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贵客 (二)
雁山山脚底下有个叫“天岩”的小县城,城西的榆柳巷口开着家当铺,当铺铺面不大,但内里门路极广。
日头跌在树梢,被密叶筛过的春光落在刷着桐油漆的梨花木柜面上,掌柜的仔细端详着手里的一块白玉螭龙镇纸,挑起眼皮,朝靠窗那处看去。
“这东西,是你危家的老物件吧?”
这里是当铺里头的隔间,靠窗的透雕靠圈椅一样是用黄花梨木打造,旁侧摆放着茶几,一人翘着腿坐在圈椅上,手指微曲,敲打着漆光铮亮的茶几,戴在腕上的一枚银镯跟着一跳一跳的,浅浅一圈阴影落在手背上,压着青筋。
听得掌柜发问,这人懒洋洋“嗯”一声,春光从他脑后的槛窗渗漏进来,照得他轮廓似镀着圈光,本就出挑的眉眼在暗影里更明亮逼人,便是微微垂着,神光也能从那浓密乌黑的睫扇底下漏出来,像鞘里收不住锋芒的刀。
掌柜的收回视线,反复打量了手里的镇纸两眼,才感慨:“羊脂白玉,螭龙雕纹,想必是大将军昔日的心仪旧物。你当真舍得?”
那人点头。
掌柜的啧一声:“堂堂危家寨,竟沦落到要你一个大当家变卖家产来支撑的地步,这消息要是传到四方八寨里,大当家这‘雁山第一匪’的名号只怕是要保不住!”
那人不应,唇角挑着,似有微笑。在博古架前打量的小厮接话:“保不住就保不住,我家少爷英俊潇洒,文韬武略,本来也不是块当土匪的料。”
这话不假,危家寨大当家乃是昔日战神危廷的独苗儿,方圆百里谁人不知?要是没十年前的那档事,人家可不屑于盘在雁山上干那上不来台面的勾当。
掌柜的心里感慨,道:“这样吧,这块镇纸虽然雕纹精致,但白玉成色一般,论理说,不值什么价。但既然是危大当家手头紧,我便卖个人情,以五十两的高价购下吧。”
小厮转头请示窗前那人,那人开口:“五百两。”
掌柜的有意压价,自然知晓这人会抬,你来我往的,差个几十两都不算什么,可一抬便翻着十倍的价走,不免太荒唐。
“五百两?”掌柜的皮笑肉不笑,“这般狮子大开口,大当家怎的不去抢?”
那人但笑不语。
小厮挪过来,在柜面上一敲:“余掌柜这是逼我家少爷做一个称职的土匪啊。”
掌柜的差点被自个的口水呛死。竟然忘了,再是战神的独苗儿,眼下也是个板上钉钉的匪头子。叫人家来抢,可真真是蠢到家了!
“说笑说笑,危家寨可不同于那些贼窝,养着一帮穷凶极恶的混账,整日里就知道欺压良民,为非作歹。再说危大当家,也不是裴大磊那等丧尽天良的人啊!”
说完众人呵笑,窗底那人也笑着,唇角弯成漂亮的弧度:“我若是呢?”
掌柜的一下笑不动了。
“大当家,大少爷!”掌柜的眼看忽悠不住,开始卖惨服软,“原先是我眼拙,有眼不识荆山玉,辱没了您这宝物。可咱扪着良心说句实在话,您这块镇纸做工不俗,但材质委实平平,边角底下还磕了一道,满打满算,最多也就二百两。便是退一万步,以您危大当家的身份添光,这块宝贝真值了五百两,我这破店也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银两啊!您看是不是?”
那人仍是笑,但显然不是应允的意思。小厮接嘴:“余掌柜,要照我家少爷看,只怕不是呢。”
那人搭腔:“余掌柜不如再自个儿仔细看看?”
掌柜的脸上打霜,心说还看个屁,这明当暗抢的做派,真真是个匪头子!可嘴上毕竟不敢这么说,眉头捺着:“不是我成心跟大当家叫穷,前两天那裴大磊下山来,在咱天岩县里好一通折腾。我先前买进来的那三块翡翠坠,下家都找着了,硬被他抢了去,临了还被撂一跟头,老腰到现在都疼着!眼下店里着实是元气大伤,除架上这些死物外,就只剩下二百两现银了!”
那人听得“裴大磊”姓名,神光锐亮的眸底似有什么掠过。小厮浓黑的眉头一拧:“天岩县有我危家寨罩着,他裴大磊居然敢来放肆?”
“可不!”掌柜的点头,模样要多委屈多委屈,话朝小厮说,余光朝窗底那人瞟,“这帮人老奸巨猾,欺软怕硬,以往知晓天岩县是危家寨的地盘,不敢来造次,那天也不知是抽了哪门子风,凶眉瞪眼,横刀揭斧的,差点就把半条街掀了!”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雁山各大匪寨盘踞,各有各的势力和地头。天岩县紧挨危家寨,打从危怀风在山上立下门户那天起,便属于危家寨的势力范围,四方八寨的人胆敢来骚扰,必然是没好果子吃。那裴家寨的当家裴大磊以前就给危怀风打得在城头大街上满地找牙,三指对天、鬼哭狼嚎地发誓,说再不敢踏入天岩县一步,合着发誓是拿屁/眼发的?
窗底下那人听完,看向小厮。小厮忙嚷道:“少爷,寨里没听说有这回事儿!”
天岩县里安排有危家寨的哨兵,发生大事,会有人上山报信儿,小厮矢口否认寨里知情,要么是消息被人压了,要么就是这大掌柜夸大其词,生怕人家听不出来裴大磊“重振旗鼓”,想要在危家寨头上动土了。
那人唇角一挑,笑意漫进眼底,更浓也更冷。掌柜的见小厮一副像极赖账的嘴脸,忙也嚷:“大当家,我老余说话从不掺假!您要不信,出了门便揪人来问,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那人从圈椅上站起来,淡淡道:“二百两。”
掌柜的一听,如释重负,心知今天这一劫算是暂时避过了,掉头朝槅门外喊“桃桃”:“快给大当家备银!二百两!”
很快,一少女打帘而入,头梳百合髻,年龄约莫十五六岁,娇娇嫩嫩、漂漂亮亮,手里捧着的漆盘里放着用彩线绣福禄吉祥图的钱袋。
“大当家,给!”进来后,少女看都不看掌柜的,奔着危怀风便送钱。
危怀风拿起钱袋在手里掂了一下,扔给小厮,对少女回以一笑:“有劳。”
他本就长得俊美无俦,笑起来更风流倜傥,那叫“桃桃”的少女脸上飞霞,杏眼含情,目送着他走了。
掌柜的接着往外送,及至大门口,按捺着内心的庆幸,恭谨道:“大当家慢走。”
危怀风眯眼瞅一眼日头:“过两日再来。”
掌柜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当家还有宝贝要当?”
危怀风:“拿剩下的三百两。”
“……”掌柜的脸一下拉到胸口,“不是,这……”
小厮把钱袋揣进怀里,回头拍一拍掌柜的肩膀,低声说道:“我瞧余掌柜家这位千金对我家少爷很上心,您留点儿神,我家少爷对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不感兴趣,回头辜负了令爱的一片痴心,可就不好了。”
掌柜的两眼发黑,待二人走后,只管在地上跺脚。
※
却说危怀风、角天主仆二人离开余家当铺后,揪人来一问,裴大磊带人来天岩县里折腾一事果然不假。
角天道:“听说裴家寨去年从一家镖局的车队里抢了本武功秘籍,叫什么《六神狗爪》,听着像是有些厉害。莫非那狗东西练成了神功,打算来跟少爷叫板了?”
两年前,裴大磊被危怀风踩在城头大街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脸是丢了个十万八千里。都说“有仇不报非君子”,这半年来,裴大磊先是趁着危怀风不在上门挑衅,打残了寨里的人,后是明目张胆地领人来天岩县里扫荡,看来是想彻底激怒危怀风,来一场“一雪前耻”了。
“两天前,城里轮值的人是谁?”
角天挠头,正要答,忽然反应过来危怀风这是在兴师问罪——裴大磊进城来骚扰的事既然不假,那本该及时向寨里报信的那人可就是失职了。
“呃……寨里那么多人,除三位当家外,每人都要来城里轮值一天。少爷突然问,我有些答不上来,待回了寨里,立马就给少爷查一查!”
危怀风乜来一眼。角天哆嗦,岔开话题:“那个,少爷,咱们现在拿着这笔钱,是先去干大事,还是先帮三当家给寨里买些米粮呢?”
危怀风反问:“我是他的喽啰吗?”
角天便知这次外出和改善伙食是无缘了,瓮声道:“不是,少爷是要干大事的人,我跟着少爷出来赚钱,自然也是要干大事去的。”
二人正说着,忽听得一阵蹄声从街后传来,掉头一看,来的竟是寨里的金鳞,一脸惶急的神色。
“少爷!”金鳞勒马,不及下来便道,“可算是找着您了,快回寨里看看,您前未婚妻来了!”
“前前、前未婚妻?!”角天舌头直打结,看向危怀风,满脸的震惊。
危怀风难得地皱起眉头。
金鳞看他俩果然是一副呆愣的模样,翻身下马,语速极快地叙说寨里的情况,说完把马鞭交进危怀风手里。
“八百年前,先皇不是给您赐过一桩婚事?”
“?”
危怀风眉头更紧,少顷后,接了马鞭:“哦,那是有八百年了。”
第3章 贵客 (三)
危家寨里人声鼎沸,一波又一波的人朝着岗楼奔来,人墙上面一层,底下一层,堵得风都没地儿钻。
那三大辆马车仍停在老槐树旁,樊云兴、林况二人在听完岑家女说明来意后便走了,说是一切等危怀风回来再说,既没撵人,也没请人入寨。那一行岑家人大多是女眷,想是脸皮薄,禁不住寨里人看猴儿一样的目光,待樊云兴、林况走后,便回了车里。
众人闻风而至,看见的便只是那三大辆阔气的马车。
“那位……”一瘦长个儿斟酌着措辞,“前准少夫人当真拿了一箱金子上门来,要跟少爷谈生意?”
旁边人听他称呼“前准少夫人”,虽则累赘些,但很是妥帖的样子,便顺口应道:“嗯,先前二当家不耐烦,要撵人,三当家拦了一下,可也没有要帮衬的意思,前准少夫人架不住,便把来意说了。”
危家寨里拮据多时,打开年来,更入不敷出,岑家女说完那一句“我有一桩交易,愿以一箱黄金为价,与危大当家相商”后,林况简直是豺狼见肉,两眼放光。
“乖乖,一介女流,敢拎着一箱黄金上匪寨来谈生意,可真是旗杆上扎鸡毛,忒大胆子!”
“人家是岑家的嫡长女,爹爹是朝廷命官,谁人敢动?”
“不敢动?外面乱成什么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十个命官里八个泥菩萨。岑家要是没出事儿,这位前准少夫人至于跑这儿来?得亏是全须全尾地来了,要是碰上裴大磊那臭王八,不得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照这么说,前准少夫人还挺信任咱危家寨,不怕进的是个贼窝,人财两空呵。”
“被赐婚的那两年,少爷一直待在盛京城里,和前准少夫人算是两小无猜。约莫是想着少爷会顾念旧情,所以便来了。”
“不会吧,那会儿少爷屁一点大,前准少夫人更小,俩芝麻大的孩子,能有什么旧情?”
“我先前听这前准少夫人说话,声儿软得跟块糯米似的,照少爷那眼光,八成是瞧不上。”
“对,少爷最讨厌娇娇软软的姑娘了。”
“……”
岗楼底下,众人一口一个“前准少夫人”地聊着,车厢就一块木板,挡是不可能挡住,那身着葱青色襦裙的丫鬟颦着眉心,低低唤了一声“姑娘”。
岑雪放下微开的轩窗,敛目看来。
“这法子固然能奏效,可折损的毕竟是您的声誉。危家寨这么大,人人都长着一张嘴,事成以后,藏是不可能藏住的。日后被老爷知晓,八成是要气得昏头,更要紧的,是会断送您跟世子的婚事。为着那东西,当真值得吗?”
春草说完,眉间阴翳更深,趁着那危大当家还没现身,想着再劝最后一回。岑雪神色无波,她人在车里,没戴帷帽,绢纱里头藏着的竟是一张极其娇美的脸。新月眉,麋鹿眼,微丰的脸颊,下巴则尖尖的,嘴唇小巧但丰美。虽然是快满十八岁的人,可看着至多就及笄的年纪。
“男人办事可以不拘小节,女人为何不可?”听完春草的劝说,岑雪淡然回应,声音明明软得像一汪春水,却有股斩截的气魄。
春草一时哑然,旁边的夏花接话:“可万一那危大当家是个靠不住的,扣下姑娘不肯放人,咱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三个月内,师兄会来危家寨与我会合,放不放人不由他说了算。再说,危家一门忠烈,虎父无犬子,我愿意信他一次。”
岑雪话里话外心意已决,弄得夏花也没法再劝。十二年前,危家寨的大当家在盛京城里待过,大概是什么脾性,大伙清楚,只要没长歪,自然算是个品行端方、可以谋事的君子。岑雪愿意赌,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只能跟着下注。至于和庆王世子的婚事,岑雪打一开始就不情愿,奈何拗不过老爷,这次多半是想借着办事的机会,名正言顺地摆脱那一桩婚事了。
正想着,外面一阵喧哗,似有人嚷着“少爷到了”。春草、夏花推开窗户往外看,山道那头半个人影也无,聚在岗楼底下的人则一窝蜂往寨里头走。二人看得发懵:“这是……”
岑雪凝眸,看见那些人全是往寨里赶的,可她先前坐在马车里,根本没听见有任何人入寨的声音。
“危家寨另有入口。”岑雪道。
丫鬟们一愣,稍后反应过来,危怀风并不是从大道上来的。想来也是,走大道一则慢,二则会跟他们狭路相逢。危怀风人在山下,并不清楚这里的状况,在没见着樊云兴、林况二人前,肯定是不会愿意见岑家人的。
“我们仍是等着吗?危大当家不会不肯相见吧?”
岑雪见岗楼底下的人差不多已走完,关上窗户,不答会不会,只说:“危家寨缺钱。”
众人心下便了然,以先前那二当家听见“一箱黄金”时的反应来看,便是危怀风和樊云兴一样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怕是也架不住三当家的苦口婆心。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嘛。
果然,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人来恭请岑家人入寨,态度跟先前比大有不同。岑雪重新戴上帷帽,领着仆从走进危家寨。
折腾大半日,已是日暮时分,进入岗楼后,先是个鹅卵石垒砌的圆形广场,中央插着桅杆,挂着危家寨的旌旗,外围则摆了好几排兵器架。正前方是一座门楼式大门,修得高大宏伟,大门两侧栽种着极粗壮的槐树,顶上的牌匾威武肃危,正巧挡着落日,光瀑从四周漫射出来,使得整座门楼像在发光。
进门后,原以为是屋舍俨然的村寨了,谁知视线一暗,竟是条冗长狭窄的夹道,两侧砖墙足有三尺多高。岑雪心头微动,隔着绢纱打量,这危家寨里面的布局可真是将门人的手笔,处处可垒,固如金汤。
听说,当年危廷战败后,不少铁甲军残部下落不明,莫非是和樊云兴一样,都藏在这危家寨里了?不然单凭危怀风几人,危家寨恐怕难有今日这样的光景。
“岑姑娘少待,我家少爷稍后便来。”
最后也不知在寨里绕了多久,领路的人把岑雪一行带到一处院落,笑着交代一句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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