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夫人闻得,只当宋令枝身子欠安,忙欲唤大夫来。又让人添了两个火盆,亲自捧了小手炉过来,塞至宋令枝手中:“可还冷得厉害?”
说着,又让人去厨房端来银鱼火腿汤,那银鱼一直在锅上煨着,添了柴鸡和火腿,味道自然鲜美非常。
宋令枝自小有那挑食的毛病,加之又有宋老夫人护着,府中众人在她膳食向来留心,深怕这位小祖宗不满。
宋老夫人笑盈盈:“今日厨房还有人参笋,你若是想吃,也让他们端了来。”
宋令枝窝在祖母怀里撒娇:“祖母,我想吃八宝鸭。”
八宝鸭原料虽易得,做法却略显繁琐,先剔除鸭骨,再将浸泡一整夜的紫糯米填至鸭腹,又添火腿笋丁栗子,拿玻璃纸裹住,置蒸笼上蒸熟。
虽麻烦,鸭肉却是极嫩。
宋老夫人只往后瞧一眼,当即有侍女掀帘出屋,自吩咐厨房去了。
宋老夫人捧着宋令枝的双颊揉捏:“偏你乖觉,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吃这个了?”
瞥见宋令枝眼下的青黛,宋老夫人讶异,“可是昨夜不曾睡好,难不成是出府瞧花灯去了?”
话落,欲唤秋雁白芷上前问话。
宋令枝连声阻止:“不干她们的事,原是我自己没睡好。”
前世宋令枝是在上元节遇见沈砚的,虽说这一世她不曾上京,然还是心有余悸。辗转反侧一夜未睡,听着外面的自鸣钟敲了五下,方阖眼睡了会。
怕祖母怪秋雁和白芷伺候不尽心,宋令枝挽着祖母臂弯,道:“祖母,父亲何时归家?先前不是说,能赶得上上元节吗,怎的今儿还见不到人?”
这一个月,宋令枝可没少问起宋瀚远。
宋老夫人闻言,只弯眼笑:“你父亲若知道你这般念着他,定然欣慰。”
宋令枝笑而不语,若真论起来,她和父亲足有好几年不曾见面,自然挂念。且她最后一回听见父亲的消息,还是宋瀚远出门遇上山匪,负伤卧病在榻。
宋令枝往祖母怀里钻,笑言:“我自然是念着父亲的。”
宋老夫人不信:“是念着你父亲,还是念着你父亲给你带的土仪?偏你这个鬼灵精的,话本里看见的,都要和你父亲讨了来,不是要那发热的火光珠,就是要那能唱曲的自鸣钟。若以后议了亲……”
宋令枝脸红耳赤,急得大喊:“祖母!”
宋老夫人哈哈大笑:“枝枝脸红了?罢罢,祖母不说了,只是你这性子,若真去了别人家,祖母也是不放心的,还是招人在家里就好。”
她拍拍宋令枝后背,温声哄道:“你的亲事祖母早有人选了。前儿你父亲路过青州,恰巧遇上贺鸣母子。他家虽祖上和我们连了宗,这几年却不常见。那贺鸣是贺家的养子,不过我听你父亲说,模样学问却是顶顶好的。你小时候,两家也说要做亲家,信物也交换了的。”
宋令枝静静听着,贺家本也显赫,只可惜贺父嗜赌,老祖宗留的家底都赔了进去。贺母无奈,只能带儿子投奔宋家。
前世宋令枝留在京中,只闻得两家退了信物。宋瀚远惜才,资助贺鸣上京赶考。
再后来,贺状元金榜题名,名扬天下。可惜又为着宋家的事得罪沈砚,被贬蛮夷之地。
正说着话,忽见有小丫鬟匆忙掀帘入屋,口中急道:“老爷回来了!”
一时之间,满座寂然,乌泱泱一屋人挽手站起。
礼毕乐止,宋老夫人扶着宋令枝的手颤巍巍站起,一手还扶着沉香拐木杖。
她眉开眼笑:“回来好回来好,柳妈妈,厨房备下的糟鹌鹑还有没有,叫他们留一点,就撕那腿上的肉,嫩嫩的才好。”
又叫人备下赏银,赏那跟着出门的小厮。
宋老夫人:“还有这丫头,老爷回来她倒是机灵……”
小丫鬟本是二门上伺候的,闻言赶忙跪下:“老夫人,老爷他……他还带了人回来。”
一语未了,一屋子的人齐齐变了脸。
宋老夫人上了年纪,见过的世面也多,拍拍宋令枝的手背宽慰,又问那小丫鬟:“老爷接的可是贺家夫人?前儿递了信,想来应就是他们家了。”
小丫鬟额头贴地,不敢妄加揣测:“奴婢是二门上的,只听得前面闹哄哄的,还吵着要去寻大夫,说是遇上了山匪……”
宋令枝惊诧:“什么?!”
话犹未了,宋令枝当即松开祖母的手,提裙往外奔去。
前世种种,如山崩潮涌没入心口。
彼时她还在那九重宫阙,深宫高墙,庭院深深。
闻得父亲遇险,生死不明。
宋令枝慌了神,当即奔往沈砚宫殿,想要求见沈砚一面。哪怕不能出宫见父亲,求太医为父亲看诊亦好。
青石甬路,长长宫道无半点树影遮掩,日光明晃灼目,宋令枝顶着烈日,焦灼不安等在宫门口。
一墙之隔,绿影阴润。
宋令枝听见殿内传来的丝竹笙箫,听见云贵妃轻盈的娇笑声,听见屋内的打趣玩乐。
宋令枝在殿外等了足足三个时辰,却始终没等来沈砚。
……
雪珠子簌簌,天上如搓棉扯絮一般。
宋令枝跑得极快、极快。
廊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宋令枝充耳不闻。四面银装素裹,如粉墙堆砌。
秋雁和白芷提裙跟在宋令枝身后跑,遥遥的,还能听见两人的呼声。
宋令枝却等不住。
穿过抄手游廊,越过影壁。
迎面忽然的窜出一人,宋令枝猝不及防,忙刹住脚,险些和对方撞上。
大冷的天,那人脸上却汗珠密布,双手端着沐盆,仰脸就要破口大骂。
见是宋令枝,双腿一软,忙不迭跪下请罪:“给姑娘请安。小的一时不慎,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
却是宋瀚远身边服侍的小厮冬海,他刚从宋瀚远屋里出来,那沐盆装的,竟是一盆血水。
宋令枝往后趔趄两三步,只觉得两眼一黑,她扶额,勉强稳住身子。
“大夫、大夫可瞧过了,可有大碍没有?”
冬海叩首:“回姑娘的话,大夫还在老爷屋里,说是……”
宋令枝等不得,提裙往宋瀚远屋里冲。
“父亲,父……”
紫檀架子上立着十二扇缂丝屏风,上面绘岁寒三友,乃是名家之作。
竹案上设炉瓶三事,白玉玳瑁兽耳三足香炉点着海棠香,香气氤氲,冲淡了屋中的血腥味。
宋瀚远一身石青弹墨藤纹云锦长袍,满脸堆笑,拱手正和屏风后一人笑谈。
忽而见宋令枝闯进屋,倒是唬了一跳:“枝枝,怎么跑这里来了?”
眼前的父亲和记忆中相差无几,通身上下金铃玉袂悬挂,半点无受伤的迹象。
宋令枝面露怔忪,直直蹬圆眼:“父亲不是……不是遇见山匪了吗?”
她还以为宋瀚远和前世一样,负伤卧病在榻。
宋瀚远点点头:“确实是遇见了山匪,幸而遇上贵人相助。”
屏风后人影绰绰,那人身姿颀长,如松如柏。
想着祖母刚刚提过的贺鸣,宋令枝当下了然,她眉眼弯弯,福身行礼。
“是贺家哥哥罢?祖母和我说过,今儿幸而得哥哥相助,父亲方化险为夷……”
余音戛然而止。
缂丝屏风后缓缓转出一人。
那人眉目清隽,一双黑眸如深潭幽谷,深不可测。
前世为着这双眼睛能落在自己身上,宋令枝几乎耗光了所有的心血。
那是……沈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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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主角无任何法律血缘道德上的关系】
病美人*阴翳权臣
周自安回到周家那日,大雨滂沱,父亲的灵柩安安静静躺在灵堂之上。
沈南鸢跪在灵柩前,一身素白麻衣,遍体纯素。
下人告诉他,这是老爷未来得及娶进门的夫人。
少女面若凝脂,纤纤素腰如弱柳扶风,不堪一折。
无人知晓,她衣裙下挟着的丝帕,还刻着周自安的字。
那是他今早故意留下的。
第3章 婚约
如坠冰窟。
冷意自足尖升腾而起,宋令枝双眼骇然,如同见了鬼一般。
……怎么会。
她脚下踉跄,想不通沈砚怎会出现在父亲院中,还是以救命恩人的名分被父亲迎了回头。
双手双足冷若冰霜,屋内的象鼻三足鎏金珐琅铜盆点着金丝炭,暖意熏人,宋令枝却半点也觉察不出,只觉得透心的冷。
往后两三步,忽而闻得身后一声惊呼,却是捧着茶盘的小丫鬟不小心撞上宋令枝,滚烫的热茶洒了一地,宋令枝身上的羽缎对衿褂子也沾上些许。
碎片落了一地,幸而未伤着她半分。
小丫鬟急得大哭,伏首跪地连声求饶。
恰逢秋雁和白芷赶到,宋瀚远摆手:“快扶着姑娘下去,好生换了衣裳。这个天气,若是染上风寒,老太太那又不知该如何念叨。”
话落,又转身望向沈砚。宋瀚远拱手作揖:“让公子见笑了,这是家中小女,往日被我惯坏了。”
缂丝屏风伫立,地上的残渣早就被丫鬟洒扫干净。
沈砚背着手,玄色暗花腾云祥纹织金锦袍衫清冷矜贵,左手还负着伤,层层纱布包裹。
沈砚眼眸淡漠,单薄眼皮掀起,轻而缓朝宋令枝离去的方向望去一眼。
若有所思。
……
暖阁内细乐声喧,宋老夫人端坐在铺着猩红洋Y的贵妃榻上,一手挽着宋令枝,一面听跪在下首的冬海回话。
闻得宋瀚远归家途中遇险,那山匪凶神恶煞,屋里的主仆婆子不约而同倒吸口气。
冬海向来是在宋瀚远身前伺候的,自然机灵伶俐,他满脸堆笑:“幸好我们老爷是个有福的,没叫那山匪得逞。”
宋老夫人捂着心口,一叠声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又喊人开了佛堂,点上藏香铺上红毡,过会她好去跪拜。
宋老夫人:“那严公子的住处可是安排妥当了?”
宋令枝猛地抬起头。
严、砚、沈砚。
出门在外,沈砚自然不会以真面目示人,在宋瀚远眼前也只以严公子相称。
冬海跪在地:“老爷让小的将西苑收拾出来,又拨了十来个奴仆过去伺候。”
宋老夫人颔首:“是该这样,那严公子是恩人,你叫他们小心伺候着,若有半点差池,我定不轻饶。”
冬海应了声是,又磕了头后,方悄声退下。
宋瀚远化险为夷,平安归家,府中上下自是都得了赏赐。
闻得宋令枝方才情急跑去宋瀚远院子,宋老夫人也不曾奚落,只心疼宋令枝:“我听说那丫头冲撞了你,身上可还好,不曾伤着罢?”
宋令枝抿唇摇头,自见到沈砚后,她一直心绪不宁,只觉前世那无孔不入的窒息又一次席卷而来,如影随形,将她团团裹住。
沈砚住的是西苑,离宋瀚远的院落仅一墙之隔。
宋令枝惴惴不安,挨着宋老夫人试图劝说:“祖母,西苑临街,恐怕扰了贵客,不便静养。”
宋家家大业大,除宋府外,隔壁几个院落也让宋瀚远买了下来,平日只有奴仆过去洒扫。
宋令枝半点也不想和沈砚有瓜葛,只想远远将人打发走,她试探:“祖母何必让人将外面的屋舍收拾出来,那一面临湖,休养再合适不过了。”
宋令枝言之有理,宋老夫人点点头:“这话很是。”
她转身,只一个眼神,宋老夫人的陪房柳妈妈立即福身告退,前往宋瀚远那寻人。
宋瀚远归家,又出了这么大一桩事。
家中有点脸面的、或是上了年纪的管事婆子,都亲自来请安问好,就连往日相好的亲戚好友,也派了人过来。
宋老夫人拣了几个要紧的见见,余下的只当柳妈妈代为问好。
环视一周,却迟迟不见宋令枝的母亲姜氏。
今儿是正月十六,府上设宴,姜氏喜静,只说是身上欠安,不便赴宴。
宋老夫人冷笑:“身上欠安,怎的连派个丫鬟过来知会一声都不曾?前儿枝枝身上起了热,也不见她看一眼。我知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心性高,看不起我们这破落商户,可到底是……”
宋老夫人和姜氏向来不和,主人家的事,奴才婆子自然不敢置喙。
宋令枝搂着宋老夫人:“祖母……”
宋老夫人无奈,剜她一眼:“罢罢,祖母不说了。”
沉香拐杖在地上轻敲两下,宋老夫人轻声:“刚冬海说,若非那严公子出手挡了下,那刀子就要落你父亲背上了,那严公子手上的伤可不轻。”
宋令枝沉吟不语。
宋老夫人温声:“我们家虽只是寻常人家,却也不是那忘恩负义的。若是要人参燕窝,尽管叫他们取去。贺夫人身子抱恙,在路上耽搁了,得过些时日才到。你父亲这一路凶险,幸好菩萨保佑,我想着过两日去金明寺还愿。”
宋令枝应了声好。
……
连着下了三日大雪,雪天路难走,宋老夫人无法,只得将其还愿的日子往后挪了挪。
已是掌灯时分,临月阁各处点了灯,亮如白昼。
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在廊檐下。
临窗的贵妃榻上铺着锦P蓉簟,地下的漆木椅子搭着白狐椅搭小褥,小丫鬟双手端着沐盆,转过紫檀嵌玉雕屏风,无声在宋令枝榻边跪下。
白芷立在一旁,替宋令枝挽袖卸镯,伺候宋令枝盥手。
多宝格上的鎏金饕餮纹三足铜香炉点着百合香,秋雁掀开香炉,拿铜火箸子拨香炉的灰,复添了两块香饼,方盖上。
花香萦绕,宋令枝双目轻阖,任由白芷伺候自己卸妆更衣。
身上的火蚕衣柔软松垮,乃是蚕丝编造而成,虽是轻便,却能御寒,一衣难求。
满府上下,也就宋令枝屋里能见到。
脚炉置在榻边,宋令枝一手扶额,忽而闻得屋里的百合香,宋令枝好奇抬眸:“可是新换了香饼,闻着倒是比之前好些。”
秋雁笑着上前:“姑娘果真厉害,这香饼是奴婢新制的。奴婢瞧姑娘近日睡得不安慰,托人要了一点安息香,又添了些许茉莉红梅。”
秋雁在香料上向来讲究,往日宋令枝屋中的胭脂香粉,皆出自她一人之手。
想着前世秋雁的结局,宋令枝唇角笑意淡了两三分,只道:“去岁祖母给了我三四家香料铺子,你若是喜欢,倒也可以去瞧瞧。”
那香料铺子的伙计,手艺兴许还比不上秋雁。
秋雁弯唇打断:“姑娘莫打趣奴婢,奴婢这辈子就留在姑娘身边,哪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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