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午的时间, 关于怀钰被打的事,她已经听说了数个版本, 有的说他浑身被打得没一块好皮,鲜血将身上的中衣都浸透了,有的说他出气多进气少,眼看是不行了。
事实也跟谣言说的差不多,杖责完后,苏大勇将怀钰背下去,当时他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头软软地垂在他肩上,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胡话。
苏大勇在锦衣卫供职,知道廷杖的厉害之处,别看只是单纯打个屁股,有些下手阴毒的人,专门贴着后腰肾脏的部位去打,有时内脏被击碎了,皮肉还是好好的,血都不见渗出来,几杖下去就没命了,即使下手轻,但这一百多杖下去,正常人也吃不消。
苏大勇生怕怀钰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一边背着他跑,一边拼命喊他,总算最后赶到北镇抚司,还留着一口气。
延和帝铁了心弄死侄儿,下令不许请大夫为他医治,指挥使不敢违抗圣令,急得苏大勇对着顶头上司骂了几百句娘,好在有个老百户早年上过战场,懂得一些军中急救法子,将怀钰的断腿接好了,也得亏他自幼习武,身体底子强壮,要是换了一般人,岂还有命在?
苏大勇不敢全部告诉沈葭,怕她担心,只拣着好的说了,又一连声地保证,他没有性命之虞。
沈葭怎会听不出来他有所隐瞒,况且腿都被打断了,能好到哪儿去?圣上从未对他发过这么大的火,到底是为什么?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究竟出什么事了?”
苏大勇摇头:“恐怕只有宫里的内监知道。”
沈葭身形一晃,差点站不稳,谢翊单手扶住她,问苏大勇:“他在里面缺什么?我们可以送进去。”
“谢老板尽管放心,锦衣卫的弟兄都会好好关照殿下,况且圣上说了,不许人探视,也不许送东西进去。”
他将目光转向沈葭:“娘娘,殿下有一样东西,让属下转交给您。”
沈葭脸色苍白,倚靠在谢翊怀中,问:“什么?”
苏大勇从袖中掏出一块东西,放进她的手心,沈葭垂眸一看,那竟然是怀钰的蝴蝶玉坠。
眼泪刹那间汹涌而出,她握紧掌心,感受着玉坠上残留的温度,几乎是一瞬间懂得了怀钰将玉坠给她的含义,两枚白玉蝴蝶是他们的定情信物,自上元那夜之后,他就一直贴身佩戴,形影不离,曾经他也是靠着蝴蝶玉坠,才找到了飘零在外的她,如今他将自己的玉坠交给她,是想告诉她,不要担心他的安危,只要玉坠在,他就在。
这才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真正意义。
沈葭泪流满面,一把扯下腰上挂着的那枚白玉蝴蝶,塞进苏大勇手心,哭道:“把这个给他,告诉他……我会救他,我会等他,他一定要好好活着。”
苏大勇离去后,沈葭恢复了一点镇定,对辛夷说:“去准备一下,我要进宫。”
谢翊劝她:“交酉时了,宫门已经下钥,你现在递牌子也进不去,不如明日一早去。”
他说的也有道理,夜闯宫禁在大晋是相当严重的罪行,不仅会被守军拦下,还要被御史参劾,眼下正值敏感时期,她不能给怀钰抹黑。
谢翊按住她的两肩,盯着她的眼睛道:“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知道吗?”
沈葭胡乱点头,满脑子都是怀钰,想他现在好不好?腿痛不痛?他在诏狱有没有被子盖?会不会冷?
这一晚辛夷陪着她睡,她辗转难眠,捂着被子偷偷哭了好几次,睁眼到天亮,眼睛肿得像核桃,草草梳洗一番后,换上太子妃服制,一大早赶到东华门外,却被禁卫告知她不被允许进去。
沈葭好说歹说,纠缠了许久,但因为这是圣上下达的命令,谁也没那胆子敢私自放她入宫,正急得六神无主时,一乘小轿抬了过来。
怀芸掀帘喊道:“珠珠!”
沈葭回头望去,有些惊讶:“芸儿?”
陆羡骑马跟随在轿旁,轿夫落轿之后,他也翻身下马,将怀芸从轿中扶了出来。
怀芸轻轻搭着他的手,面红如云,害羞地垂着头,两人走到沈葭一行人面前,陆羡拱手行个礼,便大马金刀地站在怀芸身后,不再说话。
沈葭拉着怀芸问道:“芸儿,你怎么在这儿?”
“今日是我回门的日子呀。”
“瞧我,都忘了。”
“你呢?”
沈葭望一眼巍峨的城门,委屈道:“我想进宫,他们不让我进去。”
怀芸的脸色立刻沉下来,质问那几名禁卫:“怎么回事?太子妃要进宫,谁给你们的胆子拦她?”
禁卫们对视一眼,一名队长苦着脸道:“公主,不是小的们要拦,是圣上有令,小的们不敢不从……”
怀芸一愣,将沈葭拉去一旁,小声道:“珠珠,我知道你进宫是想问怀钰哥哥的事,你别着急,我去帮你问,你先回去,我出了宫就来找你。”
沈葭紧紧抓着她的手,如同抓住溺水之后的最后一根浮木,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芸儿,怀钰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怀芸眼神坚定,反握着她的手安慰:“哥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出事。”
沈葭回去后,一等就是大半日,直到夕阳西沉,怀芸和陆羡才来到扶风王府,而且陆羡带来一个坏消息。
“听高公公说,殿下似乎是欲舍弃太子之位不做,自请去封地就藩,由此惹来圣上的震怒。”
沈葭听完,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自从那日皇后在坤宁宫跟怀钰说了那些陈年往事之后,她的眼皮就一直跳,直觉要出事,如今果然应验。
怀钰不想做这个太子,她一直以来就知道,他是翱翔于天空的雄鹰,向往自由,渴望辽阔的世界,不愿此生都被束缚在紫禁城,那些寂静无人的深夜,他们欢爱过后,相拥在一起时,怀钰总会在她怀里感叹,当太子好累,批折子好累,无休无止的内阁会议好累,听那些翰林院的老头子讲四书五经、治国之术也好累,他完全是为了皇叔在硬撑着,可沈葭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挑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爆发,并且事先没有告诉她。
“圣上……圣上怎么说?”
她抓着怀芸的手问。
怀芸面色为难地摇头,延和帝根本不愿意聊这件事,当她借故提起怀钰时,还大发雷霆,狠狠斥骂了她一通,这是怀芸十八年来第一次挨这么重的责骂,也是她头一回见冷静睿智的父皇如此失态。
沈葭陷入绝望,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来。
她该怎么救他?
-
十月过去,十一月来临,转眼已是怀钰入狱的一个月后。
这一个月里,延和帝拒绝见任何人,群臣中有上折替怀钰求情者,无一不被严厉训斥,久而久之,为他说话的人也少了,不过,就算闹到这等地步,延和帝始终没有下诏废去怀钰的太子之位,不废他,也不让任何人提他,似乎就要这样将一国太子遗忘在诏狱里,幽禁至死。
沈葭已经想遍无数可以救他的办法,可惜延和帝始终不肯见她,她好不容易藏在怀芸的轿子里,混进宫见到太后,可太后如今神智昏聩,连怀钰是谁都记不清了,她不过是枉费心机。
冬至日,一场鹅毛大雪降临了北京城,沈如海披着大氅,拥着手炉,在漫天大雪里踽踽独行,来到扶风王府。
他的到来让王府下人都吃了一惊,因为谁都知道,太子妃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好,逢年过节也从没见他登门过。
虽然吃惊,但夏总管还是将他毕恭毕敬请了进去,刚过月门,恰好遇上谢翊带怀念在园子里玩雪。
怀念快满一周岁了,生得冰雪聪明,就连学走路也比寻常孩子快些,如今不用大人搀扶,也能踉踉跄跄走上几步,只是步伐不稳,容易摔跤。
雪厚得像棉被,摔也摔不出毛病,谢翊便放手让他自己去玩,自己去摘园子里开得正艳的梅花,预备拿回去插瓶。
谁知刚折了没几根,忽然听不见怀念的笑声了,回头一望,却见沈如海不知何时来了这儿。
怀念头回见生人,好奇得紧,蹒跚着步子向他走去,沈如海生怕他摔倒,伸出双臂去接,怀念却一头撞到他腿上,抓着他的大氅,咯咯笑起来。
沈如海呆了一呆,蹲下身去,扶着还没他小腿高的孩子。
怀念戴着貂帽,在雪堆中玩了许久,一张脸冻得红扑扑的,笑起来时天真无邪,眉眼像极了沈葭。
沈如海在袖中掏了掏,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颗冬枣,这招果然逗得孩子大笑,将枣抢过来,就往嘴里塞。
谢翊赶紧走过去,将他抱起来,从他口中掏出那粒枣,怀念不护食,被抢了枣也不生气,安安静静地趴在他肩头。
谢翊打量着沈如海,没有问他为什么来,只淡淡道:“先进来罢。”
沈如海被请到会客厅坐下,谢翊将孩子交给奶娘,去后院找沈葭。
沈葭正为怀钰的事烦心,没工夫招待客人,谢翊劝了几句,她才不情不愿地随他来到正厅。
沈如海坐在椅子上,已脱了身上大氅,穿着一身夹棉道袍,兴许是过了天命之年,人的名利之心也淡泊了许多,他最近迷上了修道,经常去白云观找道士谈玄论道,在家打坐清修,因为在苦练辟谷,人饿得两颊清癯,道袍空空荡荡,竟有几分弱不胜衣之感。
沈葭恹恹地叫了声“父亲”,就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下,问他来有何贵干。
沈如海大抵也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很快说出自己的来意:“我来是想告诉你们,你们弄错了事情的方向。”
沈葭捧着杯雾气袅袅的热茶,因为这些时日睡眠太差,脸色显得不好看,没精打采地耷拉着眼:“什么?”
沈如海道:“太子入狱,群臣求情也不可恕,是因为此事症结不在圣上,而在太子。圣上亲自抚养太子长大,从小在他身上倾注百倍心血,比亲生的九皇子还看重,虽名为叔侄,实乃父子。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舐犊之情,自古皆然,一旦太子不按他的命令行事,圣上的失望与伤心也是百倍的,父子没有隔夜仇,但天底下岂有向儿子低头的父亲?圣上只是缺个台阶下罢了。”
谢翊听懂了他的意思,沉吟道:“所以,还是要找怀钰,只要他肯低头认错,一切都有转机?”
沈如海点点头:“是这个理。”
“可是我根本见不到他!”
沈葭不是没有去过北镇抚司,可每一次都会被拦住,怀钰被关在诏狱的单人牢房里,任何人不允许探视。
“事在人为,”沈如海提点她,“别忘了,圣上虽然是皇帝,但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既然是人,就摆脱不了亲情的羁绊。”
沈葭一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目光落在门外玩耍的怀念身上。
-
翌日,雪下得更大,天地都是一色的纯白,紫禁城笼罩在茫茫大雪里,万物无声,瑞雪映红墙,说不出的安静。
巍峨森严的午门城墙前,沈葭抱着孩子跪在雪地里,任凭周围的人怎么苦劝,也不肯起身。
一片片雪花如飞絮一般,落在她的发顶、眼睫上,她一动不动,脸色冻得青白,仿若一个冰雪堆砌而成的人。
高顺臂挽拂尘,一溜小跑回到乾清宫,甫一进去,就被殿内的暖意扑个正着,被冻僵的身子顿时受用不少。
“怎么样?回去了吗?”
炕上的延和帝迫不及待地问道。
高顺慌忙跪倒在地,道:“回圣上,太子妃她……她说今日不见到圣上,绝不回去。”
延和帝闻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捶了下旁边案几。
“还威胁起朕来了!哼,去告诉她,她愿意跪就跪着,冻出病来也不干朕的事!还真当朕会受她拿捏吗?”
高顺正要走,又被他叫住:“慢着,小世子还在吗?”
高顺点点头,想到小怀念的样子,忍不住拿衣袖拭泪:“还在,太子妃抱在怀里呢,真可怜,那样小一个娃娃,小脸都冻得青白,张着嘴哇哇大哭,太子妃也不心疼,奴婢们求也求了,劝了劝了,她只说父子一体,亲爹在牢里受罪,当儿子的岂能过得舒适?”
听见“父子一体”这几个字,延和帝眸中闪过一丝精光,面色阴晴不定,冷哼道:“她这是在同朕打擂台呢,看来背后有高人指点。”
他低头沉吟片刻,道:“罢了,夫妻俩都是一样的犟种,放他们娘儿俩进来罢。”
“是!是!”
高顺喜出望外,躬着身告退几步,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后,沈葭抱着孩子,低眉顺眼地跟在高顺身后,来到西暖阁门外。
高顺先替她进去通报,片刻后,撩起毡帘而出,笑道:“太子妃娘娘,圣上说您可以进去了,将小世子交给奴婢抱罢。”
沈葭将孩子交给他,她出门时,替怀念穿上了足够厚的衣裳,又有襁褓挡着风,其实冻不着他,只是一上午未进食,孩子有些饿了。
怀念从不怕生,除了怀钰外,任何人抱都不哭,高顺一边哄着他,将他抱下去找奶娘喂奶了。
两个守门的小太监打起帘子,沈葭深吸一口气,抬腿走进去。
殿内温暖如春,让她冻僵的身子迅速回暖,因为在雪地里跪了太久,靴子都湿了,每走一步,便在地毯上留下一个湿脚印。
延和帝歪坐在南窗下的火炕上,手中盘着一串紫檀佛珠,大拇指一粒粒地拨着,目光始终放在她身上。
沈葭硬着头皮走过去,在地上跪下。
“臣妇拜见圣上。”
延和帝久未出声,沈葭能察觉到他的目光就聚焦在自己头顶,几乎要将那一块头皮烤化,等了半日,才等来他低沉的开口:“沈氏,你来这里,是为你夫君求情?”
沈葭强忍着惧意,答:“回圣上,不是。”
“哦?那你来是干什么的?”
“求圣上将臣妇与夫君关在一起。”
“……”
延和帝盯着她,饶有兴味地笑了:“想与他夫唱妇随,同生共死?让朕来做这个恶人?”
沈葭心底怕得要命,就像家里的猫,浑身的毛都要炸开了,帝王的威压迫得她抬不起头,她拼命回想来时沈如海教她的话,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着延和帝的眼睛。
“圣上不是恶人,做错事的是怀钰,他不懂得您的慈父之心,让您失望透顶,请圣上给臣妇一个机会,臣妇一定好好奉劝他迷途知返。”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只能听见外面沙沙的落雪声,延和帝拨着手中佛珠,沉沉地笑了一声:“果然是沈如海教出来的好女儿,既然你想去诏狱,那便去罢,告诉那孽障,他什么时候想清楚,朕就什么时候放他出来,如果他坚持己见,朕也无妨一直关着他,大晋不缺太子,他想跟朕斗法,先掂量他自己多少斤两。世子年纪太小,就不陪你们夫妇两个受苦了,暂且放在朕膝下养着,行了,跪安罢。”
“是,谢圣上。”
沈葭激动地磕了个头,满脑子都是即将见到怀钰的欣喜,离去时,她忽然顿住脚步,回头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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