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爱吃鱼,先前已尝过了苗家的酸汤鱼,口感酸鲜,不算辛辣,今日看见这家小酒楼里的菜单上有一道炝锅鱼,不带“辣”字,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点了。
谁知被送上来的是个硬家伙。
岑雪试着吃了一箸,抿抿唇后,喝了一大口水。
危怀风低声笑。
“有什么好笑的?”
“怎么就那么怕辣?”危怀风语气半是疑问,半是感慨。
“要你管。”岑雪嘟囔。
这两天,她时不时便会怼他一句,模样仍是乖的,但显然多了点锋芒。危怀风竟很受用,笑着说:“嗯,我管。”
岑雪瞪他一眼,改去夹别的菜吃,睫毛落下来时,眼底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黯淡。
危怀风没留意,唇角弯着,开始专心吃那盘被她抛弃的鱼。
用完午膳后,众人再次出发,约莫半个时辰,抵达王都城门。
不同于沿途所遇的关卡,夜郎王都显然恢弘气派许多,石块垒砌成一座十丈多高的城门,城墙上飘舞着赤底金边的旌旗,正中央摆放着两只用青铜制成的巨大牛角,牛角尖交叉在一起,烈日刚巧落在里面,光辉往四周漫射出来,使崔嵬的城楼大门更多了一种威严的气质。
两排披甲的守卫分列在城楼大门两侧,认真盘查着每一个出入王都的人。今日要入城的队伍本来就长,被眼里不容沙的守卫挨个盘查着,队伍移动的速度十分缓慢。岑雪坐在车里,开了半边窗户透气,走神时,听见外面有人议论。
“听说没有,国相家的小小姐就要成亲啦!”
“成亲?先前不是说要让小小姐去当圣女的吗?”
“小小姐那么贪玩,怎么可能答应当圣女?国相大人拗不过她,说不当圣女就要成亲,小小姐立马就出门找夫婿去了。听说这一个,还是个汉人呢!”
“汉人?不会又是她从平蛮县里抓回来的吧?”
岑雪听着这些议论声,本来不甚在意,及至“汉人”、“平蛮县”等词入耳后,忽然一个激灵。
外面那些人仍在说着,偶尔夹着几句苗语,更多却是汉话,说起那被抓的中原郎君后,越发热闹,什么“白嫩嫩的”、“豆腐一样”、“婚期就在这个月”、“正巧王女殿下也回来了”……岑雪把车窗推大,看见的是危怀风的脸,他骑在马背上,挨着车壁,靠过来:“都听见了?”
岑雪胸口突突直跳。
危怀风压着声音:“若没猜错的话,八成就是了。”
他没说是什么,可岑雪一下就听懂了,尽管也有同样的猜测,却仍是难以置信:“师兄怎么可能答应和苗家女郎成亲?”
危怀风看她一眼,忽道:“你可曾听说过‘情蛊’?”
岑雪蹙眉。
危怀风道:“苗家女郎擅长下蛊,尤以情蛊为精。情蛊乃苗家女以心血喂养而成,专门下给情郎,中蛊之人每个月会发作一次,发作时痛不欲生,不少人难以忍受,会自尽而亡。”
岑雪脸色“唰”地白了一下,她来以前,查过一些与夜郎相关的古籍,知道情蛊的存在。危怀风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如果走失的徐正则被苗家女下了情蛊,那成亲的事,可就不由他做主了。
“能解吗?”岑雪问道。
“能。”危怀风眼眸亮亮的,薄唇微动,吐出两个极暧昧的字,“交/媾。”
岑雪的脸颊又染开一层酡红。
“一个月一次就够了。”危怀风仍是笑笑的。
岑雪耳鬓发热:“我说的是解蛊的方法,不是……那个。”
“那没有,”危怀风语气轻佻,“不然为何要叫情蛊?”
岑雪转开头,想起下落不明的徐正则,心里七上八下。
车队往前移动,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总算是排到危怀风这里了。守卫看他们乃是中原人的装束,又全是陌生面孔,戒备道:“汉人?”
“我家少爷是大邺铁甲军主帅危廷之子,前来贵都认亲,劳驾通融一下。”角天面善,负责与守卫沟通赔笑。
守卫摊开手掌:“文牒。”
角天笑着把那手掌推回去:“我家少爷要认的亲是贵国的国相大人。”
守卫与同伴交换一个眼神,再次把手掌摊开来:“文牒。”
角天:“……”
第42章 认亲 (二)
云天被晚霞染成深浅不一的金红色, 暮光笼下来,裹住一支从城里走出来的马队。打头的是一位身着红色骑装,头戴银饰眉心坠的少女, 及至城楼大门底下, 守卫恭谨地行礼放行。
便在与进城的队伍擦肩而过时, 那头忽然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
“我家少爷真的是国相的亲外甥!”
少女侧目, 看见一个精瘦的汉人在与进城的守卫交涉, 目光一移, 落在一抹熟悉的轮廓上。
那人骑着马, 上身逆在暮光里,马尾及腰,眉骨深邃,棱角分明的侧脸藏在阴影里, 多了一种静穆的英气。
少女凝望着他,琢磨了会儿那汉人与守卫交涉的内容,笑起来。
竟然, 是国相的外甥啊。
少女收回目光,交代侍从:“放他们进城。”
“是。”侍从很快会意,走向入城的人群。
危怀风虚拢缰绳, 很有耐性地等角天与那守卫交涉,敏锐地发现有一道视线瞄在他身上, 侧目寻时,看见的却是不断往城外走的人潮,那些陌生的面孔里并没有什么异样。
“对对对!就是说嘛,当差也要灵活一点呀, 哪有这样死板的!都说了是国相大人的亲外甥……”角天忽然踌躇满志,危怀风看回来, 竟然是守卫放行了。
一个侍从模样的人从守卫身旁离开,步伐矫健,危怀风眉头微动,看过去,掉头望向远方。
“少爷,傻看什么呢,走啦!”
※
日暮,国相府。
不同于中原的深宅大院,夜郎的贵族宅邸看起来并不奢靡豪华,乃是由一大群吊脚楼、鼓楼、走廊、小风雨桥等建筑组成,因坡而建,高下错落,古朴灵秀,相较豪宅,更像是一座小型的村寨。
云桑的住处在府内东南角的一座吊脚楼里,挨着山坡,草木葳蕤,青石板铺成的小院里还围着一排雕花走廊,环境幽美。夕阳西下,院中一派柔和静谧,云桑蹲在树荫里,揪着刚从笼子里逮出来的小兔子玩,突然“嗷”一声惨叫。
徐正则眼看云桑要抽出腰间的软鞭,喝止:“住手!”
“它咬我!”云桑站起来,一脸不忿。
“你先拽了它的耳朵。”
“它要跑!”
“它本来就不属于这儿,当然可以跑。”
云桑发现自己根本说不过他,愤愤地瞪了徐正则一眼后,掉头走进走廊里坐下。徐正则眼里的严厉神色淡了些许,跟着走进去。
外面是一群垂头耷脑、屏气噤声的侍女。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敢让云桑奓毛,唯独徐正则除外。
暮风拂动身上的银饰,叮叮作响,身侧有脚步声跟来,云桑抬头,望着面前白衣胜雪、美似谪仙的郎君,默默想:我是不是干脆杀掉他算了呢?
徐正则眸色柔和依旧,似初春时刚融化开来的溪水,他坐下以后,握起云桑的手,看着那手指头上的一点咬印,没有破皮,他不说什么,大拇指抚压上去,缓缓揉起来。
云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是人,它是畜生,何必与它一般见识?”
徐正则耐心教导着,云桑突然凑上来,馨香拱入他鼻端,柔软芬芳的嘴唇覆在他脸颊上。
“啵——”
似什么在心底绽开,有一刹那,徐正则的脑袋是空白的,里面茫茫然一片,待反应过来时,身体已僵硬不已。
徐正则诧然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云桑秀颊酡红,狡黠一笑,歪着头:“嗯,不要和畜生一般见识,然后呢?”
徐正则抿紧唇,很久以后,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云桑看见他滚动起来的喉结,伸手摸上去,被徐正则反手抓住,这一下来得有点猛,不像他平日里的温雅作风,声音亦是含着克制的情绪:“你我还没有成亲,肌肤相亲,不合礼数。”
“哦,”云桑眨眼,早已忘记了先前要杀他的想法,“你们汉人怎么那么多礼数?”
徐正则不回答,松开云桑的手。
云桑捧起脸:“那我们再快一点成亲好不好?”
徐正则垂落眉睫,眸底涌起变幻的光影,良久道:“成亲前,我想先去月亮山一趟。”
“去月亮山做什么?”
“久闻那是夜郎胜地,向往已久,想去游玩。”
“好呀。”云桑眼睛里是亮晶晶的笑意,“那我带你去月亮山玩。”
徐正则看着少女天真的笑靥,别开眼,低低“嗯”了一声。
走廊外人影游动,从暮色深处走来一个成熟稳重的侍女,行完礼后,她向云桑说道:“启禀小姐,府上有贵客,二少爷让您与徐公子准备一下,稍后去宴厅一趟。”
“什么贵客?”云桑疑惑。
“大人的外甥从中原来了。”
侍女说完,云桑微微挑眉,徐正则的瞳孔微不可察地震了一下,藏在袖里的手缓慢收拢。
※
国相今日不在府里,听说是这两天忙于政务,一直留在王宫当中,危怀风一行在国相府外等了一会儿后,是被府里的二少爷天桑接入府里的。
据说,国相膝下原本有三子一女,十年前,为帮助从云诏逃回来的国主夺回王位,长子不幸牺牲,现如今,在家里掌事的乃是二子天桑。
天桑年纪应比危怀风大个三五岁,外表则要比实际年纪更成熟一些,皮肤不白不黑,浓眉亮眼,头包彩色布帕,身着一件白底镶金边的束腰长衫,不是很高大,然而眉目间自有一股雍容的气度。
看见危怀风后,天桑显然格外惊喜,上下把他打量半晌,才说道:“原来你都这么大了!”
这一声感慨有些荒唐,像是二人以前有过交集似的,危怀风唇角微动,保持着一抹礼貌的微笑,喊了声“二表哥”。天桑的笑容更明亮,招呼道:“快,先请进!父亲这两日在王宫里处理政务,抽不开身,等他回府看见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说着,众人走进国相府,天桑吩咐下人在宴厅里设宴,又叫一名侍女去请小小姐。岑雪知道这个小小姐便那位是即将要与某中原郎君成亲的苗家女,心神不定,入府以后,根本没有去听天桑、危怀风二人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天桑领着危怀风一行走进一座开阔的宴厅里,入座后,侍从奉上香茗,聊不多时,便有一名侍女来禀,说是小小姐与徐公子过来了。
饶是事先有所准备,听见这声“徐公子”时,岑雪心头仍是一个激灵,再展眼往厅外看去,正瞧见冥冥薄暮里,那一袭白衣的温润男子与一名银佩叮当的苗族少女并肩走来,不是徐正则又是谁人?
岑雪内心满是惊愕与不解,待人来后,复杂地唤道:“哥哥。”
徐正则早便看见他们,听见这一声艰涩的“哥哥”,竟无甚多余的反应,仍是风平浪静,点一点头。
“妹妹无恙。”
“二位……认识?”天桑正打算引见,见状一怔。
徐正则坦然承认,示意岑雪,介绍道:“家妹,徐雪。”
天桑再次睁大眼睛,旋即朗声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莫非这便是你们中原人说的,叫什么‘无缘不相聚’,是不是?”
徐正则颔首,唇梢始终是一抹淡淡的微笑。岑雪看了两眼后,移开视线,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先前在城门外时,那些苗人说要与国相女儿成亲的中原男人是被抓来的,岑雪想着要是那人是徐正则,多半便是他受制于人,一时候脱不开身,所以假意应承婚事。可看他这会儿的反应,根本不像是为人所迫,难不成,这桩婚事是他自愿的?
不,不。他那样理智、稳重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与异族少女成亲的事?他难道不知道当务之急是什么?
“早知道你在这儿享福,我与小雪团便不到处去寻你了。”危怀风眉眼展笑,调侃完徐正则,又问天桑,“进城时听说府里好事将近,说是小表妹要与一位中原郎君成亲,我原本不信,以为是误传,现在看来,倒像是真的了?”
天桑爽朗一笑,大方承认:“的确是真的。云桑与徐公子相识于平蛮县,婚期就在这个月底!”
“这么快?”
“表弟有所不知……”天桑笑着,凑在危怀风耳旁说了一些话。云桑眼尖,嗔道:“二哥休要向外人说我坏话!”
“没有说你坏话,夸你机灵呢。再说,这是你的表兄,大家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外人不外人的?”天桑说完,云桑似信非信地瞄了危怀风一眼。
危怀风只是笑,目光掠过徐正则,意味不明。
说话间,筵席已摆好,天桑的家眷与三少爷石桑一家也来了,人影幢幢的宴厅里,又是一大桌酸辣俱全的苗家长桌宴。
危怀风是宴会的主角,自然要挨着做东的天桑坐,岑雪作为女客,与天桑的夫人并肩入席,和危怀风相隔两个座位,正对面,则是挨在一块的徐正则及云桑。
天桑夫人是个容色秀美、性情活泼的人,汉话不算很熟稔,但仍是笑着与岑雪说话,提及危怀风时,话里有一股耐人寻味的意思:“你是表弟的心上人吧?”
岑雪思考着徐正则要在这里成亲的事情,冷不丁听见这一句,愣了一下才道:“不是……我哥哥与他是好友,这一次,我是陪我哥哥来的。”
天桑夫人很是意外,遗憾道:“可你们很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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