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袖听了那远近亲疏四字,面上不显,心里到底一酸。她自小自持最受张姨娘喜爱,迎来送往皆带在身边,自以为是最亲近的了,出头拔尖这么些年,谁想让晴秋抢了风头。
来燕双飞不过三两年,早先还是个洗衣裳的小丫头,如今一跃成为主子跟前的红人,今天这一出,只怕在那位的心里更是越过天去了。
绿袖因讥哂道:“我瞧着姐姐这阵子倒是跟她走得极近,也是了,她是两个屋子里的红人,奶奶喜欢,容姐儿也爱,往后说不得她就是下一个张红玉呢!”
张红玉和姨奶奶那是什么交情,在府里又是什么待遇,红昭心里激灵一下,却是冷哼一声:“我看你是气糊涂了,随你怎么想罢,我乏了歇着去,奶奶出门叫我。”
言罢也不等绿袖,径自拂袖而去。
*
且说这厢晴秋服侍着张姨娘在贵妃榻上躺好,自己跪在蒲团上给她松肩捏背,说起了容姐儿一天的所有事故,也把她要在榻上用饭的事情说了。
张姨娘闻言笑笑,闲闲地道:“就该严管着她些,不要让她两句好话哄住了你,依了她的性子,开了一次戒,往后就管不住了。”
“奴婢心里有数,不敢不依着您的规矩办。只是奴婢心里有一句话,姐儿今年才几岁,您这管教得也忒严苛了些,我瞧着即便是别院的太太和姑太太们,也不这样规矩甚严的。”
晴秋一面说,一面手上使劲儿,张书染松泛着身体,越发觉得受用不尽。她看了看眼前跪着的小丫头,如今不过十五岁,依旧一副单薄身板,脱去了旧年时候的孩子气,眉目间已经初见少女的风情。只是大约每日操心甚多,口吻甚是老气,颇有叫人狠瞧上一眼的魅力。
张姨娘不自觉笑了,叹道:“你自小吃过百样苦,又是个好性儿的,闻言知意,再不错的,所以现在出落得大方得体,这就是一个姑娘的好处了。若搁在容姐儿身上,她自小娇贵,从小儿两三个丫鬟奶妈子跟着,要天上的月亮也架梯子摘去,等养大了,难免心骄气傲,以后吃亏。所以要让她识大体,懂规矩,一言一行皆有克制,我不求她别的,只求她往后无论有什么大事小情的,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叫人白白欺负了去。”
晴秋听得仔细,心道确实是这个道理,“姨奶奶这一番苦心,真是令人敬服。”
张姨娘摇摇头失笑,“只可惜呀,那个小祖宗她不懂,见天儿跟我吵吵,什么读书头疼,写字好累,背书嗓子都哑了,气得我想捶她。”
晴秋啼笑皆非,忙道:“可别,姐儿今年才多大正是玩闹的年纪,往后两年就知道体贴您了。”
“体不体贴的,也倒罢了,我能给她的不多,往后都靠她自己搏去。只是也多亏了你贴心知意,有你服侍她,我放心。”
“姨奶奶这话说的,教我受用不起。原本就是我的本分。”
“话虽然都这么说,但真能做到的有几个我这一辈子,前二十年给人做奴才,后二十年自己当主子,有什么没见过的奴大主弱,强压主子一个头的也不是没有。”
晴秋自小一来就是在穆府,倒没见过这样的恶奴,讶异道:“还有这样的人家”
张姨娘笑道:“咱们府上拢共才几个人又是这么上上下下眼巴巴都盯着,谁敢生这个心思。那等大族之家,几代的主子都是只知道享福的,一应都撂开手,管事儿的是奴才窝里生出的奴才,所以什么样的没有便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如果不严加约束,也有那等奴才打着主子的名号作威作福,事发了推到主子身上的,掉价得很。”
仔细想想,可不就说的是冯妈
张姨娘知道她悟性好,必定明白了,因笑道:“我不是说你,我只是怕这个恭维你两句,那个捧着你登高,你自己年纪又小走窄了,长此以往吃了亏。”
“姨奶奶教诲,晴秋明白,感恩不尽。”
“我教导你们,也是我应该的,这府里让人烦闷,也就你们这些个姑娘让我看着心里头敞亮些。”
“我们是奶奶帐前的行走,奶奶怎么教,我们怎么学就是了。”
“嗯……”张姨娘说着说着,半阖眼睛。
晴秋偷眼看张姨娘,知她没睡,才小心翼翼把自己先刚的顾虑说了出来:“姨奶奶要单做小厨房,旁人不知道怎么想,二太太那边准没好话。”
张姨娘睁开眼睛,笑道:“好丫头,真没白疼你,这么些人,只有你跟我说这个。我何尝不知道这事儿一说开有人就眼红,可也没法子,你三爷至今不想分家,我也不愿意和他们牵扯太多,就这么着过罢,不管谁当家,我不信她还能磋磨得着我来。不过,也不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像我说的,这回得亏只是不尽心弄饭,倘或有人生出别的心思,在容姐儿食盒里下黑手脚,叫我怎么安睡所以别说二太太,就是老太太我也顾不得了!这么多年,我恪守本分,说拿就要拿了我,我还装什么贤良名儿”
晴秋频频颔首,心里只为她抱屈不伏,道:“奶奶既有这样的预备,那旁的奴婢也不多说了,横竖现在是您当家,老太太就是再有动作,不说别的,也得看在三爷面上消消停停的。”
张姨娘哼了一声,摆摆手道:“终归是我们中馈上的事,与爷们有什么干系你只管听着外头的风声,有什么都说与我听就是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冯妈自厨房一事败露,唯恐自家小姐发落她,忙脚不沾地地赶会春醒画堂,却听闻小姐李氏刚知道了此事,正在气头上,赌气不见,只让紫燕打发自己出去。
……
“这样的奶妈子我也要不起了!横竖我也不吃奶,这么些年我也够孝敬她,倒不如撵出去干净!”李氏忿忿道。
“奶奶跟她置气做什么”紫燕一面安抚,一面道:“撵也不是现在撵,刚作下事端就急急惶惶地撵人,倒显得咱们做贼心虚似的。这事儿原本您就不知道,何必沾腥呢。”
李氏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把我气糊涂了,叫她进来!”
第42章 哭做戏
紫燕忙把冯妈让进屋。
冯妈脸上堆着笑蹭进来, 小心翼翼道:“好小姐,好少奶奶,老奴给您道福请安来了。”
李氏秀目圆睁,冷声道:“您老人家快歇歇手, 道什么福请什么安不咒我死就算阿弥陀佛了!”
冯妈一副柔弱身子抖了三抖, 擦着汗道:“额……您知道我的事儿啦”
李氏冷笑, 道:“您什么事儿啊, 我可不知。我一天到晚倒不用忙别的, 光打听你们的事儿去了!”
听着这一通明里暗里排揎自己的话, 冯妈脸上讪讪的,低着头不敢应声。
李氏越发看得心头火气, 随手拿起几案上的茶杯狠掼在地上, 指着她鼻子骂道:“你是又去赌了还是又去喝了你可有想过我的难处!你是我带进来的,不说为我好, 为我奔走,还做出那等下烂的事儿, 你倘或短了银子,跟我拿就是了,现如今不比家里, 你知不知道”
“我的好奶奶, 好姑娘,可别动气!都是我不好, 带累了你……”冯妈面带泪花,哭诉道:“往后再也不了……”
李氏却仍是没有说够, 这阵子她天天点灯熬油学管家, 日日带着笑脸往一个姨娘跟前寒暄凑趣,心里多少苦楚委屈也都要发泄似的, 连连说道:
“你可知道,我好不容易陪着小心、堆着笑脸,从张姨娘手里接过那么一丁点儿管家权,我还以为往后的日子美着呢,洋洋自得呢,外头丫鬟婆子就跑来跟我说,大少奶奶,您去看看冯妈妈罢,听说她克扣了容姐儿的饭菜,叫人拿住了!我一听,跟天上掉下的雷劈在头顶上似的!她们姐儿一天才几个钱的份例,值得你去克扣你若真是作死,你也换个人呐!”
那冯妈还颇有些不忿,嗫喏着反驳道:“我哪里有克扣她您问问王三娘,我给她顿顿饭也都是有鱼有肉的,况且一个姨娘生的姐儿罢了,又不是嫡出的……”
“您老醒醒神,人家只是不想给你扣这个帽子罢了!您老也睁睁眼,看看这府里什么境况不说姨娘现在仍然管着家,就是三房老爷,手抓把掐的可都是咱们一府的经济,一家子吃喝穿戴都是人家挣来的!你还说她是姨娘,你没见三老爷对她一个姨娘什么态度三太太、老太太对她又是个什么样我见了她,尚且要矮着三分,更遑论你!偏你是个不通窍的,上赶子触她的霉头!”
李氏骂狠了,声音都嘶哑了些。紫燕忙安抚道:“少奶奶快别气,喝杯茶压压惊。”
说罢,倒了半盏茶递到李氏手中。
李氏手里端着茶杯,哪有心思品茗,无意识地攥在手里握着,几乎握碎了。
她看着地上的冯妈妈,丧气又觉得没脸面。她自小是冯妈奶大的,两人感情很亲厚,照他们那样的诗书之家,处处都有着死板规矩,唯有这个奶母还算是个妙趣之人,既会哄孩子,又会打扮,虽然她母亲当时多有不喜,但耐不住自己央求,不吃奶后也留下她来,只在府里将养。
要说冯妈这人也没别的大毛病,就是人混了些,偷奸耍滑都沾了点。当初她嫁过来,原本定的是一个陪嫁丫鬟,可是她嫌弃那丫鬟毛孩子一个,太小,料不能帮她主事,所以央了母亲求了冯妈跟过来。
如此想着,李氏哭了半晌,揩干净脸,平静了会儿,道:“明儿我叫人给妈妈收拾包袱,家去罢。”
冯妈一听,噗通一声磕在地上,告饶道:“小姐,小姐这可是不得啊!我若走了,您就自己一个人可怎么着”
李氏闻言,冷哼了哼,指着紫燕,道:“谁说我是一个人了,她不是人老太太、太太们不是人”
冯妈眼珠转了转,忽的明白了,笑道:“小姐大了,不要老奴了是么”
“是要不起!”李氏扭过头,道:“你但凡心里有我,就行事尊重些,别带累了我!”
“是呢,老奴带累了小姐。”
冯妈也算看出来,李氏这回是诚心要发作她,她服侍她从小到大,深知李氏耳根子软最受不得激将,冷笑道:“小姐自然是知道了晌午的事儿,那想必也知道晴秋红昭那两个蹄子是怎么排揎训斥我的,若是张姨娘还罢了,偏她们俩也是丫鬟,说破了天,与我同样是奴才,且我还是您的奶妈子呢。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我纵有不是,拿住了要杀要剐便罢,何必当众喧嚷出来,反闹得您没脸。”
李氏紧抿着唇不说话,手指甲攥得紧紧的。
紫燕从旁也劝道:“冯妈这话不无道理,咱们倒不如从长计议,还是像我才刚说的,要撵人也不是现在,倒显得咱们心虚了。”
半晌,李氏思忖好了,开口对冯妈道:“那回家就不必,不过你这几日可要安生些,明儿也不必往厨房去了,直接在我屋里做事。我这里正好短个针线上的,妈妈你就接管罢。”
冯妈自从做了小姐的奶妈,这么多年还没拿过几回针线呢,不过她也知道这是李氏能给她最大的通融,只要不撵她出去,她是都愿意的。何况李氏耳根子软,事情过了再说几句好话,不至于一直那么熬着她。因此便一叠声同意了。
……
等冯妈出去,李氏仍坐在屋里生闷气。
紫燕无法,百般好话宽慰她也不见效果,仍然不理人。
“少奶奶,我说一句话,您听听有理没理。”
李氏忙拉过紫燕的手,笑道:“我一来就是你服侍,比别人强十倍,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
“那我可说啦,奶奶您这么自己在屋里生闷气也没人看见,我知道您委屈,可那等不知道的,或者心有嫌隙的,还不定怎么想呢。所以您不妨去老太太那里哭上一哭。”
“哭,管用么”
“您忘了,我是打哪儿来的”
李氏恍然大悟,紫燕是老太太屋里的。忙拉着她上榻,道:“你快说,别卖关子,我该怎么哭”
紫燕笑道:“还能怎么哭,越软弱越好。您是新媳妇,只推说不知道罢了,三分委屈也要哭出十分的响来。咱们老太太人刚强,反倒最耐不得旁人跟她示弱。您瞧着张姨娘为什么这么受待见,还不是当年没少哭鼻子抹泪,她一哭,老太太恨不得端出金山银山来哄她。”
“那……那咱们还坐在这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收拾收拾,去见老太太”
紫燕打量了一番李氏此刻的形容,笑道:“不必收拾,就这么松怠怠红着眼圈儿去。衣裳也不必换了,当您是着急出来的。”
李氏赞叹地看了一眼紫燕,真是一个顶十个的人物,要不怎么说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
主仆二人闲话不说,立即往老后院走去。
……
等李氏忙忙地赶到老太太那,刚进了堂屋,就听里头隐约传出了谈笑声。
紫燕探头瞧了一眼,招徕旧日同僚,笑问道:“谁在屋里”
这人是小枣儿,说道:“还能是谁逗得老太太这么开怀,姨奶奶呗。”
李氏心里一跳,忙道:“多早晚来的”
小枣儿回道:“来了有一阵了,少奶奶略等等,我去通禀一声。”
李氏有些慌,刚要阻止,可那小丫头一转身已经往里头走去了。紫燕忙安慰道:“别怕,有老太太在,她不敢怎么着的。”
李氏破罐子破摔,吐出一口气,“也是,横竖不能生吃了我。”
等小枣儿再出来时,说道:“少奶奶快进来,老太太刚还念叨您呢,赶巧您就来了。”
念叨我什么……李氏忙左思右想,深深吸了一口气,进了屋。
“给老太太道福,给姨娘道福。”
老太太坐在炕上,仍然抽着烟,张姨娘忙从炕沿起身,欠身还礼。老太太见李氏面上不大自然,行动也拘谨,打趣道:“今儿怎么这么怯得慌,还不快上炕来。”
张姨娘从旁笑道:“这阵子少奶奶一直跟着我,受我呼来喝去的,肯定是怕我了,见我在这,觉得拘得慌。别怕,我这就走了。”
说罢,作势拿腿就要走,骇得李氏忙伸手擎住她,颤声儿道:“我来您就走,让不知道的看见,以为咱们不对付呢”
张姨娘闻言,果然不走了,反倒搀着李氏上炕,笑道:“咱们这么好,我看哪个没眼睛的胡吣!”
李氏叫张姨娘扶着上了炕,心里千般话也没法儿和老太太诉了,张了张口,又失落地闭上,反观一屋子丫鬟婆子却被张姨娘几句话逗得都笑起来。
这样嬉嬉闹闹的情景,倒显得她既突兀又扎眼,这就是会说话,会邀宠,李氏瞧着张姨娘行动,心里百转千回。
张姨娘也打量着李氏,她一进门就神思不定,眼圈也红着,对她的来意明白了七八分。因笑道:“我先刚可并没说假话,少奶奶来了,我心里就念佛了,正好有个人能陪老太太说话解闷儿,我也抽出空把外头的事料理完。”
老太太指着张姨娘连连摇头,对李氏道:“你听听,他心里巴不得找托词要走呢,还说这些话哄我做什么”
张姨娘忙笑着否认:“哎哟老太太冤枉死我了,我再没这个心的。”
李氏也在一旁笑道:“姨奶奶事忙,这阵子都清减了许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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