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怀风笑了一声,似自言自语般:“怎么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会撒谎呢?”
“怀风哥哥……”岑雪内心充满惭怍,抬头道,“对不起。”
“不用向我说对不起,你并没有对不起我。”药擦完了,危怀风松开岑雪的手,起身往床旁走,“睡吧。”
岑雪胸口发涩,转头时,见危怀风衣橱里抱出来一床被褥,铺在拔步床旁的地板上。想是愧疚作祟,又或是因为上次应承过以后需要同室而眠时都让他睡床,岑雪走过来道:“我睡地铺,你睡床。”
“你见过哪家男人让夫人睡地铺,自己睡床的?”危怀风躺下后,仰视她,“上去,半夜的时候,别滚下来砸我。”
岑雪呆站着,半晌才道:“我睡觉很安分的。”
“哦?”危怀风唇角微动,眼睛睁开半条缝,“那你日后的夫君很有福分。”
岑雪俯视着他,这样看,他眉眼微耸,眸光似湖泊,倒映着她朦胧的人影,令她先前的那些算计无所遁形。岑雪蹲下来,抱膝看着躺在地铺上的人,认真道:“怀风哥哥,我先前并非有意骗你,请你别生我的气。”
岑雪大概不知道,危怀风最招架不住的便是她这样专注又温软的语气,他立刻闭了眼睛,抬手搭在眉骨上,挡住岑雪清亮的目光,佯装出一副疲倦散漫的样子。
“这是在哄我?”
“嗯。”
“我有那么好哄吗?”
“小时候很好哄,不知道现在是怎样。”岑雪静了静,道,“但我会哄的。”
“嘁。”
危怀风笑了,因为鼻梁、眉骨都被挡着,那上挑的唇角便更惹眼,岑雪发现,他笑起来时,唇角有一个浅浅的窝。
“折腾一天,也不嫌困。”危怀风笑完,声音低哑,“睡了。”
岑雪试探着道:“你不生气了吧?”
危怀风道:“你再叨扰我,我就要生气了。”
岑雪笑,起身要上床,危怀风提醒道:“熄灯。”
岑雪便又踅回来,吹灭镜台上燃着的一盏烛灯后,借着月色上床,放落床帐。
危怀风在月光里拿开手,琥珀色的眼眸里漾着一层波光,眼睑底下,烫烫的,想来细看的话,应能看出一片绯红。
第23章 起事 (三)
春草一行是次日正午抵达兆丰县的。
因为有先前逃难的经验在, 这次危家寨被围,方嬷嬷、春草等人并没有太恐慌,只是记挂着岑雪的状况, 故一听说危怀风那头稳了, 便央着金鳞、角天二人护送着大伙进了兆丰县县衙。
主仆两厢见过后, 自是有一番衷肠要诉, 角天耐心地在一旁候着, 等方嬷嬷等人差不多散了, 才借着送茶的名义走进屋里, 关怀道:“少夫人没事吧?您不知道,那天夜里听说您失踪,少爷急得跟什么似的,后山的火都不管了, 硬要上马去找您,三当家怕有诈,嘴说了破皮也没能劝住。唉, 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头一回见少爷急成那样呢!”
危家寨里的情形,岑雪已听方嬷嬷说过, 那晚危怀风走后,情况的确不甚理想, 这厢听得角天这一番话,更有些过意不去,说道:“那晚是我太大意了。”
角天“嗐”一声,道:“话不能这么说!何建那厮既然盯上了您, 有的主意把您掳出山寨,他那人, 头顶生疮脚底化脓,浑身都坏透了,哪是您能防得过来的?不过,有句话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少夫人大富大贵,这一回呢,又跟着少爷患难见真情,以后呀,有的是享不完的福气!”
岑雪听完这句“患难见真情”,才总算领悟什么,原来角天是在借着关怀的由头夸她和危怀风有“真情”。可是怪了,她和危怀风假成亲的事,角天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要做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
岑雪微笑道:“不知道西陵城那边怎么样了,怀风哥哥攻入兆丰县的消息应该传开了才是。”
角天听见岑雪竟然开始叫危怀风“怀风哥哥”,瞪圆眼睛,激动得差点结巴:“听听听说曹沛已经率着一拨官差进了西陵城,少爷拿下兆丰县的事,崔越之肯定是知道了!”
“那他没有发兵吗?”
角天摇头。
岑雪安心,诚如先前所猜,只要危怀风以“匡扶庆王”的名号举义,崔越之便不敢轻举妄动。想来,曹沛这会儿正在声情并茂地向崔越之控诉危怀风夺城的恶行,而崔越之,则正焦头烂额,不知是该安抚曹沛这位属官,还是顺着“匡扶庆王”这股东风造反吧。
“兆丰县不是久留之地,不知你家少爷下一步有何打算?”岑雪问道。
角天想也不想便道:“自然是夺下西陵城!”
“夺下西陵城?”岑雪微愕。
角天“昂”一声:“不瞒少夫人,我家少爷早便开始筹谋造反的事了。原本呢,是打算就近在天岩县起事,再借着四方八寨的关系,劝动各位寨主以及雁山旁余县城的县尹加盟,等实力够了,便杀入西陵城,夺回危家原有的一切,顺便让崔越之那狗贼也尝一尝当年少爷受过的苦!”
岑雪想起十年前危怀风被崔越之栽赃陷害的事,心内刺痛,感慨道:“也是,夺下西陵城后,他便可以回家了。”
角天苦笑道:“少夫人有所不知,少爷走后,危家老宅便被崔越之霸占了去。听说,他派人在老宅里大兴土木,拆了以前的房屋院落,建了一大堆楼阁亭台,一有空便召唤城里的名伶去那里饮酒作乐。现如今,老宅已成了他用来豢养歌伎,宴请宾客的别业,少爷早就没有家了。”
岑雪看着角天,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角天似也感觉气氛沉重,挠头笑笑:“不过,少爷这些年在危家寨里过得也很好,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家嘛,等有了家人,自然也就有家了!”
岑雪眼眶发热,笑一笑,心里仍是苦涩。
送走角天后,岑雪独自一人坐在屋里走神。危怀风在城门那头忙军务,中午没有回来用膳,午憩以后,岑雪又坐在窗前发呆,倏而想起什么,走去镜台前坐下。
岑雪打开妆奁,取出那支白玉梅花簪,对镜戴上后,决定去找危怀风一趟。
※
今日天一亮,危怀风便来城楼这里巡防了。
兆丰县目前仍有官差一百多人,虽然明面上是投降了,但背地里怎么想的并不知。危怀风让赵力派人加大看守力度,另委托厉炎发书联络西陵城辖内的各县县尹,试图说服有心人投诚。
天岩县县尹是最早表态的,听说危怀风率先在兆丰县起事,打的又是庆王的名号,今日一早便跟着反了。另外一些县城暂时没什么动静,危怀风不急,只要西陵城那边不发兵过来,八寨的人上下一心,让那些县尹归顺不是难事。
“怀风,尊夫人来看你了!”
正想着,有人笑着在背后招呼了一声。危怀风回头,见城楼石阶底下走上来一位妙龄女郎,外披彩绘宽袖白绢衫,内着红花纹鹅黄纱齐胸襦裙,头梳朝天髻,妆发素雅,鬓后仅插着一支白玉梅花簪。
危怀风一眼认出那支簪子,眼神一动。
岑雪迆迆然走上来,风一吹,披在臂弯间的素纱帔子飘飞在身后。危怀风倚着城墙,定睛看着,等人来后,大方评价:“今天很漂亮啊。”
岑雪脸颊微红,夸道:“怀风哥哥也很英俊。”
“是吗?”危怀风顺着杆爬,“哪里英俊了?”
“……”岑雪看他一眼,又移开视线,厚着脸皮接着夸,“英眉星目,意气风发,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危怀风笑着:“不是说盛京城里的女郎评价美男,要肤白如雪,腻如凝脂?”
“哪有这样的事?”岑雪微窘。
“那是我误会了。”危怀风点到为止,转为正题,“找我何事?”
岑雪望向城楼外,道:“如今城里情形如何了?”
“托你的福,一切稳妥。”
“城中兵马情况呢?”
危怀风看来一眼,似没想到岑雪会过问起具体的军务,有点意外,然而并不隐瞒,如实道:“俘兵一百,危家人四百,其余各寨一千,统共一千五百人。”
“危家寨先前置办的军用物资都运送过来了?”
危怀风点头。
岑雪想了想,忽然道:“够了。”
“够什么?”
“拿下西陵城。”岑雪抬头看来,目光清亮,着实把危怀风一惊。
“什么?”
区区一千五百人,拿下西陵城,开什么玩笑?
危怀风皱眉看着岑雪,试图从她眼里捕捉出玩笑的痕迹,可惜一眼看进去,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里亮晶晶、水盈盈的,并无半点说笑。
“小雪团,”危怀风久违地唤起这个小名,严肃道,“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岑雪郑重道,“我有读兵书,研兵法,西陵城里虚实如何,我也大概有所了解。兵不厌诈,战场上,多的是诈谋奇计。淮阴侯在井陉背水一战,可以靠易旗杀二十万军心;周郎在赤壁临敌,可以借东风火烧敌营。只要用对方法,一千五百人,一样可以以寡胜多,出奇制胜!”
危怀风眼神审度,不知为何,在听完岑雪这一番有头有尾的言论后,他内心有一种奇异的感受。小时候,岑雪软糯可爱,爱看的是《幼学求源》,会背的是《声律启蒙》。至于兵书,那是他整日里嚷着枯燥无聊,要等外人都走了,才肯在背地里看得废寝忘食的宝藏。
什么时候起,她也开始跟他一样,偷啃起兵书来了?
良久后,危怀风道:“愿闻高见。”
岑雪抿抿唇,道:“我有一个条件。”
危怀风挑眉。
岑雪道:“我想先问一问,辅佐庆王的事,怀风哥哥考虑得如何了?”
“有点为难。”危怀风笑,似觉察出岑雪的意图,眼底带了点狡黠。
岑雪沉吟少顷,道:“是铁甲军不愿意效忠庆王吗?”
“难说。”危怀风仍是那副模棱两可的态度,环起胸,端详岑雪神色,“不过,单论刀的事,我可以一人做主。你帮我攻西陵城,是想要那把刀吧?”
岑雪心思被窥,便不再遮掩,点了点头。
“所以,”危怀风微微低头,“你的高见是?”
岑雪默了默,道:“怀风哥哥应该还记得,我有一位才智过人、名满盛京的师兄吧?”
危怀风听她提起此人,眼神微暗。
岑雪说道:“师兄自小研读兵法圣典,精通排兵布阵、奇门遁甲。先前,我与他约定三个月内在雁山相聚,算算日程,他应当已入西陵城。西陵城虽然是军事重镇,然而这些年来,兵力早不如从前强盛,崔越之又是儒臣出身,并不懂领兵打仗。若是能与师兄取得联络,巧妙谋划,里应外合,我有信心助怀风哥哥拿下西陵城。”
早些年,危廷坐镇西陵城,城内屯兵足有二十万。西羌一役后,铁甲军大溃,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原本铜墙铁壁一样的西陵城差点土崩瓦解。后来,朝廷与西羌议和,以每年交纳二十万岁币为代价,换来十年休兵。崔越之上任以后,不必再烦忧羌人攻城,对军务一向不甚上心。现如今,城里驻扎的兵马不过六万而已。
一千五对阵六万固然悬殊,但要是能有个极其聪明的内鬼,让崔越之拱手让城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岑雪看着陷入沉思的危怀风,道:“不知怀风哥哥意下如何?”
“可以。”许久后,危怀风开口答应,从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岑雪又看他两眼,嫣然笑道:“那我便先回去,给师兄修书一封。”
说完,岑雪转身往外,不及两步,忽然听见危怀风在身后唤:“小雪团!”
岑雪回头,风声猎猎,吹响四周招展的旌旗,危怀风环胸倚在城墙上,鬓发飞扬,眯着眼道:“你喜欢的人,不会是你师兄吧?”
第24章 起事 (四)
在危怀风的印象里, 那个被岑雪唤着“师兄师兄”的人物,一直是个飘渺、虚妄的存在。
元晟十六年,先皇下诏请危廷入京受赏, 危怀风第一次跟着父母离开关城, 前往大邺的国都。在他们抵达盛京的前三天, 一位身着白衣的少年走出岑府, 开始行遍山川, 四处游学。
那一游, 便是整整三年, 是以在危怀风与岑雪相处的年岁里,是没有那个所谓师兄的身影的。
知道那人的存在,源于一次在岑府花园里午憩,桃花芳菲的假山后, 几个丫鬟聚在一块,说着:“跟危家定亲也很好,自打认识危少爷后, 姑娘再也不会吵着要找公子玩了。”
“也是,像以前,每日公子一下学, 姑娘便要追在他屁股后头跑,要是见不着人, 便垂头丧气地把自己关在屋里,什么也不做,可伤心了!”
危怀风抖抖耳朵,从混沌的梦里醒来, 一听便听了大半个下午。
原来,岑雪在他以前另有一位玩伴, 这位玩伴也是个少年,大概长他两岁,姿容秀美,敏慧多才,乃是岑元柏的入室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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