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刚……好似听见沈砚的声音?
众人还在等着宋令枝,倏然见她停下,好奇仰脖张望。
空中满是香屑气息,宋令枝屏气凝神,无奈头顶盖头遮掩,她只能望见无数交叠的衣摆。
耳边窃窃私语不断,宋令枝侧耳倾听,再找不到方才那道声音。
秋雁狐疑,跟着停下:“……姑娘?”
宋令枝攥紧秋雁手腕:“你方才……可有见着什么熟人?”
秋雁笑弯眼:“今儿来的都是家中族人,自然都是熟人。”
宋令枝呢喃:“不是,是……”她欲言又止,“你可曾看见严先生?”
秋雁满眼期冀,冷不丁听见这话,喜得笑出声:“姑娘莫不是糊涂了不成,严先生早离开了,先前院子的东西也收拾干净了,说是走的水路。”
满耳礼花声连连,疏林如画。
再细听,果真不再听见旁的乱七八糟。
宋令枝悄声松口气。
往前数步,眼前忽然多出一道黑影。
绛纱圆领袍加身,贺鸣拱手:“宋妹妹。”
耳边嬉笑渐起,落在眼前的那只手骨节匀称,修长白净。
宋令枝垂首敛眸,只望见贺鸣袍衫上的金丝缠线,日光残留在贺鸣手上。
宋令枝伸手,挽住那一抹光影。
.
日渐西沉。
临至掌灯时分,雾蒙蒙的天竟落了几滴雨,苍苔土润。
楹花窗外芭蕉夜雨,雨声淅沥。
喜房内,黄花梨喜鹊石榴纹三屉炕桌上铺着大红鸳鸯褥子,一侧矮几上设一方官窑刻花牡丹纹瓶。
铜镀金四象驮八方转花钟悄然立在博古架上,薰笼点着百合宫香,宋令枝端坐在红酸枝镶贝雕山水罗汉床上,双手紧紧攥着丝帕。
许是收拾喜房的丫鬟婆子不熟知宋令枝的喜好,往薰笼添多了香饼。
屋中青烟缠绕,白芷和秋雁得了宋令枝的话,并不在屋里伺候。
偌大的喜房只剩宋令枝一人。
枯坐无趣,头上的红盖头也不可摘下,宋令枝垂首,透过缝隙,依稀能望见脚上的云烟如意水漾红凤翼缎鞋。
双脚坐得发麻,宋令枝悄悄往旁挪开一点。
案上红烛摇曳婆娑,万籁俱寂,只余雨声零碎。
雨连着下了半个多时辰,贺鸣迟迟未归,房中静默无声,只有潇潇雨声作伴。
心中的羞赧逐渐褪去,宋令枝坐立不安,心中无端涌起不安之感。
前世她也是这般,在喜房枯坐了整整一夜。
那夜的阴影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宋令枝没来由一阵心慌,心口起伏不一。
正欲起身喊人,蓦地,扇木门被人轻轻推开,檐
下夜雨涌入,飘零雨丝落在木地板上。
宋令枝面上怔忪:“贺……”
一语未了,宋令枝先收声。
他们今日成过亲拜过堂,依例,她该唤贺鸣一声“夫君”才是。
“夫君”二字在唇齿上碾转半晌,宋令枝终还是发不出声,她眉眼低垂,双颊宛若染上胭脂。
宋令枝声音极轻极轻,似雨落无声:“夫、夫君。”
绸缎盖头低垂,视野轻掩,宋令枝只能望见一隅的袍衫。
背后罗汉床上洒满红枣莲子,多看一眼,宋令枝都觉得脸红。
没有嬷嬷在,宋令枝脑中如乱麻,完全记不清自己该做什么。
透过缝隙瞥见矮几上的酒盏,宋令枝如释重负:“是不是、是不是该喝……合卺酒了?”
耳边落下低低的一声“嗯”,那声音极淡,似乎是被人刻意压低的。
宋令枝沉浸在新婚之夜的紧张中,不曾留意。
三足珐琅鎏金兽耳香炉燃着熏香,矮几合卺杯中盛满酒液,宋令枝挽着男子的手,喜服轻拂空中。
她仰头,一饮而尽。
合卺酒辛辣呛人,宋令枝连连咳嗽两三声,垂首欲寻榻上的丝帕。
转首之际,那一方丝帕已到了她眼下。
宋令枝伸手接过:“多谢贺哥哥。”
绣着五彩丝线的丝帕纹丝不动,仍停留在男子手中。
宋令枝没能拽走,她好奇抬眸:“……贺哥哥?”
满屋寂静,静悄无人低语。
宋令枝心中疑虑渐起:“你……”
话犹未了,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廊檐雨声滴落,贺鸣温和的笑声顺着雨声传来:“都下去罢,这里不用人伺候。”
喜房宋令枝不用旁人伺候,只留了廊檐下两个坐更的婆子。那婆子本就困得哈欠连天,听贺鸣如此说,哪有不愿的道理。
领了赏银,又说了几句吉利话,婆子点头哈腰,福身退下。
喜房内。
宋令枝浑身彻骨冰寒,挡在眼前的红盖头不知何时飘落在地。
四目相对。
沈砚眼中平静淡然,烛光跃动在他眉宇,沈砚面上淡淡,并无多余的情绪。
“你、你……”
惶恐之色堆砌在眉眼,宋令枝眼中满是慌乱不安,瞪圆的一双眼睛映着沈砚如青竹的身姿。
前世她曾满心期待的,在喜房盼了又盼的人,此刻就在自己眼前。
然宋令枝却只觉得惊恐,如见到地府阎王恶鬼。
沈砚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京中有事,他不该是……
瞳孔紧缩。
颤抖的双手握不住那一方轻盈的丝帕,宋令枝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飘落在地。
她本就不善酒力,先前又一口闷下整整一杯。
眼前阵阵发黑,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紧掐掌心,宋令枝强撑着稳住心神:“你怎么会……”
扇木门被人推开半隅,贺鸣的笑声穿过清寒雨幕,落在宋令枝耳边。
“宋妹妹,我替你取来芙蓉糕,你一日未吃东西,先吃点糕点垫垫。”
“……宋妹妹、宋妹妹?”
“你若是不喜欢,我再让他们送别的来。”
眼花缭乱,宋令枝身子渐渐撑不住,只觉得头疼欲裂。
缂丝屏风后映出一道长长身影,贺鸣端着漆木茶盘,一步步走近。
不,别进来,别……
视线模糊,宋令枝只依稀望见贺鸣徐徐走来的黑影,以及对方震惊不已的目光:“严公子,你怎么会在……”
银光闪现,利剑出鞘。
剑刃锐利,划破贺鸣袍衫。
沈砚一剑捅穿了贺鸣肩膀。
“聒噪。”沈砚冰冷丢下两个字。
鲜血直流,满地斑驳刺红了宋令枝双眸。
她泛红着双目扑过去,却只能接到满手的血腥。
贺鸣似断了线的纸鸢,无力垂落在地。
“贺鸣、贺鸣!来人,快来人――”
窗外一声惊雷乍起,银蛇骤现,亮白光影映在宋令枝脸上。
身后,沈砚一步步走近,楹花窗子倒映着沈砚颀长身影。
夜风拂过沈砚广袖,他俯身,白净手指勾起宋令枝下巴。
沈砚低声一笑。
“枝枝,朕等你……好久了。”
……
――朕。
雨势骤急,豆大雨珠敲落在窗棂上,婆娑树影透过纱屉子,阴润映在地上。
树影枝节盘虬,再往上,是一抹红色绛纱袍。
沈砚低低垂首,深黑如墨的眸子似笑非笑,阴寒冷冽。
宋令枝猝不及防,跌坐在地,满目惊恐。
飒飒风声掠过楹花窗子,似女子在低声呜咽。
朕,朕。
思绪错乱不堪,宋令枝脑中空白一片,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前世沈砚登基前夕,京中叛乱,反兵四起,三皇子府中固然固若金汤,唯有宋令枝院子无侍卫防守,只有几个老弱病残的婆子坐更。
风声鹤唳,呜咽哀嚎。
叛军仓皇出逃,无意闯入宋令枝院中,挟持其做人质。
那是成亲后,宋令枝第一次见自己院子出现那么多人。
盔甲在身,乌泱泱满地的侍卫,团团将自己围在中心。
满院的烛火亮如白昼。
宋令枝听见秋雁白芷的哭声,听见她们跪地求叛军莫伤了自己,听见她们求沈砚救人。
廊檐下铁马叮当,沈砚在金吾卫的簇拥下,缓步行出。
寒风拂过,月影横空,沈砚月白衫袍沾上斑驳血迹,红得刺目,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
那双如寒潭一般的眸子穿过夜色,漫不经心自宋令枝脸上掠过。
叛军的长剑梗在宋令枝脖颈,尖锐锋利,在月下泛着银白亮光。
宋令枝身上穿的还是家常旧衣,冷风呼啸,指尖瑟瑟发抖,是冻的。
只一张唇,叛军的剑刃又往前一寸,鲜血淋漓,染红剑刃。
宋令枝不敢再乱动。
“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她!”
风声伴着叛军的怒吼,在院中久久回响,叛军双眼猩红,语速飞快,“给我准备车马!立刻!”
金吾卫纹丝不动,弓箭手早就准备就绪,万箭朝向叛军。
叛军愤怒嘶吼:“沈砚,你让他们把箭放下,否则我就、我就杀了她!”
长剑锋利,刺穿宋令枝薄肤,汩汩鲜血往外冒出。
她连话也说不出。
沈砚面上淡淡,宛若谪仙的身影立在院中,刚抬臂。
白芷挣扎着跪在沈砚脚边,伏首磕头:“殿下求你救救我家夫人,求你!莫让他们伤了夫人!”
沈砚视若无睹,只让岳栩送来自己的弓箭,抬臂拉弓,箭矢对准叛军头颅。
叛军恼羞成怒,握着剑柄的手指攥紧用力,只需再往前半寸,宋令枝定然性命不保。
“沈砚,你谋逆篡位,你这样的乱臣贼子,怎配为一国之君!别过来,再过来我就……”
沈砚登基早是板上钉钉的事,院外仍有万千军马守候,纵使此刻放叛军一马,他也活不出城门。
岳栩满身盔甲,屈膝跪在沈砚身前:“主子,夫人还在他手上,可要属下……”
“无妨。”
寒风彻骨,沈砚站在院中,清冷眸子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沈砚沉声:“――放。”
万箭齐发,无数箭矢朝宋令枝飞奔而去,叛军当即舍弃她,纵身滚至一旁。
却听“咻――”的一声。
一枚箭矢直穿叛军脑门,鲜血喷涌而出,若是方才他没丢下宋令枝,兴许那箭,穿过的还有宋令枝的脑袋。
这一箭,是从沈砚手中发出的。
满院静默,众人齐齐望向沈砚,等待他发号施令。
沈砚未再多语,月白身影踏上台矶,融在沉沉夜色中。
他看都没看宋令枝一眼。
那之后,宋令枝再一次见到沈砚,他已是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
……
往事历历在目,雨夜萧瑟,案上红烛燃尽,宋令枝双手沾满鲜血,她喃喃抬首,眼中蒙上一层水雾。
宋令枝一字一顿:“……沈、砚。”
眼前的人也同自己一样,有前世的记忆,宋令枝声音哽咽:“……是你。”
扼在下颌的手指缓缓松开,沈砚不动声色垂眸,好整以暇端详着指尖的女子。
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泪眼婆娑,鬓松钗乱,耳边的金镶红宝石耳坠晃动,映照满室的烛光。
美人姣姣,双目垂泪,泫然欲泣。
果真生得一副好皮囊。
扼在自己下颌的手指终于松开,宋令枝慌忙起身,自香囊中掏出一物,扶着贺鸣咽下。
那是苏老爷子先前送的止血丹,统共也就三颗,如今用上一颗……
宋令枝攥着手上金丝绣制的香囊,僵硬抬头:“为什么?”
若是没有沈砚,今夜应是她和贺鸣的大婚之夜。
或许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或许相濡以沫两情相悦。
明懿山庄偏远静雅,贺鸣可以在此处念书,宋令枝亦可在旁陪着研磨,红袖添香。
若是烦了累了,她也可带上白芷秋雁,出门赏玩,或骑马或放纸鸢。待贺鸣上京赶考,她可陪着人去,也可在家掐着手指头数日子,或是回府寻祖母游乐,陪祖母看戏听曲。
若是有了身孕,她还能跟着白芷学针黹,给小孩做虎头鞋。待孩子大些,贺鸣也能口传手授,亲自教导小孩的功课。
他们本该同天底下所有的寻常夫妇一样,日子平淡如水,无波无澜。
“为什么?”宋令枝不甘心,“你明明不喜欢我……”
为什么还要出现在她面前,亲手敲碎她平静的日子。
她和沈砚,本不该再有交集的。
长夜氤氲,苍苔露冷,□□夜寒。
嫣红喜服曳地,贺鸣的伤口虽不再往外渗血,看着却仍是狰狞可怖。
宋令枝无力闭上双目,指甲掐入掌心,她努力维持脸上的镇静。
“沈砚,我可以当今夜没见过你,只要你马上离开……”
宋令枝唇角挽起一抹苦笑,那双浅色眼眸落满泪珠,宛若秋水盈盈,“我早就不喜欢你了,你也不喜欢我。我们当就此别过,再不复……相见。”
黑夜如墨,急雨骤歇,只听零星雨珠自檐下滚落,渐起一地的泥泞。
屋内烛火摇曳,苟延残喘,似一位耄耋老人,只身撑起一隅的亮色。
沈砚逆着光,颀长黑影笼在宋令枝身上,他垂眸低眉,似低声呓语:“……不、复、相、见?”
沈砚勾唇,望向宋令枝的目光中有讥诮,也有嘲意。
“不可能。”
懒声丢下三字,沈砚起身,大红绛纱袍自夜色轻拂。
冷意自地上而起,侵肌入骨,宋令枝只觉后脊生凉:“那你想要什么?”
通透铜镜映出宋令枝惨白无血的一张脸,再往下,是贺鸣染红鲜血的袍衫。
刺眼夺目的鲜血透过指缝,一点一滴落在地上。
宋令枝声音轻轻,“沈砚,你也想……杀了我吗?”
前世的纠葛宋令枝早就身心俱疲,她无心再来一遭,也想不通沈砚为何纠缠自己不放。
“若我死了,你是不是就……”
背对着自己的那道身影终于不再往前,沈砚转首,目光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
绛纱袍衫松垮,夜深露重,袍衫好似也沾染上些许阴冷之气。
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轻转动,沈砚望着宋令枝,久久不曾言语。
房中落针可闻,只余烛光摇曳。
良久,方听得头顶传来沈砚的一声轻笑。
“宋令枝,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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