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
岑元柏直愣愣瞪着岑雪的背影,沙哑道:“我说了,城门已关,你走不了。”
“不劳爹爹费心,我自有办法出城。”
岑雪脚步不停顿,不回头,走回房里后,换下嫁衣,吩咐春草、夏花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囊,离开前,她翻开箱箧,拿走了那一盒装满危怀风来信的木匣。
郢州城南毗山,因为多次北伐,饱受战火摧残,山脚某处城墙已坍塌失修,岑雪这些时日在城中游逛,见过那一处残垣,告知那名铁甲军士兵后,一行人顺利躲开戍守的士卒,潜入山林,离开郢州。
岑雪负气而走,所携仅春草、夏花两个亲信,加上那名士兵,四人一骑一车,下山以后,往西方疾赶。
天色熹微时,后方突然传来一阵隆隆蹄声,四人警觉,回头一看,来的是一队声势浩大的骑兵,约莫百人,当首那人一袭戎装,气质沉厉,竟是凌远。
“卑职奉岑大人之命,前来护送姑娘入西陵!”
岑雪一怔,思及岑元柏,眼圈蓦地洇湿。凌远单膝跪地,行完礼后,接着道:“危将军遇险,大人从无坐视不理之意,挽留姑娘,是为姑娘安全考虑。”
岑雪想起夜里与岑元柏争执的情形,先前的孤勇、偏执被风吹散,悔恨、惭愧席卷胸腔。岑元柏为何非要留下她,并不是权衡,更不是算计,不过是父亲对于女儿最诚挚热切的拳拳之情,可是那一刻,她满脑海里全是私怨,不惜以最恶劣的方式揣度父亲的用意,刺痛父亲的心。
岑雪抹泪,道:“待我回来,再向父亲赔不是。”
凌远抬头看她,见她流泪,道:“大人理解,姑娘不必自责。”
岑雪深吸一气,不敢耽搁,吩咐那名铁甲军士兵带路,众人重新出发,奔赴西陵城。
半个月后,众人抵达濮城,被告知前方战火纷飞,若无要事,不必出城。众人一打听,得知危怀风已在八日前赶回来,如今正在与羌人交战,战火主要集中在西陵城外的九龙坡,以及雁山东麓一带的村镇、县城。
岑雪打算先赶往九龙坡与危怀风会合,次日一早,领着众人离开客栈,预备出城,甫一走上大街,一人策马狂奔而过,旋即飞来漫天碎纸,纷纷洒洒,仿佛大雪飘落。
“这是什么?”夏花接住一张,茫然问道。
岑雪拿过来,打开一看,见纸上笔迹缭乱,写着“普安”、“山坳”、“其广十里”等字,看起来像是一篇游记。
岑雪莫名,转眼去看那撕书乱扔的人,已寻不着踪迹。凌远跟着捡起几张,略看一眼后,交给岑雪,岑雪看完,发现都是一些没头没尾的记录。
“姑娘,可看出什么了?”夏花探头来问,一脸疑惑。
岑雪暂时看不明白,因记挂着与危怀风会合一事,不再多想,收起碎纸后,吩咐众人即刻出城。
濮城位于西陵、川西交界处,往西行一百二十里则是铁甲军与羌人交火的前线,需要跨越一座大山,山脚村庄零落,残破不堪,上方飘着青烟,走近一看,竟是满目疮痍,土房篱笆各处都是被战火侵袭的痕迹,树角甚至堆放着发出腐臭的尸体。
众人触目惊心,凌远低头分辨泥地上的蹄印,沉声道:“羌人不久前来过。”
岑雪坐在车里,看见此情此景,悲愤填膺。凌远示意放慢速度,率先进村,及至村口大槐树下,虚空里突然激射来数道寒芒。
凌远拔刀,“铿铿”几声,那些暗器被弹落,滚入草丛。
“戒备!”凌远厉喝,身后众人绷起精神,提刀勒马,护住马车。凌远定睛往前分辨情势,脸色一变。
从墙垣探出头来的,赫然是一群半大的孩子。
※
薄暮笼罩村落,一面残垣底下,数个灰头土脸的孩子聚在一起,打头的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少年,抠着手里的弹弓,含恨说道:“羌人是大前天夜里来的,先是烧杀抢虐,然后看见女人便拖走。大牛的阿姐、花妞的阿娘……还有月梅、英儿,没有一个能从他们手里逃脱。我嫂嫂大着肚子,被大哥藏在柴堆里,原本可以逃过一劫,结果羌人冲进来,一刀便砍掉了大哥的脑袋,嫂嫂尖叫出声,被羌人从柴堆里拽出来,按在灶台上□□,嫂嫂不从,羌人便一刀一刀捅在她肚子上,捅得她浑身是血,淌得灶口到处都是……那些畜生……”
说及此处,少年再发不出声音,瘦弱的喉咙里发出疯兽似的呜鸣,身体不住发抖。凌远按住他的肩膀,脸色铁青,墙角另蹲着个六岁大的女孩,仰起头来,似想说什么,最后又垂下脑袋。
“羌人走后,村里所有的女人都没了,钱粮也没了,村里三百多口人,活下来的,不到七十个。成伯说,这里不能待了,要大家逃进濮城里避难,可是他们才刚一走,便被羌人杀死在了村外的水沟旁。西陵城破了,这里到处都是羌人,他们见财便劫,见人便杀,我们根本无处可去……”
少年说完,墙垣底下的孩童们鼻头一酸,低头抹泪。众人胆寒心痛,满目不忍,岑雪吩咐凌远先取些干粮来,让孩子们充饥。想是饿坏了,一闻着馕饼的香气,孩子们各个两眼放光,接住馕饼,便开始狼吞虎咽。
岑雪叫他们慢些吃,别咽着,然后下决定道:“前方是普安县,你们先跟我们一起进城。危家铁甲军主帅已率领大军回来,正在前方与羌人交战,他们一定会叫羌人血债血偿,将羌人驱出关外!”
孩子们听她承诺,噙泪点头,一个八岁大的男孩嚅嗫道:“那羌人走了,我们的阿娘、阿姐可以回来吗?”
岑雪一怔,思及那些被掳走的女郎,心痛如锥。羌人自私残暴,掳走成年的女郎,是为何用?那答案再清楚不过——重则发泄欲望,□□虐杀;轻则养成营妓,旷日磋磨。那是世上最卑劣、最歹毒的恶行,能从其中忍受坚持下来的,堪有几个?
可是这一刻,岑雪不忍说破,她回答说“会”,竭力安抚众人后,转头与凌远商议,今日先在村庄里歇下,等夜半时,再悄悄上山,带着大家一块赶往普安县。
凌远应下,招呼众人就地休整,春草、夏花则负责继续给滞留在村里的人发放干粮。岑雪环视周遭,发现墙角蹲着个六岁大的小女孩,破衣烂衫,一脸茫然,无论旁人如何走动,她都蜷缩在原地,一动不动。
岑雪从春草那里拿来一张馕饼,上前递给女孩,女孩接来便一顿猛啃,快要吃完,才羞涩地抬起眼睛,冲岑雪说“谢谢”。
岑雪替她拂开挡在眼睛前的头发,温柔道:“夜里风大,先回家里休息吧,等要离开了,我会叫人来接你的。”
女孩欲言又止,别扭道:“我就坐在这里。”
岑雪费解,以为她是怕黑,便道:“我送你回家。”
女孩不好意思,挣扎着站起来,刚走一步,蹙紧眉低嘶一声。
岑雪看出她吃痛,关切道:“你受伤了?”
女孩夹紧双腿,抿嘴不语,岑雪往下看去,面色蓦地大变,如被雷劈。
※
岑雪抱着女孩走上马车,春草、夏花紧跟进来,打开药箱,为女孩检查伤势,一看过后,心惊胆裂,夏花气得浑身发抖:“畜生!……这些猪狗不如的畜生!”
春草按住夏花,示意她莫多言,小心翼翼地为女孩处理完伤口,敷上药,再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女孩躺在岑雪怀里,似懂非懂地看着在一旁抹泪的夏花,小声道:“姐姐,我是要死了吗?”
“不是。”岑雪声音苦涩,极力微笑,“妞妞不会死,一些皮外伤,很快就会好了。”
女孩点头,抹开眼泪,靠在岑雪肩上,慢慢入睡了。
岑雪全然无眠,下车后,望着破败的村庄尽头,想起今日以来看见的一幕幕,难以喘息。凌远走上来,神色严肃,打破沉默:“姑娘,发现一些东西。”
岑雪回神,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摞纸,倏地想起什么,神思震动。
“是从村里各处捡来的,与今早散落在客栈外的那些碎纸一样,到处都是,所记乃是西陵城的风物地貌。”
岑雪接过来细看,越看越胆寒,再拿出早上捡的那几页纸,对比着一读,发现凌远所言不假,而且,这些纸上记录的不单单是西陵城的风物地貌那么简单,每一城、每一山、每一河,皆批注有极其专业的议论,详述何处能扎营,何处能伏兵……与其说是游记,不如说是高人所著的军事手札。
“有人泄露了西陵城的重要机密,羌人派人誊抄以后,撕碎广发,公之于众,借以扰乱危将军的军心。”凌远皱眉道。
岑雪悚然,不明白这样重要的机密,羌人究竟是从何所得,但是仔细一想,很快便明白羌人的叵测居心——危怀风率军杀回来,仓促周章,羌人是打算用此计来震慑他,告诉他整个西陵战场皆已在他们的掌控当中,无论他如何费力,都是于事无补。
攻城先攻心,羌人这是要先从心理上彻底击溃危怀风。
岑雪愤恨,攥紧手里的纸,良久道:“凌远,我有一事想做,你可愿与我同行?”
“姑娘请讲。”
“我要先救出被羌人掳走的那些女郎。”岑雪目视前方,眸光映在月色里,泠然坚毅。
凌远一怔,道:“卑职麾下仅有一百人可战。”
“一刻钟前,我已与村人确认过,那日来的羌人不多,只有三百余人,掳走的女郎共计四十一人。若没猜错,他们应是奉命来散布西陵机密,顺便掳掠妇人,以泄私欲的。前方正在交战,战时禁淫,在大邺、西羌皆是铁律,他们掳走人后,应该不敢明目张胆把人带回大营,而是先藏在一隐秘处,着人看守,待大捷以后,再行处置。”
岑雪说完,想起先前那少年说,村民成伯要带领大家逃往濮城避难,结果刚走出不远,便被羌人杀害,推测道:“他们应该离这里不远……”
凌远神色微动,道:“若姑娘能找出他们具体的藏身位置,卑职愿意一试。”
岑雪屏息,看回手里被攥皱的纸张,道:“替我找齐所有的纸片,这些内容,我先看一遍。”
第110章 狼烟 (二)
夜阑更深, 夏风吹撼墙角古柏,剪影鬼爪一般盘桓在车辕上。岑雪坐在马车里,就着一盏油灯, 看完凌远收齐的纸片, 铺纸蘸墨, 笔锋辗转, 不多时, 一张以普安县为中心的舆图完成。
凌远收齐的纸片共有六十三页, 其中, 有九页详细地记载了普安县方圆三十里的概况,包括山峰多高,树林多广,其间各有断崖几处, 山洞几座……岑雪画完以后,再看一遍关于西南方向树林的叙述,最后在舆图上圈出一点, 交给车窗外的凌远。
“从村口往西南方向行十六里,有一片樟树林,林间有三座山洞, 都在正南方向,挨着山壁, 你率人前去探一探,若是找不着人,便先回来。”
凌远接过,认真看完后, 点头应下,从队伍里拨出八十精骑, 走前,将一物交给岑雪:“此乃穿云箭,若有险情,请姑娘即刻发放此箭。”
岑雪接下,目送凌远率人离开,心绪跟着奔远的蹄声辗转起伏。白日从濮城里出来时,各处盛传的消息是危怀风在九龙坡里与羌人交战,根据那一摞纸张记载所示,九龙坡乃是西陵城外极为关键的一道战线,危怀风战术诡谲,与人交战,多数会选在夜间,若是今夜碰巧前线开战,则看守村妇的羌人势必很少,凌远成功的几率大为可观。
果然,约莫两个时辰后,村庄外传来隐约蹄声,岑雪下车一看,凌远率领众人凯旋,每人坐骑上都多了一名女郎,粗略一数,竟有六十多人。
“羌人在山洞里收押村妇,除村里的四十一人外,另有附近村落的女郎,共计七十八人,仍有性命并顺利救回来的,六十一人。”凌远眼神闪过痛色,继续汇报,“今夜九龙坡应有战情,看守在山洞外的羌人仅有九人,皆已伏诛。”
九人……不过是九人,也就是说,三座山洞里,大概每一处看押的羌人不过三个,可偏是这样,整整七十八人难窥天日。
岑雪心头窒息,看向那一批获救的女郎,她们仍坐在马背上,蓬头垢面,衣衫凌乱,含泪的眼睛里散发着痛楚而庆幸的光芒。
岑雪被那光芒刺痛,竭力向她们一笑,接着道:“仍有时间,叫大家集中,用上村里所有的牛车、驴车,我们即刻前往普安县。”
“是。”
五更时分,凌远整队完毕,与那名铁甲军士兵一起在前开路,领着众人离开村落,按照岑雪指引的路线往普安县赶。
村落距离普安县有三十里,为防止撞上羌人,岑雪走的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山路。上山后,有一段视野开阔的路,月悬西天,银辉万里,岑雪下意识往九龙坡的方向眺望,想起危怀风,思绪万千,不知此刻身在前线的他战况如何。
下山后,天际慢慢吐出一层鱼肚白,东方欲晓,众人沿着树林小径走上官道,及至岔口,突然听见杂乱蹄声奔来,凌远慌忙避回树林里,扭头看清后方飘着的旌旗时,眼神骤亮。
岑雪也看见了那一抹赤红,以及旌旗上玄底金边的“危”字,振奋道:“停!”
队伍停下,那一方,奔驰的骑兵跟着刹停,马嘶声回荡在山脚,此起彼伏,岑雪下车,奔向队伍当首那人,衣袂、披帛飘在空里,及至近前,那人无动于衷,岑雪停下来。
危怀风一身战甲坐在马背上,兜鍪、脸颊都是血,满眼里也是血丝,他看着向自己跑来的岑雪,仿佛呆滞,队伍里一片死寂,也仿佛呆滞,不知是多久,他僵硬的身体动了,下马后,一步步走向岑雪,用力把人拥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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