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儿子,只要看一眼,他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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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葭跑到街上才发现,晋军破城了,各门纷纷失陷,乞活军被迫转入巷战。
她慌慌张张地往襄王府的方向跑,想要去找二丫,可就在这时,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心脏剧烈地跳动,呼吸也急促起来。
沈葭停住脚步,往后一望。
与此同时,长街尽头,怀钰铠甲染血,白皙的面颊上沾染着黑灰,单手抱着孩子,也转身望来,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注定,他们都看见了彼此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狼烟遍地,火光四起,到处都是喊杀声,他们仿佛忘却了所处的境地,旁若无人地对视着,连眼睛也不舍得眨,生怕这一眨眼的工夫,对方就消失不见了。
一年的寻找,一年的思念,一年的辗转不得,寤寐思服,尽化在这绵绵不绝的一望里头。
“怀……怀钰……”
沈葭的眼泪顷刻间涌出来,跌跌撞撞地朝他的方向跑去。
“珠珠!”
怀钰激动地大喊起来,这一生,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令他欢喜的时候,他也拔足朝着沈葭的方向奔去,两人就这样向彼此飞奔而去,无视周围纷飞的战火,可就在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的时候,一人拽住了沈葭的胳膊。
下一刻,冰冷的刀刃抵住她的咽喉。
“看看,我抓到了谁?”
雷虎阴森的嗓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沈葭登时吓得不敢动了,四肢僵硬如石。
“放开她!”
怀钰抱着孩子疾奔而来。
雷虎抬眼望着他,警告道:“站住!你若再上前一步,你的女人会立刻血溅当场!”
怀钰果然脚步一滞,紧张得声音都在颤抖:“你想要什么?”
雷虎大笑:“跟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心,听好了,我要一艘大船,舱底要铺满黄金,船上只能有我的人,我只给你们几个时辰,待天一亮,如果我看不见船,或是看不见黄金,太子殿下,你就只能得到一具尸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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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江面上雾霭沉沉,天色阴沉,飘起了牛毛细雨,一艘三桅大船破开晨雾,白帆被风吹得鼓胀,朝下游飞速驶去。
大船后还跟着数只小船,船上站满了朝廷官军,最当先的那只船上插着龙旗。
延和帝一身天子重铠,拄剑立在船头,隔着茫茫雨雾,他冷眼注视着大船甲板上身穿明黄龙袍的逆贼,沉声道:“雷虎,你已走至绝境,还不束手就擒!”
雷虎哈哈笑道:“皇帝老儿,何必穷追不舍?难道连你侄媳妇的命都不想要了?”
他将手中长刀按得更紧,很快划破了沈葭颈项的皮肤,一丝鲜血流了下来,看得怀钰瞳孔一缩,心惊胆战地喊道:“别伤她!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你还想怎样?”
“对不住了,太子殿下,我也不想失约,但你们的陛下似乎不想放我走,我惜命的很,只能请你的太子妃送我一程了。”
“皇叔……”
怀钰看向延和帝,眼中全是祈求,意思不言而喻。
延和帝只是淡淡看他一眼,道:“有些话,想仔细了再说。”
他继续让人劝降雷虎,但雷虎并不傻,他不相信朝廷开出的那些优厚条件,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旦投降,迎接他的只有死亡。
想到这里,他还真该感谢沈如海,为他送来一道保命符,谁能想到,他一开始是真打算找到沈葭,将她送给朝廷以示诚意的,谁知陈适宁死也不肯供出她的下落,而朝廷又不会给他慢慢找人的机会,总算老天爷在关键时刻还是眷顾他的,让他在逃命之际刚好抓住沈葭。
现在,这个女人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只要一直挟持她,等船出了长江口,驶入茫茫大海,朝廷就拿他没办法了,他坐拥一船的金银珠宝,这辈子都花不完,到时他依然能过得像个皇帝般轻松自在。
沈如海见利诱不成,又厉声呵斥起来:“雷虎!你一介乡野刁民,杀晋室宗亲,屠戮我大晋百姓,自立为帝,早已引发众怒,吾皇圣恩浩荡,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不仅不体察圣上仁爱之心,还挟持太子妃,就不怕受雷亟之刑吗?!”
雷虎手中刀刃紧紧卡着沈葭,冷冷笑道:“沈大人,你遍览群书,难道就没听说过一句话,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子轮流做,今年到我家,你们都嫌我泥腿子出身,皇帝老儿,难道你家祖上不是要饭的出身?你先祖落魄的时候,还去庙里敲过钟当过和尚呢!谁又比谁高贵?”
一番话激得延和帝龙颜大怒:“一派胡言!太祖高皇帝的威名,岂是你这样的人可以玷污的!”
他往右后方使了个眼色,一名士兵悄悄搭弓拈弦,怀钰耳朵一动,捕捉到那微弱的弓弦声响。
他心中猛地一空,意识到什么,立即回头大喊:“不要——”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枚羽箭刺破虚空,流星般朝甲板上二人疾射而去。
沈葭挡在雷虎身前,那箭矢势必要先射穿她的心脏,再射中她身后的雷虎,她吓得紧闭双眼,头脑一片空白。
千钧一发之际,一名船上水手突然从长靴中拔出匕首,朝半空中一掷,恰好将箭杆削为两段,没了尾羽的箭矢在重力的作用下失去准头,只划破了雷虎的手臂,随后掉落进江水里,被滚滚浪涛卷走。
怀钰气得失去理智,绣春刀出鞘,一刀将那放冷箭的士兵砍翻进水,冷眼注视着其余士兵:“谁敢动手?!我……”
话未说完,小腿上就挨了延和帝一脚,他狼狈地摔在船板上,几名士兵上前牢牢按着他的手脚,让他动弹不得。
解决完他,延和帝不再迟疑,沉声下令:“动手!”
一声令下,所有士兵整齐地张弓搭弦。
怀钰被人押着胳膊,侧脸贴着船板,撕肝裂胆地大喊:“皇叔——”
延和帝面色坚毅,不为所动:“放箭!”
霎时间,万箭齐发,如骤雨般朝甲板上射落,多数水手被当场射死。
雷虎也没预料到皇帝竟然这般杀伐决断,为了拿下他,连亲侄媳的生死也不顾,他一边扣着沈葭后退,一边用刀格开密压压的箭矢,渐渐的,他们退到了船舷边,漫天箭雨之中,只见一人冒箭而来,那竟然是乔装成水手混上船的谢翊。
“舅舅……”
“珠珠!别怕!我来救你了!”
谢翊朝她大喊,他身上已中了三箭,却还不管不顾地朝她冲来,沈葭又急又痛,哭得泪如雨下。
隔着纷飞雨雾,她还看见怀钰被人按在船板上,竭力抬起头,朝她的方向大声呼喊。
他喊的甚至都不是话语,而是无意义的狂吼,就像一头即将失去伴侣的狼,原来人在心痛之下,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
一箭当胸射来,正中沈葭肩膀,疼意从心脏周围蔓延开来,原来中箭是这样的感觉。
她泪盈于睫,露出微笑,遥望着怀钰的方向,冲他作了一个口型。
“来生再见。”
怀钰停住所有挣扎的动作,呆呆地看着她。
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定格成了慢动作,沈葭转身,紧紧抱着雷虎的腰,不顾他惊愕的表情,带着他一起扑进江水里。
水花四溅,冰冷的江水很快将二人吞没,水下的急流将他们冲开。
沈葭不停地往下沉着,肩头绽出大朵的血花,血液在水中漂浮,如浓墨一般,逐渐幻化成沈茹的模样,她的脖子上插着一枚金钗,眉眼一如生前。
紧接着,沈茹不见了,又变成了玲珑,她的眼神怨毒冷漠,透着对她蚀骨的恨意。
血雾消散,又渐渐汇聚成那些锦衣卫儿郎、李墉、二丫爹娘和陈适的脸……
于是沈葭知道了,这些都是被她害死或间接因她而死的人,他们来找她要债了。
最后,血雾重新汇聚成形,又恢复成了沈茹的样子,她是那么的美丽,长发似海藻一般飘散开,就像深海之中的水妖,眉眼妖冶到了极致。
她微微笑着,朝她伸开双臂,将她温柔地抱入怀中,如同母亲怀抱着她的孩子,红唇轻启,贴在她耳边轻轻道:“妹妹,我们殊途同归。”
发丝如肆意生长的藤蔓,从四面八方伸过来,将她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合二为一。
沈葭安详地闭上双眼,一滴眼泪从眼尾滑落,溶入水中,她放弃了任何求生的动作,任凭自己往下坠落。
水底下安静、深幽,漆黑不见五指,仿佛另一个世界,“扑通”一声,水波晃动,一缕刺眼光刃刺破混沌,劈开黑暗。
沈葭赫然睁开眼,见一人逆流朝她游来。
他并不会泅水,所以被激流冲来荡去,一串串水泡从他口角溢出,那恐怕是他肺中最后的空气了。
“笨蛋!不会水你救什么人啊!你差点就成淹死鬼啦!”
“淹死鬼多难看啊。好了,别哭啦,我这不没死吗?”
“差一点!你说,你不会水跳下去干吗?”
“我忘了,辛夷说你掉进池子里了,我脑子都发蒙了,一时什么都记不得了,只想着跳进去救你。”
“怀钰,你怎么这么傻啊……”
“你要是死了,我在这世上也没意思了,不如随你一起去,咱们死也死在一处。”
“你不会死的,我会水,我救你。”
…………
过往的回忆纷至沓来,白云观后山,她无助地坐在树上,哭得梨花带雨,他一脸无奈地冲她敞开怀抱,说:“跳下来。”
她闭着眼,携着清冷的夜风,跳入他的怀中。
他接住她了,接得稳稳的,双臂如铁铸一样。
在项宅,他从天而降,抱着她破窗而逃,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奔跑,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流萤四散,像一场仲夏夜的美梦。
西苑马场上,她一袭红装,从马上坠落,他不顾一切朝她奔来,在半空中接住她,他们重重摔在地上,抱在一起翻滚,她被他牢牢护在怀中,感受到了他强烈的心跳,还有他身上的青草香。
银屏山上,她被罗香主推下万丈悬崖,他撕心裂肺喊出的那声“珠珠”,至今还在她耳边回荡,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跟着她跳下来了,正如之前的无数次一样。
原来,不是上元夜琉璃宝塔,在很久很久以前,少年的心动就有迹可循了。
从他跳入她的院中,大喊着这一生会对她好的时候,他的承诺就生效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一旦她遇见危险,他总会朝她飞奔而来,一生相随,生死相依,虽千万人,吾往矣。
你不会死的,我会水,我救你。
这一次,换我来救你。
刹那间,所有幻象消失,沈葭奋力向他游去,最终,她拉到了怀钰的手指,隔了一年的时光,三百六十多个日日夜夜,二人终于重新相拥在一起。
第111章 梦境
怀钰做了个噩梦, 梦见他掉进了水里,童年时代,他曾做过许多个类似的噩梦,可这次不一样的是, 梦里的另一位主人公不再是怀荣, 而变成了沈葭。
她不停地往下沉,他拼命地去拉她, 可究竟拉住没有呢?他也不知道, 因为就像从前一样,他总会在关键时刻醒来。
“珠珠——”
怀钰满身大汗, 喘着粗气,从榻上翻身坐起。
屋内的陈设十分陌生, 他明明记得自己是在船上?
延和帝就坐在榻边, 刚刚为他换完帕子,见他从高烧中醒来, 顿时松了口气:“醒了?有没有哪里难受?”
昏迷前的记忆回笼,沈葭中箭,抱着雷虎投江,他毅然决然地跟着跳了下去……
怀钰猛地转身,问道:“珠珠呢?她在哪儿?”
延和帝见他醒来只知道问沈葭, 心中恨他不争气,冷冷道:“她死了。”
怀钰闻言,霎时五内俱焚, 胸口剧痛,如同被人硬生生剜走一块心头肉, 喉间涌起腥甜,他趴在榻上, 哇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延和帝吓得心惊肉跳,急忙来扶。
怀钰却推开他,刷地抽出放在榻边的绣春刀,横刀架在颈上,就要自刎。
幸亏延和帝手疾眼快,劈手将刀夺过来,怒声吼道:“你干什么?!她死了你也不想活了?”
怀钰死志已萌,只觉得沈葭不在了,这世界瞬间失去光彩,再也没有值得他留恋的。
两行浊泪滚滚而落,他喃喃道:“皇叔,我已是不中用的人了,求您杀了我罢,将我和她合棺葬在一处,就不枉您疼我一场了……”
延和帝见了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耳光扇死他,手掌扬起老高,最后还是重重放了下去,没好气道:“她没死!大夫正在救治,没用的东西!就这么离不得她?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你也真是出息!”
“真的?您没骗我?”
“朕骗你做什么?”
怀钰转悲为喜,来不及穿鞋,就赤足下榻,穿着一身雪白中衣冲出门去。
大军已经离开襄阳,顺汉水而下,进入宜城县辖境,雷虎落水以后,被乱箭射死在江中,沈葭和怀钰被救起来时,还紧紧缠抱在一起,二人都不省人事,沈葭的情形更加凶险,她肩头中了一箭,虽未伤及要害,但失了太多血,被捞起来时人已经奄奄一息。
众人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将他二人分开,又就近征用了宜城县衙,随行的有军医,马不停蹄地给沈葭拔了箭,只是那血一直止不住,忙得焦头烂额之时,怀钰冲了进来。
谢翊怕他影响救治,一把拦住他,忧心忡忡地说:“她的情况很不好,你要有个准备。”
所有的不安与焦躁在见到沈葭的那一刻起,便化为乌有了,她躺在床上,面孔雪白,眉目乌黑,神态安宁得就像睡着了。
怀钰觉得没什么可准备的,他终于找到了她,无论接下去是生是死,他都陪她一起罢了。
他轻声询问军医:“救得回来么?”
军医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皱眉道:“不好说,血暂时是止住了,就看太子妃的求生意志了,挺得过今晚,一切好说,挺不过就……”
剩下的话,也就不用他挑明了。
怀钰点点头:“你们都下去罢,我陪着她。”
军医默默地退了出去,谢翊临走之前,拍了拍怀钰的肩,叹道:“生死有命,别忘了,你还有个儿子。”
“交给舅舅你了。”
他的语气漠不关心,目光始终放在沈葭的脸上,就好像全天下除了榻上这个人,再没有他在乎的人或事。
谢翊也是历经过生离死别之人,岂不知心爱之人辞世所带来的悲痛?那就像把自己的灵魂一劈为二,一半跟着死去了,一半还要苟活在这世上。
他终究没有再劝,走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怀钰的泪水再也按捺不住,夺眶而出,他执起沈葭冷冰冰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又心疼地抚摸她消瘦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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