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葭胸中一口恶气横生,抱着胳膊往绣凳上一坐,说:“我不给你拿,你自己没长手吗?”
怀钰:“???”
怀钰简直莫名其妙:“你今晚吃枪药了?”
他两臂搭着浴桶边缘,撑着手肘站起身,那一刻背肌隆起,但只是惊鸿一瞥,他抬腿从浴桶里跳出来,身上什么也没穿,宽肩窄腰,一双长腿结实而修长,肌肉不算太夸张,线条流畅又漂亮,像一匹年轻矫健的公马,透着股生机勃勃的野性。
沈葭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有些口干舌燥。
怀钰故意站在她面前,某个嚣张部位正对着她的脸,善解人意地问:“做吗?”
沈葭:“……”
“你穿件衣服罢!”
沈葭把屏风架上的浴巾扔到他脸上,怀钰闷闷地笑了,拿着浴巾开始擦身,也不避着她,边擦边问:“吴不平见过你姐了吗?”
“只看了一眼,没见面。”
沈葭想起吃饭时吴不平说的话,忧虑道:“她想……看姐姐的身体。”
怀钰一愣,问:“为什么?”
沈葭道:“检查她身上的伤。”
沈茹来王府的第一天,沈葭帮她洗澡的时候就看过了,她知道她身上有哪些伤,可吴不平却认为她说的不够准确,必须她亲自检查才行。
怀钰想了想道:“如果你姐姐不抵触,就……检查罢,不过要尽快。”
“为什么?”沈葭只想到一个可能,“要开审了?”
怀钰点点头:“后天。”
-
第二日,在沈葭和玲珑的哄劝下,沈茹乖乖脱下衣服,任吴不平检查她的伤势。
房中只有沈葭、玲珑、吴不平三人,辛夷站在门口把风,窗屉都被窗纱糊上了,房内点上灯,沈茹脱得一丝不.挂,连贴身的里衣都脱了,浑身赤.裸地站在房中,接受吴不平目光的审视,她稍微有些局促,双手捂着胸,腿也夹着。
玲珑像哄孩子似的,说:“小姐,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要乖乖配合对不对?吴先生是女人,又是七爷请来帮你的,咱们不能辜负七爷一片好心,是不是?”
沈葭站在一旁,心说这怎么还扯上舅舅了?
不过这么说,好像也没太大毛病,吴不平的确是舅舅介绍来的。
吴不平温和地笑笑,为了避免吓到沈茹,她今日特意换了身女子装束,只不过头发还是扎成男子发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无妨,大小姐若是不舒服的话,我们待会儿再继续。”
沈茹不安地抬起眼,看着吴不平,竟然放下了手。
昏黄的烛光下,她毫无遮挡的身体暴露在三人视线里,这是一具苍白、瘦弱、又伤痕累累的女性躯体,胳膊和双腿瘦得跟麻杆儿似的,两排肋骨清晰可见,几乎没什么肉。
距离沈葭在大街上救下她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她身上的伤基本上痊愈了,只剩下隐约的淤青,还有那些消不掉的浅浅疤痕,每一处伤痕,都记载着那个男人曾经对她犯下的暴行。
吴不平轻轻地抽了口凉气,手持烛台,凑过去细看,一边吩咐:“王妃,麻烦你记录一下,我说一句,你写一句。”
沈葭答应了声,走去书案前,摊开宣纸,饱蘸浓墨。
一番检查耗费了半个时辰才全部弄完,当吴不平说出“可以了”后,守在一旁的玲珑立刻抖着寝衣走过去,将沈茹裹起来。
沈葭搁下笔,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拿起那张墨渖淋漓的宣纸细看,上面差不多被写满了,狗爬字体挤挤挨挨。
吴不平放下烛台,走过来看了一眼,顿时皱眉:“王妃这字……还要再练练。”
“能看清就行了。”
沈葭吹了下纸上未干的墨迹,扭头问她:“你要我写这个做什么?不是要在明天大堂上念罢?”
吴不平反问:“不可以吗?”
沈葭蹙着眉,欲言又止:“我就是觉得,这上面写的伤……有的太私密了,有很多百姓会去旁听的,要是当众念出来……会不会不太好?”
吴不平冷冷一笑:“该觉得不好的是造成这些伤的人才对。”
沈葭一边觉得她说的对,一边又担心沈茹的名声,虽然她现在名声已经被败坏了,但这些见不得人的伤一旦传出去,老百姓会说成什么样啊?
不过还好沈茹不用出堂,只要保护得好,不让那些难听话传进她耳朵里,应该也没事罢?
沈葭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吴不平说:“王妃,可以请你回避一下吗?我有些话,想单独与沈大小姐说。”
“啊?”
沈葭愣了一下,摸不着头脑地出去了,房门在她眼前关上,她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啊,不是说要单独谈吗?怎么玲珑也在里面,排挤她呢?
她气呼呼地在庭院石阶上坐下,辛夷立刻道:“王妃,快起来,刚刚下过雨,地上凉。”
沈葭只得站起身,辛夷脱了自己的外袍,给她垫着,这才允许她坐下。
两人坐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身后吱吖一响,吴不平推门出来了,同行的还有沈茹。
沈茹巴巴地走到她跟前,眼神怯弱,因为长久没开口说话,口齿变得有些笨拙吃力:“妹……妹妹。”
沈葭赶紧起身,看着她问:“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
沈茹小声道:“我……我想上堂作证。”
沈葭:“……”
沈葭的头皮都要炸开了,很想在这院中暴走几个来回,又怕吓到沈茹,只得强行按住内心的吃惊和抓狂,尽量柔和地问:“怎么突然想出堂作证啦?那不好玩的,你乖乖待在家里就成了,别的事有吴先生替你去办。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她很厉害的,我娘当年争家产,官司就是她帮忙打的,她是天下第一,逢辩必赢,定能打赢你的官司,你不要担心好不好?”
沈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又被拒绝,急得结巴起来:“我……我知道,我……我不是……”
她越着急,话越说不清楚,沈葭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还是吴不平打断道:“王妃,你姐姐知道出堂作证意味着什么,不信你听我问她。”
吴不平转向沈茹,口吻严肃地问道:“大小姐,你知道会有许多百姓来旁听吗?”
沈茹点点头。
吴不平又问:“你知道主审官是个迂腐的道学老头,满肚子三纲五常,不仅不会对你抱有同情,反而会二次羞辱你吗?”
沈茹又点点头。
“好。”吴不平盯着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最重要的是,你知道殴打你的丈夫——陈适也会在场吗?你知道一旦你上堂,你将直面这个衣冠禽兽吗?”
“!!!”
沈葭睁大眼睛,差点要发火!
她怎么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这些时日,她压根不敢提这两个字,生怕吓着沈茹,可吴不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来了!
沈葭怒目以视,吴不平只当看不见,继续盯着沈茹。
沈茹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面色惨白如纸,她看上去马上就要晕倒,就在沈葭要上前去扶的时候,她点了点头。
沈葭一怔,她方才是点了头吗?
吴不平淡淡问:“大小姐,你为何要这么做?要知道,就算你不上堂,王爷和王妃也保得住你。”
沈葭也是这么想的,就算外面舆论哗然又如何,在这扶风王府,她总能为沈茹遮风挡雨,留出一方清净天地,让她可以抄抄佛经,安生过自己的日子。
沈茹抬起眼眸,眼神依然胆怯,却透着坚定,这一次,她没有口吃:“我想,这一辈子,总要为自己勇敢一次。”
夜深了,院子里刮起凉风,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已经是初冬时节。
沈葭目送着沈茹被玲珑搀扶进了厢房,神色忧虑,眉心的结就没打开过。
吴不平察言观色,知道她是在为明天的事担心,笑着安慰:“王妃,放心罢,你长姐比你想的要坚强,我会陪她全力以赴。”
沈葭皱眉向她看来:“你为什么非得她出堂作证不可?没有她出场,这桩官司就打不赢了?”
“原因有很多,唔,如果你要问我的话……”
吴不平转着眼珠,笑问:“王妃难道想让大小姐终生活在恐惧中吗?”
沈葭愣住:“什么?”
吴不平却说起另一件不相干的事:“有一年,我去四川,取道广西,在一个山村借宿,那里有一个很深的洞窟,据传里面魇镇着邪祟,又有人说,底下是罪民坑,尸骨累累。村民们去河边挑水,宁愿绕远路,也不愿经过那个可怕的洞穴,小孩子们再调皮,也不敢去那附近玩耍。我不信邪,让人用绳索绑在我的腰上,将我放下去,我秉烛进去一瞧,你猜怎么着?”
沈葭的心提到嗓子眼:“怎么着?”
吴不平摇头笑道:“原来那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洞穴,只不过是深了一点、潮湿一点而已,里面也没有人骨,顶多一些动物骨头。我上去后,告诉村民,他们不信,有胆大的下去验证,才知道确实如此,从那以后,村民们挑水再也不用绕远路了。”
吴不平收起脸上笑容,神色认真道:“直面内心的恐惧,永远是一个人摆脱痛苦的最好办法。王妃心疼姐姐,我理解,但你对大小姐的过度保护,也发酵了她内心的恐惧,日积月累,丈夫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会越来越强大、可怖、不可战胜。她现在连门也不敢出,陌生人不敢见,看见高大点的男子就发抖,一夜睡不了整觉,总会因噩梦惊醒,这样算是正常生活吗?身上的伤可以痊愈,可心里的伤却很难好,只有让她去到堂上,直面给她造成这些伤害的人,明白那人不过是色厉内荏,并不值得害怕,她才能真正地开始新生活,而不仅仅是活着。王妃,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沈葭若有所思,其实她已经被吴不平说服了,这人的口才实在是好。
沈葭想了想,抬眼问:“你是怎么说服她的?”
吴不平早料到她会问这个,笑了笑道:“也没说什么,我只是告诉她了你娘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
吴不平抬起头,去看天上的月,过去这么多年了,记忆里故人的音容笑貌,宛若就在眼前。
“只要内心足够强大,便无人伤得了你。”
许多年前,那位身着男装的慧黠女子拦下要跳海的她,笑着对她这样说道。
第78章 堂审
第二日, 京城又下起了绵绵细雨,轰动一时的夺妻、殴妻两案在刑部大堂正式开审。
与上次一样,衙门里涌进无数百姓,连下雨都打消不了他们看热闹的心思, 因为人实在太多, 胡世祯不得已请示圣上,抽调了一支羽林军前来维持秩序, 陆羡与怀芸的婚期定在开春, 这段时日他一直在京营操练士兵,此次行动正好是由他带队。
军士们个个披甲戴胄, 荷戈持.枪,杀气凛凛地壁立在大堂门口, 门槛处洒了石灰粉, 划出一条线,陆羡有言在先, 过此线者,格杀勿论。
百姓们低声咒骂着死丘八,却是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只能袖手塌肩地伫立在细雨中,伸长脖子东张西望。
沈葭同上回一样, 乘轿来了刑部衙门,只不过上次她坐在轿子里,没有进去, 这回她却是要坐在后堂旁听。
她是王妃,又是原告的妹妹, 胡世祯于情于理都说不出个“不”字,只得吩咐下属在签押房好好伺候着。
沈葭带着辛夷刚走进去, 却发现里面早坐了个人。
沈如海正托着茶碗喝茶,看见她,动作一顿:“你怎么来了?”
沈葭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罢。”
她走过去坐下,沈如海将茶碗往手边茶几重重一搁,冷冷道:“你看见父亲,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沈葭本想无视他,但转念一想,今日也不是为和他斗嘴来的,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牵扯不清,便起身潦草地行了个礼,再度坐下。
衙役恭敬地给她奉上茶,又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沈如海掀起茶杯盖,撇了撇茶叶沫,装模作样地喝了口茶,又假装无意,仿佛随口一问:“你姐姐最近过得如何?”
“过得很好,”沈葭一本正经道,“就不劳父亲大人操心了。”
沈如海哼了声,瞥一眼她:“我倒要看看,她还能在你那住多久,自己是已出嫁的人,还赖在妹妹、妹婿家,像什么样子。”
沈葭心底翻个白眼,口吻愈发阴阳怪气:“住一辈子也无妨呀,反正扶风王府我说了算,爹爹若是日后年老了无依无靠,也可来王府来找我,父女一场,我会为你找个住处的。”
沈如海:“……”
父女俩还是像从前一样,话说不了三句就要吵架,眼看沈如海脸色铁青,马上就要发作,辛夷赶紧跳出来打圆场:“那个……是不是该升堂了?”
话音刚落,前堂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擂鼓响声,伴随着三声炮响,衙役们一声递一声的“威武”传开来,胡世祯等三名大员开始升堂审案了。
还是像上回一样,胡世祯居中而坐,王子琼、蓟青陪坐两侧。
首先传唤原告,当沈茹进场时,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他们太想看看传闻中引得一位亲王不惜名声,也要从人家丈夫手里抢来的女人长什么样了,真正看到了沈茹的长相,人群中响起一片失落的叹气声。
也不如何么,姿容中等偏上,远远没有美到红颜祸水的地步。
这小煞星挑女人的眼光也忒差了。
沈茹今日一身素白衣裙,纤腰盈盈一握,脸上粉黛未施,看着愈发楚楚可怜。
她在吴不平的陪同下进入刑部大堂,行过礼后,递上状子。
这份讼状出自吴不平之手,主要控诉了陈适婚后殴打发妻的罪行,她是积年的讼棍,打过的官司数不胜数,一份讼状写得四平八稳,条理清晰,通篇看下来,让人一目了然。
胡世祯草草看完,又递给王子琼、蓟青审阅,然后传唤被告。
陈适进来时,引起了场外的轰动。
不同于上次的从容有度,这回他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眼球血丝密布,连衣裳也没换,让人不敢相信,这会是那个芝兰玉树的状元郎,短短几日工夫,他就变得这般潦倒憔悴,人们不禁又同情起了他。
当迈入大堂,看见跪着的沈茹时,他快步走过去,嘴里喊着:“夫人……”
沈茹急忙躲去吴不平身后,耗子见了猫似的,揪着她的袖子发抖。
“别怕。”吴不平偏头安抚她一句,又厉声喝止住陈适,“陈公子!请你止步,这里是公堂,只有原告、被告,没有你的夫人!”
陈适顿住脚步,眼眶通红,望着沈茹。
沈茹只是躲在吴不平身后,不敢与他对视。
胡世祯尴尬不已,轻咳了一声。
陈适这才回神,行了一礼,默默地站去一旁,只是眼神始终放在沈茹身上,那与其说是一种深情的凝望,倒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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