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粝、磨口,难以下咽,吃饭不再是叫人放松舒适的事儿, 变成维持生命的东西。
吃这些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宋瑾无法接受,但去瞧见那些河东大队的人狼吞虎咽,一点残渣都不留下,宛若珍馐。
他心绪复杂之余, 麻木的吃了几日, 虽不习惯, 那也能吃得下了。
直到这两天生病, 骨子里的拗性又冒了出来,不肯吃下去。
明知道自己应该多吃点儿东西,提起精神, 才能快快好起来, 可食物到了嘴里却咽不下去。
身体已经难受至极, 实在不愿胃再受罪。
这会儿也是憋着一股气,决定捏着鼻子忍下,补充点儿体力,早日站起来。
不然谁知道这些人背后怎么议论他呢!
宋瑾根本没把这白糊糊放在心上。
换了个人来给他做饭?
都在河东大队,情况不过是左手换到右手,能有什么区别?
可一入口,面汤直接滑进了胃里。
他还发着烧,嘴里又干又热,对食物的口感既敏锐又挑剔,但这没什么味道的面汤,却意外的满足了自己的味蕾,体内烧着的火好似也被压着渐渐平静下来。
这一口气他直接喝掉三分之一,胃里有了东西,精神也好起来。
宋瑾将面汤拿开,瞧着这卖相凄惨的面汤,感到十分意外。
这会儿仔细看了,才发现是白面煮的汤,还有细小的蛋花。
不会是河东大队真的特意弄的白面,又专门找人煮的吧?
宋瑾心底浮起愧疚,河东大队的情况他不算彻底摸清,但也称得上了解,白面对他们来说可是奢侈品,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
他这一碗,也不知是吃了几家的口粮。
徐清见他不动,把装着酸豆角的碟子递了递,“是不是觉得没味儿?配着吃吧。”
宋瑾犹豫过后,还是拿起筷子夹了酸豆角放入嘴里,只一口,眼前便亮了。
如果说面汤是唤醒了他的身体,酸豆角就是丢进他身体的炸弹,叫他一个激灵,开始渴求更多的食物填补身体的空虚。
夹一粒酸豆角,再喝上一口汤。
宋瑾长长的舒了口气,回头自己拿粮食补上吃的这些东西就行了,他是绝不愿放下手里的面汤的。
他又要动作,徐清把小碟子放在了床沿,“那你慢慢吃,我外面还有事儿要忙,吃完叫我拿碗筷。”
这一粒一粒的吃是想急死他么?
全然忘记他刚到河东大队时,吃饭也是这样。
宋瑾脸上挂起客气的笑,“那你去忙吧,麻烦你了。”
心里却憋着气,忙什么?忙着议论他?
他在这儿躺了几日,徐清有没有什么要忙的他还不清楚?
转念又想,他不该跟徐清计较。
毕竟自己的话徐清也听不懂,傻子看别人也是傻子。
宋瑾自我安慰着,感觉好了不少。
慢吞吞坐起来吃完了这顿饭。
宋满冬听徐清说他吃下了,便不做停留,回去继续做他们的晚饭。
·
宋县长倒下几日,瞧着都叫人提心吊胆的,大有熬不过去的架势,好起来却很快。
隔天就能站起来在院子里透气了。
跟大家往常的经验截然不同,俗话都说病去如抽丝,都还以为宋县长要再卧床几日呢。
张大队长说是宋满冬的功劳,叫张大娘送了三日口粮过来,托她再做几天。
徐清则是道,“他底子好,就算累倒或者是发烧,熬一两天就好了。”
“这么多天没好,可不是因为这点儿小病,是在心病上。”
不过他也有困惑,往常不是没遇上过这样的病人,但都是对症下药,才除去病根的。
宋县长这些日子可是他在照顾,也没发现别人来看他,难道自己躺着想通了?
徐清不解,但也没去追问。
换个普通的病人他还会多聊几句,但县长这种身份的人,想法岂是他随便打听的?
别瞧着他们看起来和善,发作起脾气可就直接要人命了。
宋满冬依着张大娘送的粮食,给宋县长规划了这几日的食物。
想了想又多给他补了两个鸡蛋,只盼着他赶紧好了离开。
宋瑾情况一有好转,徐清就不整天守着了。
天开始冷,河东大队也有不仔细生了病,他跟在卫大根身边帮忙。
听着卫大根的重话,心底直点头。
发烧一问烧了三天,头疼几日还要辩解以前都是疼两天就好了……
徐清听的脸色跟卫大根一般黑,还得给他们看病。
宋满冬又来给宋瑾送午饭,推开院门就瞧见空荡荡的院落。
她轻轻的叩门,没见到徐清走出来,反而看着宋瑾从屋里走出来了。
宋满冬愣了下,才进院子,把午饭搁在外面的方凳上。
这是徐清看书时放东西的地方。
桌子是没有的,只能拿张凳子充数。
宋瑾瞧见她,也是惊讶不已,又看向饭菜,顿时了然,“这几天的饭都是你做的?”
“麻烦你照顾我了,等我身体好了,再上门道谢。”
“不用。”宋满冬摇摇头,“我也不是特意照顾你,粮食是大队上出的,饭是跟我们知青一起吃的,顺手的事儿。”
“你要是想谢,就谢大队长……吧。”
宋满冬犹豫着把徐清咽了下去,徐清瞧着也不想跟他打交道。
宋满冬一开口,宋瑾脸色便微妙起来。
原来跟徐清一起议论自己的是这个知青啊。
他初时惊讶是因为认出宋满冬是给自己做白切鸡的人。
她跟唐忠路关于柿子的较量他也听说了。
当时宋瑾就猜测起因跟自己有关,不过没等他找人收了河东大队的柿子,宋满冬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宋瑾便做不知道,没有来打扰她。
只记下这事儿,想着以后有机会遇上再帮宋满冬一把。
得亏他没找上来,没想到这位宋知青还“嫌弃”他呢。
看他不说话,宋满冬便借口忙,离开了。
瞧着她的背影,再想起徐清说要回去帮忙,中午过来,这会儿已然过了午时,想必是把他给忘了吧。
宋瑾还是头一次被人忽视的这么彻底,除了新奇、郁闷之外,还有一股劲儿梗着。
他想日后一定叫他们看看自己的本事。
但又想起家里复杂的情况,和如今波动的政局,微微皱眉。
只得安慰自己东风渠有他的先见之明,这点他比徐清、宋满冬高瞻远瞩,厉害不止一筹。
黄河分支途径怀安县,河床连年来不断增高。
即便年年组织清理河道淤泥,还是效果甚微。
大坝又没有彻底修好,河床再这么涨下去,一下暴雨,怀安县内地势最低的东风公社必淹。
虽说怀安县不是雨水多发的地带,可宋瑾翻过县志,往前几年十几年的时候都有过暴雨,那时水漫膝盖,也挺过去了。
可河床又高了不少,往后可就不好说了。
这种事儿决不能赌,一输就是无数人流离失所。
宋瑾知道这件事儿的严重性,知道会引起几位叔伯的警惕,还是赶过来督促东风公社修水渠了。
东风渠若是能修出个大概模样,疏通过去,压力能缓解不少。
可转念一想,东风渠修好,不会出事儿,徐清他们又怎么瞧得出他的英明?
宋瑾叹了声气,不需要犹豫便已经有了答案。
算了,他也不止这一点儿本事。
等下回再露一手震住他们吧,他琢磨起来,从哪儿开始下手好呢?
宋瑾没想出个厉害的招数,先把自己给弄倒了。
“吹了半天冷风,他不倒谁倒?”徐清黑着脸给挖梨。
这回宋瑾可不止是发烧了,染上风寒,咳个不停。
不过许是知道自己折腾,最近两天老实的很,门都不出。
只是药也不见效。
正巧家里有梨,便想着给他蒸个梨试试偏方。
一转头,见其他人也盯着梨子,徐清只好从箩筐里翻出来几个,都蒸上了。
又放了几个青枣,做完才疑惑起来,“这些哪儿来的?”
赵胜男他们要去修水渠,宋满冬虽然没之前那么忙碌,但也不至于闲到上山摘梨。
宋满冬指了指筐子,“那些大队上的人送的。还有几个青苹果,你们想吃就吃吧。”
“怎么只送你?不送我?”陆许山洗了个苹果,咔嚓咔嚓的咬着。
“送你干什么?”姚娉婷,“送满冬是因为感谢满冬呢。”
“柿饼已经能出缸了,公社的供销社看了品相,还想跟百货商店抢呢。”
刘主任打起感情牌,一说他们这稳定,知根知底,又说送去百货商店贺永明还要抽成。
张兴旺迟疑着,陈家明却不做犹豫,大半都给百货商店送去了。
回过头来才跟张兴旺说明,“百货商店这条人脉一定得维护好。公社给的条件再好,可公社就那么多人,吃不下所有的柿饼。”
“咱们将来柿饼越做越多,早晚要往外面卖的,不维持住百货商店这条线,等以后想再打通外面的关系,可不容易。”
他当机立断的做完这事儿才跟宋满冬说。
宋满冬瞧着陈家明,既惊讶又替他感到高兴,短短几个月,竟是脱胎换骨了。
要是从前,想必他也会跟张兴旺一样摇摆不定吧?
宋满冬不知道张兴旺和张大队长什么态度,不过对着陈家明,还是表示了自己的肯定。
“你想的很周全,哪怕卖去市里麻烦一点儿,也应该坚持住。
咱们两个人做还好,但要是大队的生意,目光就不能只放在东风公社。”
公社的工资决定了他们的购买力,即便再好吃的东西,买的时候也要掂量过。
这情况换到河东大队和公社,对比就很鲜明了。
柿子干卖了近一个月,柿饼又接着卖出去,卖的高价足以说明他们的美味和价值。
但河东大队上不少人至今没有尝过柿子干的味道。
要不是那些熟透的柿子做不来柿子干,只能分到自己家里吃,他们都想把所有的柿子做了卖出去换成钱。
知青点儿倒是吃上过,也不多。
实在是没柿子给他们做,连黑市上也买不到新鲜的柿子了。
其他几个大队跟河东大队差不多,恨不得把所有的柿子都拿过来卖掉。
供销社倒是开始售卖他们做的柿子干了,两毛一斤。
可赵胜男不舍得买,她现在没多少钱了,抠抠搜搜的,饭都不敢吃太好的。
为了照顾她,姚娉婷和方宛也没有买回来吃。
宋满冬对这些更是不感兴趣,她早就习惯做了吃不到的事情,不论做再香的饭菜都能面不改色。
这会儿也不会为了个柿子干特意买回来,还冒着惹赵胜男犯馋的风险。
至于陆许山,不太清楚他吃没吃到,只知道他催江志农催的紧。
“柿子这么好吃的东西,就应该把路边所有的树都给嫁接上!”
向来脾气软和的江志农都被他给逼急了,“你眼里就没有什么不好吃的!”
“哪儿有那么多地方给你种?”
陆许山听完也不生气,还认真反思过,确实是他拥有的地方太少了,要是这儿都是他的,直接手一挥叫江志农全给他种上。
他这些想法是影响不了江志农的,至于被他烦着的陆爸爸,宋满冬就不太清楚了。
只从陆爸爸每次的回信中窥见父爱,虽然都是骂陆许山的,但倒是从来没有不理他。
但她羡慕过便放下了,宋康平是指望不上的,她已经不会对宋康平有所期许了。
“你这些天忙着照顾宋县长,一定不清楚柿饼赚了多少钱吧?”
姚娉婷手搭在宋满冬的肩膀上,骄傲的看着徐清。
“你知道?”徐清奇怪看她,“大队会计不至于把账本给你看吧?”
赵胜男也惊讶的看向姚娉婷,“大队长说了么?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不是。”姚娉婷摆摆手。
“是有人猜了个数去问,大队长说等卖完再说,现在还没确定呢,不过张兴旺说他爹这几天笑的次数,比前面几年笑的都多,晚上睡觉脸上的笑都降不下来。”
徐清听完,“我这几日都没见过大队长,有机会得看看。”
他记忆中的大队长一直是板着个脸,非常沉稳的模样。
江志农也说,“那我得加把劲儿了。起码保证三颗嫁接成功,这样后年结柿子了,能给大队上赚更多钱。”
想到这美好的前景,他难得来了干劲儿。
比起那增产的麦苗,竟是这更能叫他心潮澎湃。
赵胜男关心道,“到底赚了多少钱啊?”
姚娉婷露出个笑,“目前来看,差不多每个人能分个一块钱吧!大队上的所有的人连着咱们知青,都有份儿!”
“才一块?”赵胜男下意识的皱眉。
“按人头分的!”姚娉婷又强调一遍。
宋满冬最先反应过来,“这么多啊。”
她只知道赚的不少,陈家明如今是大功臣,已经坐稳了大队干事的职位,即便柿子卖完,也能继续干下去。
除却农忙的时候,不用下地帮忙,轻松不少。
赵胜男跟着反应过来,“那确实不少。”
她也是习惯了一个人一个人的算,给她一块钱算不上多,可大队上不一样,一家子人口多了去。
就拿张大队长家来举例,张兴旺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他自己两个孩子,哥哥们加起来有八个。
孩子们加上他们夫妻,再加上张大队长,足足有二十块!
这数字不可谓不惊人!
而且这二十块是实打实的钱,不是写着的工分,不是地里明年才能收下来的粮食,是能直接发到他们手里的钱!
赵胜男想明白后,笑道,“原来是我钱少。”
她倒没有多失落,真心的替大队上的人高兴,“有这二十块,今年冬天应该能过的不错了。”
她又想,“要是往后年年都能卖柿子就好了。”
“明年的事儿明年再看吧。”宋满冬只说。
不过她觉得张大队长是不会放弃这种机会的。
大队上当然是越富越好,人手里有了钱,日子过得好了,也就不会为鸡毛蒜皮的事儿掐架,更不会为几分钱打起来。
姚娉婷总结道,“所以啊,大家现在最感激的人就是满冬了。”
她笑嘻嘻的说,“你可是大家眼里的金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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