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父子几乎是不欢而散,穆道勋原本有两句知心话要跟儿子说,奈何眼下要去帅司府打点,便忙忙地出门;鸿哥儿丧眉耷眼,全然无胜意地回到燕双飞。
这事儿简直捂不住,不一会儿官府那边的差役就来告诉家里来了,二房那边怎样不得而知,张书染这边只让鸿哥儿去了一趟老太太屋里。
老太太却是没旁的话说,只问鸿哥儿这一趟没叫吓着罢,又说他机敏勇敢,很有当年祖父之风,竟全然不提他二伯穆道勤一句话。
鸿哥儿告退出来,却没走,只因后头老太太又把姨娘叫去问话。
半个时辰后张姨娘才出得门来,鸿哥儿问她,她便道:“都是车轱辘话,说让我在帅司面前替你二伯求求情。”
鸿哥儿抿了抿唇,好半晌才道:“姨娘,难道我做错了
他甚少有这样郁郁落寞的时候,张姨娘瞧了自己儿子一眼,摇了摇头,当即道:“哪有!于公,你二伯和那伙人伪铸恶币,这是害国害民的事,你向官府揭发有什么错的若按律法,他们伪铸的钱都应该归你呢。于私,你怀疑铜矿前时丢了铜石的事,是你二伯使人做的,你自己求证,这也是人之常情。”
鸿哥儿心里忖度着这话,面上却仍未开怀。
张姨娘笑笑:“你是不是有点内疚”
从小鸿哥儿便是和姨娘无话不说的,闻言,实话实说道:“嗯,尤其是二伯他,当时还认下了我――如果他是个纯粹的坏人就好了。”
这话简直没头没脑,也没道理,张书染听了只管笑笑。
“你啊……”
她转脸看了看旁边这个比她自己还高一头的儿子,如今也有十九岁了,不论怎么算都是个大人了,因而语重心长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是纯粹的坏人你因为他事到临头还记着你是侄儿,所以后悔揭发他了”
鸿哥儿摇摇头:“那倒没有,不说二伯有挪用我矿上铜石之嫌,就是他私铸恶币这事,也是法理不容的,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那就是了,所谓亲亲相隐,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他是你二伯,你没有为他相隐,心里自然不安,这是世情人性,不怨你无法释怀。”[注①]
姨娘一语道破鸿哥儿心中芥蒂,令他恍然,不免又有些怅惘。
“不过话说回来,世情人性有多复杂,就是我,都不敢说自己参透了啊。”张姨娘笑笑,说道。
鸿哥儿倒不像别的公子哥儿,对于父母,尤其是他姨娘的训导,是很能听进耳朵里的,因此放慢步子,一面听一面颔首。
只听张姨娘继续道:“你二伯呢,他这个人咱们都熟悉的,因是兄长,我不好评说他,可他长你父亲这么多岁,却仍然不是家主,他,还有二房,难道没有怨【褪怯校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话说回来了,再怎么有怨言也是家事,不是他违宪触律的籍口,所以他今儿这一遭也不算太冤。”
“从前,你爹爹三岁上时,你爷爷他就过世了,那时家里老太太当顶梁柱,你的大伯那会子正往南边做生意――没两年他被打断了腿,不过这是后话了,当时外头靠你祖母,家里就全靠你二伯维持。他的大半活计就是关照你爹爹,砍柴给他烧炕,给他做饭洗衣裳,甚至你爹爹叫外头的孩子打了,都是你二伯替他出头仗腰子。等到你爹爹稍大时,你二伯也出去做生意,不过却赔的底掉儿,还不及你爹爹七岁时突发奇想卖黄历赚的钱多――后来的事你也就知道了,渐渐的你二伯就失了志气,甘愿给你父亲打下手了。”
这是家里的旧事,虽没有长辈从头到尾提过,但鸿哥儿从小到大一耳朵两耳朵的都听过,如今听姨娘说来,更添唏嘘。
“鸿哥儿,你也要学着稳重些,今天你本没有做错什么事,若说有,那也只有一个。”
张姨娘看了儿子一眼。
穆敏鸿想了想,道:“冒失。”
张姨娘笑了笑,“这就是了,你全都料到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料到,这不好。假如有一天,你遇到的对手中,没有肯认你的二伯,没有能快马赶到的孟青,那你该怎么办呢”
“姨娘教诲的是。”
……
穆府崇元十九年的冬天便以二老爷穆道勤锒铛入狱开了头,伪铸恶币一案经由帅府探查,很快牵连出一场震惊朝野的大案,查出恶币九百万缗,牵连官员一百三十二人,更有近千人为此抄家掉了脑袋。
大约也是穆敏鸿揭发有功,穆家人上下打点之故,穆道勤到没有到了脑袋搬家的地步,不过也是罚了一大笔钱,徙一年。
“这徙能徙到哪里去咱们戍北原本就是荒凉边疆,再徙,就徙到塌它去了!”老太太眼下也看开了,坐在炕上一面吃着烟,一面咂舌道。
众人都没说话,管家奶奶李氏道:“听说是往老虎滩徙。”
二太太这才道:“是啊,听说是让二爷在官营农场里养养猪,种种菜,多好着呢。”
好不好的,别人自然不敢搭腔,老太太吐了口烟,却是道:“是啊,多好着呢,总比掉脑袋强!这一下子,家里为了他花出多少钱,也罢了,往后我看呢,谁都别提分家!”
从前这话都是憋在肚子里的,如今老太太堂而皇之说出来,只怕也是不想玩那些虚的花的。
李氏瞧了瞧二太太,这屋里原最想分家的就是她了,然而此刻二太太却是一脸平静无澜地端坐着,不搭腔。三房太太和姨奶奶,自然也是不动声色的。
……
冬去春来,崇元十九年的元旦穆府过得有些简单,登门贺年的少了,各房也都关紧门户,除了祭祖和年夜饭,竟都没聚齐过。老太太虽主张不分家,但阖家上下寥落冷清得与分家无异。
不过,和家里的冷清相比,穆府这一年生意上却出奇红火热闹得多:澍哥儿也出来做事了,他念书不成,终于求得三叔,在柜上谋了个职,做得有模有样;而穆道勋穆敏鸿两父子,更是生意亨通,许是恶币一案帮着他们肃清了不少连州商户里的对手,总之,不论是年底转货,还是春天里贩卖葵乞的山珍皮毛,他们的生意都做得很是顺利红火。
……
展眼,便到了崇元廿年,仲春三月。
今冬容姐儿将养得好,咳疾并没有怎么太犯,张姨娘自己却沉疴难起,便见天气渐好时,打发丫鬟将西厢收拾了,叫她搬出暖阁自住。
晴秋自然也要收拾跟着同去,张姨娘却把她招至近前,语重心长道:“你这两年把姐儿服侍的很好。”
晴秋不惯应对这些夸赞的话,闻言只笑笑,况且她知道,张姨娘必定还有后话等着她。
果然,只听姨娘继而道:“我瞧着银蟾那丫头,行动间也有几分你的脾性,可见你调|教得好。她和姐儿倒是年纪差不离,再给她两个小丫头,做洒扫针线,她们那一屋也尽够了。”
晴秋一听,这意思是要把她隔出来,忙道:“那奴婢就回来继续伺候您,只要您不嫌弃。”
张姨娘笑了笑:“什么话,我还只恨我只有一个你呢,怎么会嫌”
晴秋腼腆一笑,又没法儿答言了。
张姨娘拉过晴秋的手,这一冬她指肚上的冻疮又犯了,胖乎乎的像一根小白萝卜,张姨娘便拿手帕子盖住了,然后开口,就像说起一件很寻常的事:“我是想着,把你放到鸿哥儿屋里。”
晴秋倏地抬起头,惊诧地望着张姨娘!
说实话,她半夜里想过几次,若是姨奶奶不让她继续伺候姐儿,她该去哪儿――不论去哪儿,她也从未想过去鸿哥儿屋里。
她知道,姨奶奶是不愿意往鸿哥儿屋里放丫鬟的,尤其是年纪不小的丫鬟,她如今已经十六了。
“你别发愣,我有我的想头。”张姨娘瞧着晴秋的模样,笑了一回,道:“鸿哥儿这个人,你是知道的,有主意,有见识,这家里,除了他老子,也就只有我的话,他还能听进去些。可是我……咳咳,你看我这样子,难道不为他打算 …”
“姨奶奶,您快别这么说,您好好的呢!”晴秋忙扶起张姨娘,熟练地给她拍背,拿水,张姨娘只润了润喉,便没再喝了。
“从前他拿人家王掌柜开玩笑,说什么连州王,比这更甚的笑话多了去了,别人只当他是小孩子,是穆家三房大少爷,不把它当真,可是父母终究不能护着他长久,没有缰的马终究走不远,也走不正,你就替我当这一回缰绳,可好”
晴秋懵懵的,不知该怎么答言。
张姨娘思忖半晌,忽儿道:“你还记得颂月
“奴婢记得。”晴秋颔首,突然福至心灵,忙道:“姨奶奶还请放心,奴婢和颂月不一样,奴婢不学她。”
张姨娘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笑道:“好孩子,我果然没疼错你,你的聪慧胜过别人十个。”
“奴婢哪儿担得起,都是您教得好。”晴秋说着,她这会子才顿悟张姨娘的意思,心里的疑惑便也没了,笑道:“姨奶奶冷不丁一说,吓得奴婢以为是什么事儿呢,怎么敢应伺候哥儿这等事,奴婢更是想都没想过。”
“你如今倒是可以想想了。”
晴秋“唔”了一声,便道:“不过就是耳提面命。反正奴婢爱唠叨,想必姨奶奶定是瞧准了奴婢这一点。”
张姨娘也笑了,“谁说你爱唠叨了那是你的心里有这个家的人,所以你才遇事不平则鸣,以后谁敢说你爱唠叨,我听见了头一个不依!”
主仆两个笑闹了一会子,张姨娘脸上也活泛了些,泛着突兀的红,只听她笑道:“既然说出颂月,那咱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我把你给鸿哥儿,不是给他做姨娘的――不是我不喜欢你,也不是你不配,实则是我给人当了半辈子姨娘,深知道这里的苦楚!不光是姨娘苦,难道太太就不苦了∪艉韪缍爱其中一个,他就不苦了
这话简直是掏心窝子了,晴秋听了眼窝一湿,忙连连点头,扶着姨娘道:“快别说这个,回头又岔了气咳嗽起来。”
“不碍的,只是几句话,咱们事先说明了好。”
“嗯。”晴秋想了想,举起手,道:“要不奴婢立个誓罢若是奴婢对鸿哥儿――”
张姨娘忙把她手压下去,笑道:“这话我只和你说,你也只管记在心里罢了。”
晴秋闻言笑了一下,张姨娘便拉着她,又将好些话一一说给她听。
……
第52章 鹤西归
时间展眼来到崇元廿二年, 是时正值晚春四月,虽说是晚春,却不曾见一丝绿意,到了下旬残雪化尽, 墙角树根底下才冒出几撮嫩芽, 昭示着短暂的春天如期而至。
又下了几场雨, 草原也茸茸的绿了起来, 南去的鸟儿北归, 猫冬的瞎老鼠也拱开了大地下的冻土, 一齐儿撒开了欢;人们也纷纷脱去厚重的棉衣,换上夹衣, 拿起锄头犁耙, 开始了新一年的生计……
春意融融,万物生长, 可连州城里的穆府一家,近日却阴云笼罩, 各个都带着满面愁容――
若问端底,皆因他家老太太年后忽然生了场重病,一向硬朗的老人家竟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饭也进的不香甜, 遍请名医,却都找不出缘由。
唯有穆老太自己看得开, 笑道:“七十三,八十四, 阎王不叫自己去, 这有什么的。”因此叫儿孙不许耷拉着个脸,看着丧气。
阖家上下便都佯装起无事的模样, 背地里无不是长吁短叹,计议起来。
……
五月初,端午未过,穆老太病势加重,忽儿到了水米不进,药石不济的地步,家中一个老郎中便做主刺十宣,将穆老太十根指头放了血,悠然转醒,顷刻又被灌进一碗人参汤,这才堪堪吊住命。
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穆老太形容尚好,只是眼皮肿着,蔫嗒嗒地瞧着满堂儿孙,然后目光陡然一空。
满堂儿孙心上也是一滞,他们都知道老太太在找谁。
穆老太招徕穆道勋,再三叮咛道:“…他虽不济,到底是你二哥……把……把他找回来家来罢……”
穆道勋少不得应下来,实则自打穆道勤徙期满后,便一直辗转在老虎滩一带,住一间茅房,养两房美妾,寄情乡野,穆道勋几次上门劝他回家,他都只是敷衍答应,并不见行动。
还是鸿哥儿看父亲为难,便自请去老虎滩一趟,接二伯回家。
*
三日之后,穆府二门。
晴秋和一众仆人焦急地等在门口徘徊,不时往外张望着。忽儿听得一阵马嘶人喧,纷纷心上一提:回来了!
只见打头的是鸿哥儿,他大踏步跑进来,口里吩咐道:“去扶二老爷!”
话落,顷刻便有七八个男女仆从一起奔出门外,扶着脚步虚浮的穆道勤下马,几乎是拽拉着他往后堂奔去。
晴秋也赶将上来,跑着跟上鸿哥儿,气喘吁吁道:“姨奶奶打发我跟你说一句,等会儿不管老太太说什么,你只管跟在老爷后头应声便是,不许反驳。”
“我省得,不过是白嘱咐。”鸿哥儿点点头,又问她:“老太太怎么样了”
晴秋没说话,摇了摇头,眼里攒满悲戚之意,鸿哥儿一看既明,抿了抿唇,沉声迈进后堂。
四下无声,他二伯落后他一步,还没进门,却一声哭嚎打破了宁静:“娘亲,不肖儿回来了!”
鸿哥儿便站住一步脚,让二伯先进了屋,一时屋里众人分嚷起来,都叫老太太,你快看谁回来了
……
母子长久未见,一番寒暄不表,只说穆老太见着满堂孙儿聚齐,眼里也似有了光,说话也稳当了起来,让三房太太上前,又让张姨娘和李氏也过来,孙儿孙女们便自发地围着炕稍跪坐,两个儿子便在门口守着。
穆老太看着一屋子的人,满面含笑,道:“我这一生也活得足够,临走你们都在跟前,也心满意足了。”她抚着李氏的手,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笑着叹道:“只是没缘分见一面我的重孙儿。”
李氏听了,潸然泪下,泣道:“老太太有后福的人,快别说这个话,等这一遭好了,多少重孙儿的满月酒吃不尽。”
“是啊,”三太太崔氏也上前来,道:“鸿哥儿也快娶亲了,日后他有了孩子,也少不得老太太教导呢!”
张姨娘在旁,忙跟着点了点头。
老太太笑道:“都不用哄我,我知道我的气数,你两个过来。”她招徕崔氏和张姨娘,握着她们的手道:“别人我没话说,唯有你两个,藏了半辈子的话,如今竟可都说了……是我做婆母的对不住你们,当初若不是――”
崔氏并张姨娘俱跪下,都摇头道:“老太太,当初的事我们都忘了,不提了!”
“我也认为我曾忘了,可是临终之际,当年种种历历在目啊……”老太太摇头失笑,看着门口穆三爷道:“老三,将来你媳妇崔氏若是要和离要走,你不许拦她,另给她钱,连我留下的一半儿体己也一并都给她!”
穆三爷忙道是,崔氏却已捂着脸,泣不成声。
“书染……”老太太扭脸看着张姨娘,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字道:“教你受委屈这么多年,是我老婆子的不是,临到头,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你应下――这个家,将来要是有蒙在受难的那一天,你千万要拼命保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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