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好处,”岑雪被他揉着手,心软下来,诚恳道,“不过是将心比心,不想看见你们闹别扭,互相冷落罢了。”
危怀风沉默。
岑雪道:“我与爹爹吵架,最多冷战三日而已。他是我父亲,尽管有时候古板苛刻,独断专行,可是我也知道,他是这世上最看重我的人,无论发生何事,他都会为我遮风避雨。这次来找你,他本是坚决反对的,我走那晚,他还放了狠话,说是若我敢走,往后就不要再认他这个父亲。可是你猜后来呢?后来,我执意离开,赶来见你,出城不久后,凌远率领一百多名精锐来追我,说是奉他之命,前来相护。怀风哥哥,你看,我爹爹那样严肃的人,都是嘴硬心软,拗不过我时,还要向我低头。父母之心,皆在儿女身上,为儿女,他们甘愿一再退让,只求他们顺利平安。怀风哥哥,危夫人也是这样的母亲。”
危怀风听完,风里像是掺了沙,吹进眼眶里,发涩想哭。他用力眨了眨眼,道:“伯父反对你来,怎么不早告诉我?”
岑雪不吭声,危怀风道:“一会儿我修书一封,向伯父致歉。”
岑雪看他一再岔开话题,始终不愿谈及与木莎的关系,心里气恼,偏又没办法。这种事情,越是逼迫越叫人反感,她知道危怀风的脾气,吃软不吃硬,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他既然已承认不恨危夫人,想必总是要与其和解的。
“爹爹那边我已有交代,你安心养伤,不必分神烦扰。”岑雪扶着他往前走,望向墙垣外,“二叔那边的桂花都开了,一起去看看?”
※
客院东侧住着的是樊云兴,屋前栽种着三棵一抱粗的桂树,花开后,金蕊灿烂,满园馥郁浓香。
岑雪扶着危怀风走来,不及进门,忽听里面传来争执声,樊云兴压着嗓子,吼道:“九龙坡一败后,蒙多必定痛定思痛,调整战略。他麾下仍有二十三万人,从兵力上说,你根本不占优势,贸然攻城,若是失败,可想过下场如何?!”
“我的人能不能攻下西陵城,我自有判断。我来,也并非是要征求你的同意,只是告诉你一声我有这样的打算。”
“是,夜郎军是你带来的,听你调遣没错,可是这儿毕竟是西陵城,他们人生地不熟,光靠蛊虫,便想与羌人决一死战,岂非天方夜谭?再说了,这里是危家的地盘,你就算要知会,也不该是来知会我,而是知会怀风!”
“他人在养伤,不便思虑。你是他二叔,我知会你,一样。”
“一样个屁!”樊云兴爆出粗口。
那人略一沉默,接着笑起来,笑声颇冷,旋即道:“话已带到,不多留了。”
说完,那人似要走,樊云兴突然道:“十一年前你便是如此,十一年后你又是这样。大哥的尸首,你说烧便烧;怀风刚没了爹,屁大一点的娃儿,你说抛下便抛下。是,你是有苦衷,有难处,可是你做事时有没有想过,这世上在意你、需要你的并非只有大哥一人!今日,你一心为怀风、为大哥报仇雪耻,脑袋一拍,便要与羌人决战,倘若发生不测,怀风该当如何?大哥泉下有知,又当作何感想?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你总是这样一意孤行,自以为是,从来不考虑旁人的感受,怀风才会对你当年所做的事耿耿于怀,至今都不肯认你?!”
说完,房屋里蓦然针落有声,岑雪、危怀风站在房门旁,身影投进来,压在那人绣着蝴蝶图腾的深紫色裙琚上。
木莎转头,看见危怀风,原本不起波澜的目光震颤,几次变换眼神,嘴唇翕动,似想说些什么,偏一声难吭。
危怀风似事不关己,走进来,道:“十一年没见,落下的嘴仗,今日要一次打完,是吗?”
樊云兴呆坐在床头,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垂头不语。
“如今,铁甲军主帅是我,西陵城内的战事都由我管,夫人要开战,来跟我商议便是。”危怀风就着槅扇旁的交椅坐下,眼一抬,掠向木莎。
木莎耳朵里扎着那声“夫人”,自嘲笑笑:“你既然都已听见,那我也不必重复了。明日辰时,我要与羌人开战,夺回西陵城。”
危怀风盯着她,良久道:“我不同意。”
木莎一怔。
危怀风道:“夫人不惜千里前来相救,危某不胜感激。但是夺城一事,乃我危家军务,夫人没有资格越俎代庖,请回吧。”
“你危家军务?”木莎气极反笑,看他的眼神里陡添悲凉,“你偏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待我,是吗?”
危怀风屏息,分明是在拿话刺她、报复她,可是心里也像被针扎一样。
“行,你危家军务,我乃外族人,无权过问。”木莎苦笑着,点一点头,愤然离去。
岑雪大惊,想要追,被危怀风扣住手腕,用力拉回来。
“怀风哥哥,你这是何必?!”岑雪急道。
危怀风盯着木莎离开的方向,不放岑雪去追。樊云兴皱眉道:“你不同意,说不同意便是,何必非要拿话来刺她?”
危怀风淡漠道:“二叔刺得,我刺不得?”
“你!”樊云兴气结,色厉内荏瞪他一眼,下床穿鞋,一瘸一拐往外面追去。
岑雪想着有樊云兴在,情况多少能有所转圜,便没再追,低头看回危怀风,伸手在他没有受伤的左肩一戳。
危怀风被她戳得身体晃了一晃,掀眼瞄她。
“你这张嘴,非要这样不饶人吗?”岑雪颦眉。
“谁不饶人了?”
“夺城是你危家军务,那危夫人算什么?她为给危将军报仇筹谋那么多年,又算什么?”岑雪板脸诘问。
危怀风面色渐变,眼神沉黯,默默转开脸。
那句话脱口而出,本是想撇一撇他与木莎的关系,可是仔细琢磨下来,竟像是在把她撵出危家门户。
危怀风如鲠在喉,半晌道:“下次注意。”
岑雪不做声。
危怀风看她像是真气了,想想先前那混账话,也知道自己不该,便又道:“蒙多人在城里,兵力不弱,又有全城百姓做筹码,她率然发兵攻城,会吃亏的。”
岑雪哼道:“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危怀风伸手拉她:“小雪团善解人意,莫要怪我。”
岑雪看他这说服软便服软的乖模样,无奈道:“你对待夫人,若有对待我一半的耐心,你们的关系都不至于如此。”
危怀风哑口无言,想起木莎,五味杂陈。大概是因为他们的脾性有时候太像了,都是挨鞭不挨棍子的人,每次发生争执,谁都不愿先低头。以前,他是“乖儿子”,又有危廷在,迫于身份与父亲的威压,自然总是那个先认错的人。可是这一次呢?这一次,错的人分明不是他,为何还要他来低头?
危怀风心里其实很清楚,那件事,他已能够理解,放下怨怼了,他就是想看她心虚一次,愧疚一次,想要她先来认一个错。
“若我说我不是没有耐心,而是不甘心,你会如何看待我?”危怀风坦言。
岑雪一怔,明白他的心结后,说道:“有些感情,夫人不说,不等于心里没有。当年抛下你,她一样痛彻心扉,不会比你好受。何况,人低头服软,总要心先软,你每次见她都这么争锋相对,气得她七窍生烟,她又如何愿意妥协?”
危怀风沉默。
岑雪蹲下来,仰脸看着他,柔声道:“怀风哥哥,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想听夫人说一声抱歉。那,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胸怀宽广,下次见她,我们先不说那些气人的话,就当是给她一个心软道歉的机会,如何?”
危怀风神色松动,抿唇道:“嗯。”
岑雪微笑,起身时,在他鼻尖轻轻一吻,像是奖励。
“哄小孩儿呢?”危怀风耸眉。
“哄准夫君呢。”岑雪娇羞。
危怀风咧唇,满腹郁结消融在这一笑里。
※
次日辰时,原本打算率领夜郎大军攻城的木莎坐在官署厅堂里,位置是左下首,樊云兴、林况坐在对面,上首的两个位置空着。岑雪扶着危怀风进来,看见这样的座次,心里咯噔一声。
危怀风频频向林况使眼色,林况比手势:“大嫂,请上座。”
木莎纹丝不动:“你危家的主位,我可不敢坐。”
“……”
厅堂里一下鸦雀无声,林况无奈地看向危怀风,后者杵在原地,也纹丝不动,待被岑雪偷偷揪了胳膊,才脚一挪,走至木莎身前:“请夫人上座。”
木莎抬头看他,眼神难辨,岑雪赶紧笑道:“夫人,军务紧急,您是一家之主,也是军中主帅,烦请上座,为我们主持大局。”
木莎的心一下像被春风拂过,瞄一眼危怀风,心说能有小雪团这样的女郎相伴,真是便宜这臭小子。
挪位后,木莎落于主座,危怀风、岑雪挨着坐在左下首,林况看情势转圜,长松一口气,清清嗓子,道:“西陵城里共有平民十八万人,蒙多入城以后,四座城门皆被守得坚如磐石,强硬攻城,一则消耗太大,风险太高;二则城里的十八万人被蒙多捏在手上,很容易成为他威胁我们的人质。这一仗若是硬打,弊大于利,诸位先议一议,看能否商议个妥当些的法子。”
木莎敛目不言,她原本计划今日率领大军攻城,被否决以后,自然无甚可说。危怀风沉吟少顷,见没人吭声,便道:“不能硬攻,那便巧夺。”
众人凝神,危怀风先看向木莎,道:“夫人上次是如何在九龙坡杀退羌人的,还请赐教。”
木莎神色微动,道:“我从月亮山里弄来了数万只蛊虫,九龙坡一战时,用了一万只,羌人没见识过,被吓破了胆,自然落荒而逃。”
“可是城里有百姓,若是仍用这一招攻城,恐怕会伤及无辜。”林况表示担忧。
木莎不语。危怀风道:“想个办法,把羌人从城里弄出来便是。”
“羌人躲在城里,吃喝不愁,高枕无忧,蒙多又不傻,这个节骨眼上,怎么可能会出城?”樊云兴质疑。蒙多既然在木莎那儿吃了蛊虫的亏,便不可能跑出城来重蹈覆辙,围城倒是行,可是西陵城地广物博,城里物资丰厚,倘若围,少说要半年方能起到效果。
危怀风神色不惊,屈指叩在扶手上,道:“用夜郎蛊虫,先攻三捷关。”
林况眼神一亮:“调虎离山?”
“既然强攻对我们不利,那就另选目标,让他们出城来攻打我们。”危怀风在扶手上比划,“三捷关外是龙涸城,羌人的后方补给全从此城发出,蒙多不敢不顾。我们攻三捷关,他必定率兵离开西陵城。”
众人心神大振,林况合起折扇,兴奋地看向上首所坐之人:“大嫂,意下如何?”
危怀风的计谋诡谲,可是兵马毕竟在木莎手里,若是没有她首肯,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木莎交手坐着,少顷道:“不错,颇有先夫遗风。”
林况笑容微怔,立刻瞥对面。
危怀风僵硬坐着,别开脸,满脸局促。
第122章 回城 (二)
“笑什么?”
离开厅堂后, 岑雪唇角就没放下来过,危怀风越看越气恼。
“夫人刚刚夸你了哦。”岑雪扶着他,故意道。
“谁要她夸了。”危怀风闷声。
岑雪笑意嫣然, 道:“以前小时候, 夫人常夸你吗?”
“不记得了。”危怀风知道她的伎俩, 多半是想借机发挥, 勾起他的温暖回忆, 来帮木莎打感情牌, 故作冷漠道。
“小气鬼。”
危怀风看她一眼, 到底怕她生气,回房坐下后,眼看人要走,便吩咐角天把西陵城界内的舆图拿来, 接着在她掌心一勾。
“陪我看图找行军路线,我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她以前是否夸过我。”
危怀风坐在案前,闷着脸, 服软认怂。
岑雪偷笑,挨着他坐下来,作洗耳恭听状。危怀风等角天拿来舆图, 摊开在案上,一面看, 一面说道:“她不常管我,父亲约束我更严。我四岁开蒙,五岁习武,每日功课都很繁重, 但我爱偷懒,喜欢等父亲回家前, 抽半个、一个时辰临时把功课完成,蒙混过关,她知道后,夸我神机妙算。”
“……”岑雪疑信参半,“真的?”
“真的。”危怀风语气笃定。
当然,也有失误的时候。
譬如那次因为危廷突然回来得早,他临时赶的功课墨迹都没干,被危廷问起时,撒了谎说是午睡一醒来便写的,被木莎一眼看出猫腻,拿了满是墨光的作业糊在他脸上,蹭了他一脸的墨。
那天,危廷罚他抄写策论三百遍,认完罚后,他两手酸痛,满脸的墨已干成锅底的铁锈一样,危廷怎么洗都洗不掉。
木莎来看他,搓搓他黑乎乎的脸,满眼惋惜。他认为她是这件事情败露的罪魁祸首,气愤地推开她,扭开头不愿说话。
“怪我?”木莎挑眉,也很不快,“你以为我不说,你爹就看不出来你在撒谎?要不是我提醒你,让你先认错,你爹就不止是罚你抄书这么简单了,少说也要打废你的手,撕烂你的嘴。”
他一个哆嗦,想起危廷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半是庆幸,半是不甘心。
木莎忽然一笑,坐下来,很慈爱地搂他进怀里,捏着他的黑脸蛋哄:“生什么气,知错便改,也是个好娃娃嘛。”
他吃软,奓毛的时候,被人顺着一捋便好,看着木莎满是柔情的笑眼,一下便不气了。
那以后,他不敢再对危廷撒谎,就算做错事,也有是一,有二是二。木莎后来便夸他“孺子可教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其实对他甚少批评,多数情况都是在肯定、赞美,她似乎从来都笃信他是所有孩童里最聪敏、勇猛的那一个,即便他偶尔犯错,她也能以最大的气度来谅解、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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