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栩小声提醒:“……陛下?”
沈砚面色淡淡,唇齿忽而溢出一声笑:“……这处离客栈多远?”
岳栩不明所以:“约莫是半个多时辰。”他忽的皱紧眉,“陛下,可是有何不妥?”
乌云遮天蔽日,天上不见一点亮光。
阴影笼罩在沈砚身上,少顷,他方抬脚往前走去:“无事,走罢。”
……
雨声淅沥,偶有雨珠顺着窗子滚落,冷风灌入暖阁,霎时,画案上的雪浪纸被吹得七零八乱,散落一地。
蟹爪笔搁在白玉笔架上,广袖轻拂过画案,宋令枝款步提裙,朝窗前走去,想着将窗棂取下。
秋雨脉脉,不绝于耳。
指尖刚碰上窗棂的一瞬间,倏然阴风掠过,案上红烛熄灭,刹那,暖阁落入一片昏暗之中。
一只手抓住窗棂,纵身一跃,跃入暖阁之中,锦袍淅沥雨珠落下,沾湿地上铺着的狼皮褥子。
宋令枝差点惊呼出声,捂着心口连连后退。
“是我。”
一身玄色锦袍,魏子渊手脚麻利,身影轻巧,挽着宋令枝往窗口走去,“枝枝,此处不宜久留,我先带你离开。”
窗棂支起,朔朔冷风扑面而来。
宋令枝还未从震惊中回神,猝不及防听见这话,唬了一跳。
“你要带我去哪?白芷还没回来,且沈砚也在秦安岛,若是他发现你……”
魏子渊抹开额角的雨珠,他手指冷冽,指尖的雨珠沾湿了宋令枝的手腕。
“你放心,白芷姑娘那自有人接应,沈砚如今分身乏术,回不来客栈。”
玉寒草是真的,渔夫也是真的,为的就是今日这出调虎离山之计。
魏子渊沉着一张脸,目光在楼下逡巡一周:“楼下无人,我们现下出去,定然能赶在沈砚回来前离开。”
宋令枝一怔:“你说什么,后院也无人?”
先前白芷还说,客栈前只有一个婆子守着,连一个侍卫的踪影也不见。
即便是为了寻玉寒草,沈砚也不可能做出如此草率之事,他那样心思缜密的一人……
宋令枝双眉紧皱,手腕缓缓自魏子渊指尖滑落。
魏子渊惊诧:“你这是……”
宋令枝当机立断:“你快走,中计的不是沈砚,是你。”
他故意调走侍卫,为的就是等魏子渊现身。
魏子渊半信半疑:“不可能,我亲眼瞧他上了马车,且他去的方向,也是……”
朦胧雨幕中,马嘶鸣声由远及近,一人策马扬鞭,高高坐在马背上。
沈砚跃下马背。
自有奴仆上前,牵着马去了马厩。
客栈静悄无人耳语,沈砚抬眸,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扇木门上。
光影绰约,看不清楼上的光景。
白芷恰好也在这时回来,她手上提着一个漆木攒盒,攒盒牢牢抱在怀里,不曾被雨水打湿。
远远瞧见沈砚,白芷福身行礼:“奴婢见过陛下。”
沈砚视线缓缓落在白芷脸上:“你家姑娘呢?”
白芷不明所以:“姑娘还在暖阁,奴婢刚刚出去一趟,为姑娘买了茯苓八宝糕来。”
糕点等的人不少,耽搁了功夫。
沈砚凝眉,不动声色打量着白芷:“朕不是让那掌柜每日留一盒吗,怎么还要等。”
白芷一惊,忙忙福身请罪:“确实、确实有这事。”她低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后悔不已。
她便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将沈砚的东西赏给下人,白芷声音低低,“只是先前的糕点让奴婢赏给他人了,所以、所以……”
沈砚拂袖而去,不曾再看白芷一眼。
暖阁烛光重新点亮,缂丝屏风后,一道倩影落在画案后。
宋令枝一手握着蟹爪笔,闻得沈砚进门,宋令枝从案后抬起头。
地上散乱的雪浪纸早让她捡起,她迟疑一瞬,强压住心底浓浓的不安,轻唤一声:“……陛下。”
烛光跃动在宋令枝眉眼,她手上握着的雪浪纸,正是为沈砚画的迦南手串。
秋雨骤急,滚滚雨珠砸落在窗上,沈砚慢条斯理踱步至窗前,轻而易举取下窗棂。
雨幕隔绝在窗外,暖阁沉寂。
沈砚轻声:“刚怎么不关窗?”
宋令枝眨眨眼:“……忘了。”
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入掌心,宋令枝强维持住脸上的镇静,眼角余光似有若无从角落的橱柜掠过。
她声音轻轻:“陛下刚淋雨回来,不先更衣吗?”
沈砚不冷不淡应了一声,闲庭信步似的行至画案前,满满一桌子的画作,皆是宋令枝废弃的稿子。
他垂眸,敛着的睫毛挡住眼底的思绪,随手从案上抽出一张:“今日没出门?”
宋令枝唇角笑意浅淡:“外面还下着雨,自然是没有的。”
她笑笑,“我若是出门,也定是同白芷一起的。”
手心的丝帕揉成皱皱的一团,宋令枝缓步走去,瘦弱身影落在烛光下,恰好挡住身后的橱柜。
宋令枝挽唇:“陛下还是先去更衣罢,这天冷,仔细染上风寒。”
若是往日,她定然不敢同沈砚说这么多的话。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宋令枝唇角笑意稍僵,视野之内,沈砚一步步朝自己走来。那双黑眸如万年深潭,冰冷彻骨。
乌皮六合靴踩在狼皮褥子上,临窗榻前,有一处褥子还沾着水珠,深浅不一。
宋令枝眼皮重重一跳。
心神恍惚之际,沈砚已行至她身前。
长身玉立,身上的锦袍早被雨水泅湿,染着一身的水汽。
檀香气息在鼻尖蔓延,沈砚只是低低的一个眼神,当即让宋令枝束手无措。
她怔怔站在原地,后背冷汗泅出:“陛下……”
橱柜就在自己身后,宋令枝心神紧绷,眼睁睁看着沈砚抬起手,然后――
他低头,为宋令枝扶正鬓间的宝蓝点翠步摇。
沈砚嗓音喑哑:“步摇歪了。”
僵滞的肩颈逐渐舒展,宋令枝无声松口气,一手扶着步摇,借着沈砚一双黑眸端详他眼中的自己。
“许是方才作画时不小心碰歪的。”
目光碰上的一瞬间,宋令枝先一步避开,眼神闪躲,挽着沈砚衣袂往画案走去。
“那迦南手串我又新画了一稿,陛下瞧瞧可还喜欢?”
雨还在下,淅沥雨声在青石板路上敲打。
沈砚不为所动,只是站在原地。
心口狂跳不止,宋令枝侧目凝视:“……陛下?”
沈砚低头,半张脸隐在晦暗光影中,忽明忽暗。
“枝枝今日真的不曾出门?”
宋令枝一滞,随即笑道:“自然没有,陛下若不信,直管找楼下的婆子问问便是。”
沈砚泰然自若:“那,可有人来过?”
窗外“轰隆”一声,许是秋风凛冽,吹断了一截树枝,木枝重重落在地上,树影摇曳,枝叶哗啦作响。
宋令枝双眉骤紧:“自然没有,倘若真要说,也就白芷来过一回。”
宋令枝脸上的气恼恰到好处,似是在恼怒沈砚对自己的质疑。
只身一人回到案后,宋令枝重拾起笔架上的蟹爪笔,在稿上稍加润色:“陛下若是不信,不如……”
嘎吱一声――
黄花梨喜鹊雕花橱柜被人拉开,宋令枝后脊生凉,双目一瞬不瞬盯着雪浪纸瞧,眼皮一动不动。
橱柜空空如也,只堆积着些许画具,底下还有宋令枝废弃的稿子。
手中的蟹爪笔攥紧,掌心沁出薄薄细汗。
宋令枝惊魂未定,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要让魏子渊藏进橱柜……
“枝枝。”
橱柜再次被关紧,沈砚低笑转身,好整以暇望着案后的宋令枝。
他步步走近,一手落在宋令枝身后的斑竹梳背椅上。
沈砚声音极轻,似不经意提起。
薄唇贴在宋令枝耳畔。
“你说姓魏的,今日能离开秦安岛吗?”
作者有话说:
下章会有一个重大转折!
无人在意的角落,我坚持日六整整一个月啦!我这辈子第一次日六这么久呜呜呜,当初还是听说古言养老才来的。
我想象中的养老:大家都日二日三,时不时请假休息
真正的古言:榜上的大家,日六日万卷生卷死
哪家养老天天日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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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握紧点,兴许就能杀了朕
秋雨萧瑟凄凉, 海岛笼罩在乌云之下,灰蒙晦涩。
雨打芭蕉,豆大的雨珠淅淅沥沥, 自檐角砸落。
冷意侵肌入骨, 森寒冷彻。
蟹爪笔紧紧攥在掌中, 心中似翻江倒海,宋令枝强压住内心剧烈的不安。
回首望去, 目光不偏不倚和沈砚撞上。
沈砚一只手笼在自己肩上, 背着光,那双黑眸沉沉, 半点波澜也无。
清冷嗓音落在自己颈边, 惊起的颤栗数不胜数。沈砚气息温热, 他俯身垂首,漫不经心握住宋令枝的右手。
指尖沁凉, 似乎还有残留的水汽。
他握着宋令枝的手,随意在纸上涂抹。
宋令枝花了好几日的心思前功尽弃,纸上的迦南手串被人随意抹黑。
再然后, 宋令枝望见纸上浮现一字――魏。
魏子渊的“魏”。
长指颤栗, 凝滞的气息寻不到半点缓和。
黑影覆在宋令枝身后,周身寒气渐长, 丝丝缕缕的恐惧裹挟着她,宋令枝不得动弹半分。
身子僵硬, 连呼吸都放缓了。
暖阁昏暗,杳无声息,只余窗外树影摇曳。
四目相对, 宋令枝眼中的恐慌不安藏无可藏。
沈砚修长手指轻抬宋令枝下颌, 轻薄眼皮低垂。
宋令枝眼珠子瞪圆, 红唇嗫嚅:“不,他没有……”
惊慌失措,若非沈砚还握着自己的右手,蟹爪笔早就让宋令枝丢开。
不可能的,她亲眼瞧见魏子渊出了客栈。
秦安岛错综复杂,沈砚不可能这般快就找到人。
宋令枝努力说服着自己。
仓皇之际,忽听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腰间长剑随着步伐走动发出声响,着一扇扇木门,岳栩低沉沙哑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他周身落满雨水,水珠顺着袍角往下滴落,长长细细的一道水渍在木地板上流淌。
“主子,人抓到了。”
――轰隆一声巨响,遥遥天幕滚下一道惊雷,大雨倾盆,滂沱暴雨浇落在客栈。
暖阁光线暗淡,微弱的烛光将灭,只撑起一隅的明亮。
摇曳光影随风而摆,颤巍巍映在缂丝屏风上,似此刻宋令枝颤动不已的身子。
纤长睫毛扑簌如羽翼,颤颤发抖。
睁大的瞳孔蕴满焦灼恐慌,宋令枝眼睁睁看着沈砚松开手,松垮的锦袍从案前拂过,迤逦烛光晃动。
“不要……”
脑中空白一瞬,宋令枝眼疾手快,伸手攥住那一方金丝滚边的袍角。
她眼中热泪盈眶,泪眼婆娑,宋令枝嗓音喑哑,“他不过是寻我说几句话,说完他便离开了,陛下……”
起身得急,宋令枝不小心绊住自己,跌坐在地,她扬起脸,半张脸隐在案后,忽明忽暗。
如攥住黑夜前的一道光,宋令枝拼命握住那一方袍角,她语速飞快。
“陛下,你答应过我,你说不会为难他们的,陛下你说过的……”
嗓音颤栗,在秋风中断断续续。
宋令枝小声呜咽,哭声伴着雨声,落在沈砚耳边。
他俯身垂首,黑沉眼眸低低落在宋令枝脸上,指腹轻动。
“枝枝,他想带你走。”
沈砚声音极轻极轻,如鸿雁拂水。
宋令枝抬起脸,泪珠落满沈砚掌心,隔着朦胧水雾,沈砚一双眼眸晦暗不明。
“他死不足惜。”
宋令枝双目圆睁,疯了似的摇头:“可我还在这,我没走,陛下,我没跟着他走。”
沈砚低声一笑,指腹轻抚过宋令枝眼角的泪珠。
他在替她拭泪。
“枝枝,你该庆幸自己没走,不然……”
修长手指顺着鬓角往下滑落,沈砚轻而易举捏住宋令枝的下颌。
宋令枝眼眸震惊慌乱,她声音哽咽:“可他、他是弗洛安的二王子……”
沈砚不以为然,眼中燃起几分不屑讥诮:“那又如何?”
他勾唇轻哂,“枝枝,他不该起这个心思的。”
沈砚厌恶宋令枝的目光落在他人脸上,更厌恶宵小之辈不知量力,妄图沾染宋令枝。
宋令枝低声啜泣,杏眸哭得红肿,她指尖缓缓从沈砚的袍角松开,只低声重复道。
“可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你食言了……”
沈砚眼中淡漠:“是他僭越了。”
圆润泪珠滚落,宋令枝眼前是团团白雾,她绝望闭上眼睛,任由泪水划过脸颊。
宋令枝声音轻颤:“你会……杀了他吗?”
捏着宋令枝下颌的手松开力道,沈砚垂眼望着掌心上泣不成声的宋令枝,眸色暗下一瞬。
他沉声:“不会。”
宋令枝遽然抬起头,似乎是难以相信沈砚会网开一面。
沈砚不动声色,挑唇轻笑,一字一顿:“杀了他,未免也太便宜了。”
宋令枝眼中惊诧。
沈砚起身弯唇,他轻描淡写丢下一句:“打断他一条腿,枝枝觉得如何?”
……
……
阴雨缠绵海岛,暖阁杳然无声。
扇木窗紧紧阖着,层层青纱帐幔后,贵妃榻上拥着一人的身影。
白芷轻手轻脚,端着漆木茶盘朝贵妃榻走去。
帐幔挽起,榻上的宋令枝双眸紧闭,眼角泪珠未干。
三千青丝枕在臂弯,宋令枝睡梦中也不得安稳。一双烟雾般的柳叶眉紧紧皱在一处。
白芷还不知那日魏子渊来过客栈,只知晓自家姑娘好似同沈砚吵了一架。
一连数日,宋令枝闷闷不乐,时常倚着贵妃榻发呆,或是望着楼下长街,或是仰头看檐角乌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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