还未用晚膳,多少垫垫肚子,等会空着肚子吹冷风,小心又染上风寒。”
宋老夫人满目愁容,摇头哀叹:“枝枝还在里面,我怎的吃得下?”
算算时辰,苏老爷子帮宋令枝针灸了两个多时辰,如今人还未睁眼。
宋老夫人提心吊胆,握着沉香木拐的手指颤巍巍。
柳妈妈压低声:“苏老爷子妙手回春,前些时日也是我们忙晕了头,竟忘了身边还有这样一位高人,若不是当年……”
宋老夫人抬眸警告。
柳妈妈自知失言,忙收声,目光落向门口站着的魏子渊,柳妈妈挽唇:“你倒是运气好,竟碰上了苏老爷子。”
魏子渊垂首不语。
知魏子渊有不足之症,柳妈妈也不强求他回应,轻手轻脚往里走去,她倏然瞪圆双目:“老夫人,姑娘、姑娘醒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换榜后就不用压字数啦!可以多写一点!
第23章 沈砚:“……谁要成亲?”
天青色雨雾朦胧。
金漆木雕罗汉床上青纱垂落,宋令枝倚在青缎引枕上,任由白芷伺候自己用药。
前日她醒来,猝不及防看见两个丫鬟哭肿的眼睛,险些吓一跳。经此一遭,白芷和秋雁待她越发上心,寸步不离。
良药苦口,还剩最后一勺没喝完,宋令枝抬手挡开,捏着丝帕轻咳两三声。
“罢了,不吃了。”
白芷不敢强求,只拿蜜饯好生哄着人:“姑娘身子虚空厉害,怎能不吃药?若非那苏老爷子,姑娘如今还……”
话说一半,白芷嗓音哽咽,双眼垂下泪珠。
宋令枝哭笑不得:“罢罢,我喝便是。”
说笑间,忽闻屋外小丫鬟的声音,原是宋老夫人来了。
宋令枝忙忙起身。
宋老夫人喊人制止:“起来作甚,若论尽孝,也不在这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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