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人缘好, 昨日大婚,家中来了不少同僚好友, 宴席上压着他行酒令,说不出来就提耳灌酒, 很是热烈地闹了一场。
翌日清晨, 沈茹还在熟睡,她昨日累着了, 陈适不想吵醒她,爱怜地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替她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迎面碰上李氏,张口就要喊姑爷。
陈适竖起食指, 嘘了一声,指指房内,压低声道:“你家小姐还在睡, 不要吵醒她。”
李氏会意地笑笑:“那老身去打盆水来,姑爷洗漱一下罢。”
陈适也笑道:“哪能劳烦您, 我自己来就行了。”
他去井边打了盆清水洗脸,又用青盐漱过口, 走到院中,伸了个懒腰,觉得神清气爽。
苍头老郑拿着把笤帚在院子里扫爆竹碎屑,看见他问:“公子,现在做早饭吗?”
陈适想了想,说:“我出去买罢。”
他进房拿了两吊钱,又嘱咐老郑扫地的动作轻些,不要吵到后院的夫人,这才出了门。
椿树胡同靠近琉璃厂,是京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之一,出门就是条十字长街,两旁商铺林立,商贩们大清早的就出摊做起了生意,蒸笼里一屉屉包子散发着腾腾热气,驴肉火烧的味道香飘十里,富家少爷们提笼架鸟地出来溜达,茶馆里的伙计们正清闲,一个个捧着海碗,蹲在门口吸溜面条。
陈适是这一带的名人,几乎人人都认识他,看见他一大早地出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陈适笑着一一回应,买了两碗馄饨和一屉包子,正要回去时,碰上两名背着花篓的卖花少年。
“哥哥,买枝花儿罢,送给你的新婚娘子,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陈适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新婚?”
少年嘻嘻笑道:“哥哥红光满面,一看就是有大喜事,古人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并称人生两大喜事,哥哥是状元郎,早就金榜题名过了,看来只有洞房花烛夜才能让你这般开心了。”
陈适哭笑不得,猜到这少年应该是认识他,也知道他昨日成亲,之所以油嘴滑舌奉承他,不过是想让他买他的花。
陈适问:“都有什么花儿?”
“什么花都有,”少年指挥他的同伴转过身来,方便陈适看花篓,“茉莉、芙蓉、夹竹桃、还有重阳节的菊花……”
陈适想起沈茹清丽婉约的面容,心中一动:“给我挑支茉莉罢。”
少年答应一声,利落地从花篓中择出一支茉莉给他,洁白的花瓣上还沾着露珠。
陈适接过花,递了几文钱过去。
少年笑着道谢,说了句吉利话:“祝哥哥与夫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陈适脸一红,也没搭腔,转身走了。
回到家,他不确定沈茹醒来没有,静悄悄地走到窗根底下,透过贴着红囍字的窗纱,看见沈茹已经起床了,正慵懒地坐在镜台前,浓墨般的青丝披了满肩,由身后的侍女玲珑帮她梳头。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这一刻,陈适穷尽平生才华,搜索枯肠,也想不出能准确描述这一幕美景的诗句。
他扬起笑容,正要进门,却听房中传来说话声。
“小姐,换根簪子戴罢。”玲珑小声劝道。
沈茹没说话,依然递着那支玫瑰金钗,态度很坚决。
玲珑与李氏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无奈。
李氏上前,接过金钗,替她插进高挽的发髻里,一边道:“开了脸,梳了妇人发式,就不像从前在家做姑娘一样了,该改口叫夫人了。”
她是话里有话,沈茹却听得无动于衷,一脸麻木。
李氏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好孩子,你别怪嬷嬷多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娘咽气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说你旁的都好,唯独缺一点慧根,遇事看不开,容易死心眼。孩子,嬷嬷是活了半辈子的人,你听我一句劝,既已嫁了人,从前那些就不要想了,侍奉夫君才最要紧,姑爷人品贵重,又对你一心一意,来日必有飞黄腾达之时,你好好待他,福气在后头呢。”
沈茹闭上眼,攥紧手中帕子,冷冷道:“我的心里已有人了,再也装不进旁人,嫁给他,是父命不可违,我的身体自己做不了主,难道心也要给他吗?嬷嬷,我不喜欢他,就连与他同睡一张床,我都觉得……觉得恶心。”
她厌恶地皱起眉,想起昨夜那些画面,更觉得浑身如爬满虫子,肮脏得紧。
李氏急忙捂住她的嘴:“这种话可不能说!你那个心上人,从前你们就不是一路人,如今成亲戚了,更不可能了!再说了,二小姐那个性子,岂是好相与的?一件衣裳都不能容你染指,若让她知道你喜欢她的……”
李氏顿了片刻,好言劝道:“好孩子,你趁早断了对他的念想,别让你娘九泉之下都不心安啊……”
沈茹怔怔地坐着,眼泪滚落下来,过了良久,才喃喃道:“我知道,他那样的人,我是配不上的,我只要远远地看上他一眼,就够了。”
玲珑服侍沈茹多年,对她的心事再了解不过,若说以前还能争取一下,但如今她嫁做人妇,一切木已成舟,就算她再如何痴恋那人,也无可奈何了。
玲珑叹一口气,起身去倒水,走到屋外时,却见水渠里漂着一朵茉莉花,不禁咦了一声。
这个季节,哪里来的茉莉啊?
她将花朵捞起来,只见花茎被折断了,洁白花瓣上沾染了一些淤泥,还有几瓣零落在水里,漂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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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第二日,怀钰和沈葭进宫谢恩。
太后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孙媳的面,拉着沈葭的手就不愿放开了,不停夸赞:“这孩子长得真好看,你一进来,这屋子都亮堂了些,哀家瞎了几十年的老花眼像重见光明了似的。”
众人皆笑,沈葭也被夸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红晕爬上脸。
田贵妃便打趣她:“看看,还害羞了呢。”
深宫里的妇人闲着无聊,最喜欢逗弄这些新妇,说起话来又荤素不忌。
眼见沈葭被逗得手足无措,脾气好的刘妃笑着替她解围:“新妇总是脸皮薄些,诸位行行好,别寻她开心了。”
说完摘下一只蓝田玉镯,套进沈葭的手腕:“这是我进宫时娘家送的镯子,不是什么名贵物件,权且送你当个见面礼。”
沈葭心道这怎么行,慌得要摘下还给她,不料那镯子摘上竟是拿不下来了,一时急得满面通红。
刘妃笑着按住她的手:“戴着罢,这镯子在佛祖座前开过光,能保佑你和王爷一生琴瑟在御,白首偕老。”
其余后妃也统统上前送见面礼,就连不喜沈葭的上官皇后也送了,太后更不消说,早在她和怀钰成亲前,就借着由头赏赐了她不少东西。
沈葭自然也备了礼,其中还有九皇子怀英的,她因上次揍了九皇子,深感不安,便特意做了盒梅子糖,想送给他做礼物。
皇后客气地婉拒了她:“多谢你的好意,但英儿最近牙疼得厉害,不能吃糖。”
沈葭马上道:“这个不甜的,我放了药草,不信可以给他试一颗。”
她推开盒盖,里面放着十几颗色泽晶莹剔透的糖,做成五瓣梅花的式样。
九皇子看得直咽唾沫,小孩子很难不被糖吸引,但他不敢贸然伸手去拿,而是眼巴巴地瞅着母后。
上官皇后得体地微笑:“多谢,但他真的不能吃。”
沈葭上前一步,还想再继续推销自己的糖,忽然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夺走了那盒糖。
沈葭回身一看,见怀钰不知何时进来了,拈着一颗糖放进嘴里,脸颊顶起一个大包,他餍足地眯起眼:“好吃,给我罢。”
“……”
“还我!”沈葭气得跺脚,“你要不要脸,怎么还抢小孩儿的东西!”
“他不是不吃么?”
“他不吃也不给你,还我!”
沈葭踮脚去抢,怀钰却特意拿高,沈葭蹦起来去抢,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一转头,阖宫的人都盯着他俩。
沈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跟怀钰一同进来的延和帝开怀大笑。
皇上龙颜大悦,其余人也跟着笑了,太后笑得合不拢嘴:“这小俩口,倒让哀家想起了谁,也是像他们这般,总是动不动便吵架,吵完了又和好。”
满宫的人没人知道老太后说的是谁,她在这宫里待了太久,有很多人就连上官皇后也没见过。
还是侍奉太后的老宫人笑道:“是扶风王和王妃罢。”
她说的自然不是怀钰和沈葭,而是上一代扶风王怀瑾和王妃唐敏。
气氛不知为何冷了下去,延和帝收起笑容,淡淡道:“摆膳罢。”
用完午膳,老年人精神不济,太后被扶下去午睡,怀钰又被延和帝叫走,上官皇后嫌年轻姑娘们太活泼好动,吵得她头疼,便让沈葭跟几个公主自个儿去园子里玩。
延和帝一共生了七位公主,前头出嫁了两个,跟沈葭同龄的只有三公主怀芸,其余四个还是和丫头们踢毽子的年纪。
沈葭对这种活动不感兴趣,便和怀芸去亭子里喝茶。
怀芸早就想亲近沈葭,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此刻腼腆一笑:“沈姑娘……不对,现在应该叫堂嫂了。堂嫂,多谢你上次帮我。”
沈葭摆摆手:“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不过殿下,你还是别叫我堂嫂罢,听着好别扭。”
“啊……好。”怀芸问,“你是叫沈葭吗?”
沈葭点点头。
怀芸问:“那我可以叫你葭妹妹吗?”
沈葭问:“殿下多大?”
怀芸:“刚满的十六。”
沈葭点头:“我十八。”
怀芸:“……”
怀芸又问:“那叫你葭姐姐?”
沈葭忍不住扑哧一笑:“殿下,你还是直呼其名,叫我沈葭罢。”
“好。”
怀芸也不想在她面前太拘谨了,她实在是很喜欢沈葭,不仅是因为沈葭曾经帮了她,更因为沈葭身上有种她缺少而且很向往的东西。
那日在西苑马场上,她身着红装,和一群男人在烈日下策马驰骋时,怀芸简直移不开目光,这个姑娘太耀眼了,也太自由了,所以她自然而然地想亲近沈葭。
“那你也别叫我殿下了,叫我怀芸罢。”
“不,”沈葭眼珠一转,笑道,“我要叫你芸儿。”
“那你可有小字?”
沈葭想了想,她是有个小字,但一般不告诉别人,只允许她觉得亲近的人叫,比如外祖母和舅舅可以这么叫她,沈如海和沈茹就是不行,沈葭一直是个很排外的人,能真正被她算作自己人的,其实就那么几个人而已。
但她还是挺喜欢怀芸的,于是她没想多久,就点了点头:“有,我有个小字,叫珠珠。”
怀芸温婉笑道:“那我以后就叫你珠珠了。”
两人定下称呼,沈葭想起一件很好奇的事:“你是皇后的亲女儿吗?”
怀芸:“……”
这种问题由别人来问,一定会很冒犯,但沈葭问的话,怀芸只觉得她个性直爽,有话直说,便摇头道:“不是,我生母是李美人,她去世后,我被父皇送到皇后宫中抚养。”
原来也是个没娘的孩子,沈葭一下觉得和她的距离拉近了许多,说:“我娘也没了,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怀芸叹道:“我也是。”
沈葭又问:“皇后就只有一个孩儿么?”
“不是,在九弟之前,母后还有一个皇子。”
“他人呢?刚刚怎么没见着?”
“薨了。”
“……”
沈葭满脸的惊讶。
其实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但沈葭才来京城三年,有些宫闱秘辛她不清楚也正常,毕竟这些事发生的时候,她还很小。
“这件事还跟怀钰哥哥有点牵扯。”怀芸道。
她这样一说,沈葭对这件事的好奇心顿时上涨:“快给我说说。”
怀芸便述说了起来。
原来昔年上官皇后曾诞下一子,取名为怀荣,生下便被封了太子。
延和十年,扶风王壮烈殉国,王妃城下自刎,四岁的怀钰被部下用带血的披风裹着,一路风尘仆仆送进京城,从此就被圣上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吃穿用度都与太子规制等同。
太子与怀钰同龄,只差了几个月,两个孩子很快玩到一块去,成了最亲密的玩伴,只是小孩子待在一起,总是容易发生龃龉,有一日,他们不知又因什么小事吵起来,最后演变成打架,宫人们恰好都没跟着,两个小孩打着打着,掉进了池塘。
等太监闻声赶来,将他们捞起来时,两个孩子冻得面色发白,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后来,体格健壮的怀钰活了下来,而一向体弱多病的太子没熬过去,死在了皇后的怀里。
“从那以后,母后就有点神神叨叨了。”怀芸道,“她总是说,太子是怀钰哥哥推下水的,父皇不让她说这些,发了好几次火。”
沈葭忍不住望向园子里的池塘,那就是怀钰小时候掉下去的那口池子么?
看着也不是很深,但小孩子掉进去,还是会害怕的罢?
她其实早就发现皇后对九皇子过分的保护欲,方才怀钰在慈宁宫,皇后一直让九皇子站在她身后,好像很防备怀钰。
沈葭正出着神,怀芸突然慌张地起身:“怀钰哥哥。”
沈葭回头一看,才知怀钰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他眼波平静,朝她伸出手:“回家了。”
沈葭下意识将手放上去。
怀芸道:“珠珠,那我们下次再见了。”
沈葭点点头,和她道别,直至被怀钰牵着走出西华门,她才蓦地反应过来,自己牵他的手做什么,登徒子,又占她便宜!
沈葭立即甩开他的手。
怀钰也不生气。
沈葭问他:“皇后方才不要我的糖,是不是怕我下毒?”
她知道怀钰听见了她和怀芸的对话,他耳朵灵得很,有时隔着一堵墙都能听见动静。
怀钰点头:“以后不要送她东西。”
沈葭抬头望着他,心情忽然有点复杂。
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温柔地笼罩住了整座紫禁城,照得屋脊上的瑞兽都生动了几分,怀钰站在深红宫墙下,眼底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让他看上去竟然有点落寞。
沈葭突然觉得,就算圣上严防死守,不许皇后胡乱揣测,可怀钰未必心里不知道,皇后对他的戒备,就连她这么迟钝的人都看出来了,怀钰更没理由不清楚。
怀钰这个人,其实很难弄懂,他斗鸡走狗,吊儿郎当,跟北京城里大多数纨绔都没什么两样,可有的时候,他又不像个纨绔,难道他这些年来的坏名声,都是刻意营造出来给皇后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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