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红纸包,晴秋不明所以,还是沈父从旁笑着努了努嘴,晴秋才纳罕接过,打开来看,见里头卧着两颗红鸡蛋。
沈天赐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沈父从旁忙道:“这是你嫂子生冬儿时,家里煮的喜蛋,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你吃着,讨个喜气,呵呵。”
上回来时还说嫂子只是月份大了,不承想已经坐草,忙道:“是几日生的,我还不知道,也没预备下东西……”
沈父摆摆手:“用不着,这些米都是因着你才有的,你不知道,如今粒米贵如油,这些粮食解了咱家大难处呢!”
“那就好,”晴秋舒了口气,笑道:“也是托我们老爷太太和姨奶奶的福。”
“主家洪福!”沈父也忙道。
说这会子话,守门的婆子便嗖了嗖两声嗓子,晴秋知道是要告辞了,道:“瞧着天色,父亲也该赶路家去了,这一路仔细着,到家给娘亲带好。”
她说完,拜了一拜,就要离去,却听沈天赐道:“就这么走了,你得了你侄儿的喜蛋,没有钱赏送汤米”
沈父闻言,叱了沈天赐一句,又对晴秋道:“听他胡吣,你只管别理会,不用给家里钱,如今什么东西都涨价,就是有钱也不禁花的,还是粮食最牢靠。”
如今家里添丁,指着官府发的那点儿救济粮压根不能过活,便全靠闺女主家每月发的这两斗米救急,回想当初他还拦着闺女不续身契,如今竟全仰仗着她,因此又愧又羞,只得讪讪笑了笑。
晴秋神色未变,闻言静默了一会儿,与父亲颔首致意,提步离去,走时还听见父亲和哥哥渐行渐远的争吵声。
……
“叫冯妈妈见笑了。”回到二门上,晴秋朝冯妈自嘲笑道。
冯妈忙摆手,并不搭这个话茬,如今沾着清哥儿大奶奶李氏的光,她已是穆府的管家嬷嬷,一改从前往日偷奸耍滑撒娇卖俏的款儿来,行动也庄严持重,因说道:
“如今是饥年,混个饱肚才是紧要,姑娘家里这还是好的,你没见着有那等实在可气可笑的人家,竟支使他儿女偷拿府里的玩意器物出去,幸亏如今都一概不叫见,不然乱成什么样也未可知!老爷太太们宅心仁厚,想出一个方儿来贴补,只是放一句恩典容易,下头行起事来也有千般难的。”
晴秋笑道:“往后我也不出来见了,只叫我父兄也和别人一样,支了粮食就走罢,倒不为我省事,只是怕有人不平,二则也不是个规矩。”
“晴姑娘体恤下情,再不错的。”冯妈笑道,同走了两步,忽儿又道:“前儿紫燕还来府上看望奶奶和玟哥儿,出来时还和我提起姑娘,说起你们曾经一道在下人房做事的光景。”
忽巴拉的,怎么紫燕提起这些晴秋心里疑惑,面上却不显,顺着话茬,笑道:“她是个有福的,也托大奶奶洪福,得配了个好人家,就是想起我,也无非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小时候的事,我都不大记得了。”
冯妈忙道:“晴姑娘也是有大福的,我来府上这几年,眼睁睁看着这里的人走的走,来的来,唯有姑娘没有挪窝。”
晴秋笑了一回,道:“都是挣命罢了。”
冯妈大约也察觉出这话说得颇没滋味,讪笑一回,才道:“眼下鸿哥儿不在家,姑娘若得了空,也往我们春醒画堂来坐坐。”
晴秋应了个好,在岔道上同殷勤的冯妈作别,不表。
……
且说晴秋回了燕双飞,先去回了容姐儿,出来后往东厢要回禀张姨娘,欲要敲门时只听见屋里有嘈嘈相议声:“…这消息可千万不能走漏了!”
晴秋脚下一顿,知道里头张姨娘和穆三爷还没议完事,暗道自己冒失,忙退步就要离去,只听一道声音道:“谁”
是三老爷的。
晴秋忙道:“是奴婢晴秋。”
“晴秋进来――”
这回是张姨娘的声音,晴秋舒了口气,回身推门而进――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57章 抑粮价(下)
且说这会子穆三爷正坐在小杌子上同张姨娘说话, 见晴秋进来,才起身,又让张姨娘仍旧躺着,道:“此事稍晚再议, 只等腊月初九一过, 看帅司的动静了。”
又转脸与晴秋道:“你来的正好, 和姨奶奶说话解闷儿, 不可长吁短叹, 徒增郁结。”
“G!”晴秋应了一声。
穆三爷径自披上外衫走了, 只留她主仆两个说话。
张姨娘躺在椅子上仍旧面有怠色,况且不知正思量着什么, 又添了一抹怅惘哀婉之情。
晴秋走过来, 因笑道:“原是今儿奴婢家里人上门来取粮食,还送给奴婢两个喜蛋, 虽说是微末之物,但到底有个喜意儿, 奴婢不敢独吃,一个给了姐儿,一个拿来孝敬姨奶奶。”
张姨娘才回过神来, 问她道:“你有心了, 家里人都好喜蛋又是什么缘故”
“托姨奶奶大福,家里上下都好, 喜蛋是奴婢嫂嫂前日坐草,生下侄儿之故。”
“这确实大喜, 饥荒年月, 一颗鸡蛋何等珍贵,等会儿你开箱子, 拿出一条红袱来,再下回你见他们时,去小厨房要一篮麦子面,盖上给你父兄送去,就说是我下的汤米。”
晴秋摇了摇头,却道:“这是奴婢省下孝敬您的,与他们有什么相干好像奴婢来一遭,专门讨这个礼似的,奴婢不依,况且奴婢往后不见他们了,哪里来的‘下回’”
张姨娘看着煞有介事的晴秋,不禁抿唇笑了笑,道:“这又是何故,怎么见了家人一面,还见出气来了”
“倒也不是气,只是别人都没福分见家人,单我有,既遭人嫌又惹人怨的,况且先刚一路走来,冯嬷嬷还同我说了两句话,我学给您听听。”
说着,晴秋便将一路上冯妈的话尽数学给张姨娘听,又为解姨娘的闷儿,使出浑身解数,将冯妈佯装持重老成的那个款儿模仿得活灵活现,末了问道:“您说她是什么意思上赶着逢迎奴婢。着实猜不透。”
张姨娘想了想,道:“逢迎倒不尽然,不过欲与你结交之意尽显,你若喜欢,得空去春醒画堂坐坐也无妨,若应付不来,也就罢了。”
“那便等等看,若果真她们有事故,想来不止这一遭,届时奴婢再请教姨奶奶。”她说完,便自去净了手,剥起喜蛋来。
剥了壳的喜蛋破了一层白皮,流出绵密的黄油,引得晴秋低诧一声:“是咸的!”
张姨娘低头一视,了然道:“想来是为着多贮存些时日,所以才拿盐渍的。”又打趣道:“这是柴门小户持家之道,你怎么还不知”
晴秋努了努嘴,小声回道:“奴婢幼时在家,可从没捞着喜蛋吃过,邻里间相送,都入了奴婢兄弟的口,所以才不知道。”她捧着这颗咸喜蛋,十分可惜地道:“究竟是盐渍的,不能白嘴儿吃了,须得晚上配粥方可。”
张姨娘指了指地上的方桌,道:“那里还有三爷刚带回来的蒸黍糕,你拿冬酿一拌,与我吃一点也就罢了。”
晴秋果然见鹤漆方桌上有一碟蒸黍糕,拿玉盏盛着,晶莹剔透,便打开木橱,取出一坛冬酿,拿银匙舀了两勺,浇在糕上,又拿出一套张姨娘家常用的银镶玉的杯盏碗筷,一齐儿放条盘上盛了,来服侍张姨娘。
只可惜张姨娘筷子只搛了一口黍糕,一星儿喜蛋,便推道:“我吃好了,你吃罢。”
晴秋瞠目:“这是吃好了可别又是找着这一宗儿籍口,赏我吃罢!”
张姨娘嗔睨了她一眼,便又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晴秋数着她吃了七八下,连忙阻止道:“也罢了,这黍糕咸蛋都不是好克化的,别停了食,晚上那顿又吃不下,何苦来的。”
“祖宗,你到底要我怎样”张姨娘放下筷箸,瞪了晴秋一眼。
晴秋端上一杯茶来,送到她手边,笑了笑,没说话。
……
一时张姨娘喝茶小憩,晴秋收拾杯盘狼藉。
却见鹤漆方桌上当中反撂着一封信,恐食水脏污,便要拾起收起来,正巧瞥了一眼信封上红签题字:“连州城西瑞昌大街穆宅勋三爷亲启,平安家信”――这是师傅张红玉的手笔,晴秋怔了怔。
书信到底是秘事,姨娘不提,晴秋自然不能问,她将信拾起拿给张姨娘,张姨娘果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掖进袖里。
恰此时,蕊簟进来道:“清净山上两个道长下来了,太太已经派人出去,还拿了五百贯会子钱。”
张姨娘点了点头,吩咐蕊簟:“你从钱箱子里数出八百贯会子钱,一并都拿给道长,说三百贯算我们偏房的,另外五百算容姐儿的,还有一句话,说‘这是我们捐资纳福的钱,只凭道长是修宫铸殿,还是赈济饥民,都请便’――你照我原话,一字不差地说去。”
蕊簟忙应了个是,从钱箱子里拿了钱,给张姨娘看过,才出去。
等她走后,晴秋才蹙眉道:“姨奶奶,这是何故,又要捐资〉共皇桥婢见识短浅,只是连奴婢见着的,算起来也捐出去万八千贯钱,就是再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销法儿啊,况且也不是长久之计!”
“好丫头,难为你有这个话儿,”张姨娘抚着晴秋的手,摇头叹了叹,道:“我何尝不曾也这样愁过,思虑得彻夜难眠,可也没别的法子,饥荒是看得见的,饥民遍野哀鸿载途,咱们家还算略有家资,在这个紧要时候自然是要敢当人先的。”
晴秋思忖片刻,闷闷地低下头。
张姨娘见状,浅笑问道:“怎么了”
晴秋忙道:“没甚么,奴婢只是惭愧。从前奴婢在家时,家里贫苦,也是缺衣少穿,每每走到高堂大户门前,只恨他们穷奢极侈,锦衣玉食,但凡他们怜贫惜弱些,老天爷有眼,也不至于叫富者累巨万,贫者食糟糠。可自打进了府上,奴婢的心竟变了……说句僭越的话,若换做奴婢主事,叫我施粥放衣裳也就罢了,才不会再三再四拿出那么多钱来。这都是实打实的钱呐,也都是走南贩北赚来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是以惭愧不已。”
张姨娘听了,闻言也是思忖半晌,才叹道:“你是天生一段赤诚心肠,既做了人家的奴婢,自然心里都是主子。况且你的话也是世心人情,不说你一个贫家子,就说那一等一富贵的人家,又有几个果真‘怜贫惜弱’的你老爷是信奉白圭弦高陶朱公之流,他们无不是仗义疏财,乐善好施之辈,是以仿效先贤,在家国为难之际略尽绵力罢了。再者,这些施出去的钱财都会千百倍回来的,这是为商经营之道,只有悟得的人,方能明白。”
晴秋若有所思,道:“果然奴婢没悟,姨奶奶说的这几人,奴婢只知道陶朱公,还是听从话本上读过他和西子娘娘的故事。”
张姨娘笑道:“你那多是话本附会,不过既是话本,也曾写过陶朱公三散家财的故事罢”
晴秋忙道:“可不是,陶朱公三散家财,可钱财就像是长了脚似的,全绕着他打转!”
“正是这话了,人的名字树的影子,他乐善好施的美名传出去,纵然千金散尽,也有还复来的时候。”
张姨娘停了一停,又笑道:“不过,这终究说得浅薄,其实经商之道,连我也参的不够,都说商人重利,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可若只是一味逐利,忘却仁义本心,却也是走不长远的。凡历朝有名的大商人,无不是以义取利,甘当廉贾者,你老爷既然存了当商君子的心志,我何尝不愿成全他况且就是太太,也是宅心仁厚,将她家常绣的几幅画都折价卖了,我又怎么能不步她之后”
这一大通话说到最后,张姨娘已是气乏力竭,伏在躺椅上喘息咳嗽不止。
晴秋忙不迭上前抚背顺气,又拿温茶与她润喉,感慨道:“姨娘教诲,奴婢领受不尽,可叹奴婢懵懂狭隘,只知守财,铱竟从未看这么远,想这么多。”
张姨娘吃了茶,才好受些,缓了缓,望着晴秋道:“不怨你,你本生于贫寒,幼时操持家计,大时又拘于内宅,若是懵懵懂懂还好,可叹你又识了字,偏生又没个西席先生教导,也没些个经史哲言供你读,所以智慧未开,终究是世道贻人,不是你之故。”
晴秋低下头,从前三太太也曾当着她的面儿说过:识字有什么好,这世间的烦心事有一半都是打这上头起――彼时她不能领会,如今却也有些了悟。
她这厢惘惘的,却听张姨娘浅笑一声,指着书架道:“也罢了,你把那架子上那两册《货殖列传》和《计然书》拿来,再把那本《士商类要》也取下来,这是经商人家奉之圭臬的书,鸿哥儿是熟读的,可惜他不以为意,姐儿却还小,如今冷冬无事,我便教与你听了,从此也赖你多在他们跟前提醒一二。”
晴秋忙福了一福,便去架子上取书,主仆俩便当窗闲坐,读书品茗,越发风情雅趣不表。
……
且说晴秋一连几日都来张姨娘处听她讲书,穆三爷见了,也乐得有人给姨娘解闷,便送来柜上许多簿册签牌之类,并道:“故纸堆里都是昔人旧事,远不如时务有效用,况且你们读书难道不需要佐证这就是了。”
惹得姨娘嗔他道:“无非是哄骗我们给你盘账,倒说出这个话来。”
只说得那穆三爷连连告饶讨情。晴秋在旁,亦只管暗笑,也不理会。
……
这一看跟着张姨娘看账,果真叫晴秋看出许多机锋来――连州城的粮价已经涨到令人咋舌的地步,粳米从最初的每斗四十钱涨到一百五十钱,菽粟麦等更是从每斗十钱涨到了七十五钱!
晴秋从打记事起,连州城的粮价就没这么高过,而看账本,因粮价上涨,连带着百业千行也无不物价翔踊,以至到了米珠薪桂的地步!
好在没过几日,官府便开仓放粮,又有连州商会从外州买的粮食也到了,投入到市中,很快粮价便平抑下来。
也是从穆三爷和张姨娘闲话中,她才知道,原来这次连州商会到外州买粮,多是穆府上下走动,从周斡旋。
据闻,那外州州牧听说连州城穆家商号的掌舵人是个远近闻名的仁商,一惯乐善好施,并不是那等囤积居奇之辈,才同意将府库中多余的粮食以平价卖给他,又幸而得到许多他州大粮商的支持,连州商会这次买粮才满载而归。
而细究起来,便发现穆三爷以每斗十二钱的价格买了十万石下等粟米、黍子等贱谷,再以每斗三十五钱的价格,徐徐投入到集上售卖,引得买粮者趋之若鹜,便限每人每日止买一斗,直叫那等囤粮的也束手无策,因而不消一个旬日,便将粮价平抑下来。
这之后,连州城粟米的官价一直在三十钱一斗,可官府的粮食看着虽多,但大部分都用来赈济的,只有少部分才拿到集市上售卖,因此穆家的粮食虽价高五钱,却随时可买,越发的不愁销路。
张姨娘点着手,道:“这便是书上说的‘欲长钱,取下谷’,下谷虽贱,能买得起的人却多,长此以往,薄利多销,多少钱不能赚得――你可明白”[注①]
“奴婢已经悟了!”晴秋连连顿首,心里又悄悄算了一笔,这次仅售粮一宗事,穆家少说也赚了一万贯,不禁瞠目,想着往后再也不为他们这等富庶商贾可惜抱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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