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则笑起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在你心里,比起富贵尊荣,乃至于母仪天下,找一个相爱的人厮守一生更重要?”
“嗯。”岑雪的声音里多了些羞涩。
“会是他吗?”
“谁?”
“你知道我在问谁。”
岑雪想起危怀风,脸颊火烧一样地发烫,她下意识抬手撑起脸庞,佯装歪头望月:“不会。”
“因为他要与王爷,准确来说是与师父为敌?”徐正则一针见血。
岑雪眼里雾蒙蒙的,忽有一种酸涩感,心里挣扎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从决定与危怀风和离起,这种情绪就开始扎根在她心里,时不时往外冒一冒,蚕食着她对危怀风的感情。
年幼时,危怀风是她的未婚夫,她从小便认为,自己终有一天是要与他成为夫妻,共度一生的。长大以后,这种认知慢慢被现实扭转,可是再相逢后,他们还是成为了“夫妻”。
岑雪心里其实很清楚,找危怀风假成亲的那一半私心里,是有一份对他难以释怀的情谊在的。她忘不掉他,不仅仅是因为他足够特别、无人可取代,更是因为她喜欢着他。
是的,她喜欢他,一直喜欢他。
所以,她能记得小时候每一个与他相关的片段;所以,她愿意帮他起事、助他夺城;所以,她总是在被他撩拨时羞臊难当,因为不知所措而故作生气。
所以,她会在发现他或许喜欢上别人以后彻夜难眠,大半夜跑来这里吹冷风、看月亮。
可是,然后呢?
年幼时,因为父亲,他们有缘无分;长大后,因为父亲,他们还是只能分道扬镳。
如果要在一起,便必须有一人放弃现有的一切,为另一人做出牺牲。他已说过他不会向庆王投诚,而她自认也没有为他与父亲反目成仇的勇气。
再说了,人家的心如今在哪儿,都还是一个谜呢。
岑雪苦笑起来,回答徐正则的问题:“嗯。”
是一个很干脆的答复。
既然明知无果,又何必庸人自扰?
岑雪想,感情上的事,更应该快刀斩乱麻。拖拖拉拉,只有两败俱伤。
这一次,沉默的换成了徐正则,窸窣风声徘徊耳畔,走廊里的人影似分似合,岑雪倏地开口:“师兄心里有喜欢的人么?”
徐正则眼波微动,渺远的思绪从夜空里抽回,眼前竟一下闪过云桑那张烂漫又狡黠的笑脸,漠然道:“没有。”
岑雪的微笑里带着些遗憾:“我原以为师兄会喜欢上云桑姑娘呢。”
“不会。”徐正则低下头。
“师兄以后会用自己的婚姻做政治的筹码么?”
在盛京,又或者说是在所谓的世家大族里,婚姻从来都是一把用以谋权的利器。父亲是这样,庆王是这样,徐正则会不会也是这样?
“不……不知道。”
岑雪看他一眼,月色柔和,融进他深黑的眼眸里,化开一层惘然与落寞。岑雪哑然失笑:“若是回去以后父亲再逼迫我嫁人,师兄帮帮我吧。”
“你既已知道与他无果,又何必再为他对抗师父?”
“我不是要为他对抗,我是为我自己。”
“何必如此?若不是他,是谁不一样?”
岑雪想要的是一个不被他人左右的婚姻,是一份不掺杂利益纠葛的感情,徐正则明白,可既然她已决定要与危怀风一别两宽,又何必再为婚姻的事惹怒岑元柏?
“不一样啊。”岑雪望着天上的月亮,淡淡笑着,“说不定,我以后还会喜欢上别人呢?”
“……”徐正则语塞。
岑雪望着月亮,想象起自己以后喜欢上别人的样子,眼里却蓄起泪来,模糊了月亮的轮廓。
※
次日,岑雪补觉至巳时方起。
天桑今日似乎没有什么安排,客院里静悄悄的,没什么人来叨扰。
岑雪唤来春草,洗漱更衣后,坐在镜台前梳妆,挑首饰时,目光忽而被妆奁里的一支白玉梅花簪刺痛。
那是重逢后,危怀风送她的第一件礼物——新婚礼物。在兆丰县时,她为取悦他戴过一次,往后,应该不会再有机会戴了。
岑雪把簪子拿出来,交给春草,让她另用一方木匣装起来。抬手时,看见右手腕上戴着的银镯,索性一并取下,交过去。
春草向来机敏,联想这两日发生的事,一下明白岑雪的用意,不多问一句,应是后,收起两样物件。
岑雪在朝天髻两侧各插了一支金丝花头簪,她脸颊圆,下颌尖,乃是介乎于鹅蛋脸与圆脸中间的一种脸型,梳这样的发式既精神,又娇憨可人。
危怀风不知回来没有。想来应该没那么快吧,那毕竟是王女殿下,又是他可能会心仪的人,良辰美景,天时地利的,估计两人有的是话要说。
这么想着,岑雪毫无负担地推开门,便要深深呼吸一口外面的清新空气,一人的声音从侧方落下来。
“非要太阳晒到屁股上才肯起床,你是小猪崽儿吗?”
岑雪一愣,转头看见危怀风抱着手臂倚在房门旁,脸色疲倦,眼皮耷拉着,一副颇有一些不耐烦的模样。
岑雪半晌才回过神来,唇角微僵后,顺势往上扬起一抹笑容:“怀风哥哥。”
“……”危怀风盯着这个笑容,心“突”一声往下落了落,扯唇,“你笑什么?”
“不能笑么?”岑雪反问,扬一扬眉,故作轻松地往前走,“夜里睡得不错,醒来心情便会好,心情好时,自然就想笑了。”
危怀风目光牢牢地定在她身上,听完这一句,心开始不住地往下坠落。
第47章 交易 (三)
危怀风是天没亮就回别庄里来的, 走前没跟仰曼莎打招呼,他估摸着自己也是抽风,竟然真信了仰曼莎的那糊涂话, 人从行宫里溜出来时, 气得眉毛都是奓开的。
说来很怪, 危怀风一方面希望岑雪生气, 以证实她对他的感情不是什么狗屁兄妹, 而是男女间的喜欢, 可一方面又不希望用这样卑劣的方式惹恼她, 让她一个人伤心难过一整个夜晚。
这么想着,他人躺在那儿,便根本不能入睡,大半夜溜出来后, 借着月色徒步走回山下别庄,在岑雪房门口一等便是近三个时辰。
这三个时辰里,他反复想着稍后要怎么哄岑雪开心, 她看着乖巧,其实脾气忒大,稍微不顺心就要板脸训人, 像上次从客栈里离开,她就无缘无故给他甩脸, 他也是哄了大半天才见人笑回来。
这一次,不知道要哄多久呢?
就这样,危怀风东想西想着,在脑海里策划了十几种哄人的方式, 竟也没感觉难捱,谁知等到身旁那扇房门打开以后, 从里面走出来的竟会是个懒洋洋、笑盈盈的姑娘。
那眉眼里,分明半点忧郁没有,哪像是个需要人哄的模样?
危怀风喉咙里一下像含了根刺,待反应过来那笑容背后藏着的含义后,尖刺一下从喉咙划入心口,“刺啦”一声,疼得他颤抖。
“睡得不错?”危怀风失声笑起来,声音里压着一分克制的不快,“以前从没见你日上三竿才起,怎么,以前睡得都不好?”
岑雪袖手站在一团树荫里,被枝叶筛下来的斑驳晨光铺在臂弯里的绢纱披帛上,跟着她往前走的动作而流淌。
“以前早起,因为早睡。昨晚我与师兄一起赏月,睡得颇晚,是以今日起晚了。怀风哥哥哪里来的闲心,这个都要计较?”
危怀风听及此,心里更蹿起一股无名火来,冷笑意味更浓:“一起赏月……两位到是好雅兴。怎么,夜郎的月亮比中原的大,能让你们师兄妹俩看上一宿?”
岑雪不再回答,步伐渐快,便要走上长廊往外拐,危怀风伸手抓住她手腕。
风一吹,广袖飘拂,落回臂弯,大手里的一截皓腕纤细白嫩,危怀风定睛一看,变色:“银镯呢?”
岑雪心头“咚”一声,尽管有所准备,脸色仍难掩慌促:“收起来了。”
“为何不戴?”
“不方便。”
“你生气了?”
晨光里,危怀风眼神灼灼,似要在岑雪身上烧出一个洞。岑雪心如擂鼓,挣开他,接着往外走:“没有。”
“说真话。”危怀风阔步跟上。
“你想听什么真话?”
危怀风再次把人抓回来,这一次,力道不再那样霸道野蛮,双手按着岑雪肩膀,似恳请一般让她停下来。
“我不是有意要留宿行宫,而是借机打探禁地的消息。仰曼莎是夜郎王女,对禁地的了解比一般人要多。我已与她达成交易,我帮她查案,她保我们平安留在王都。这段时间,我会尽快往禁地里走一趟,争取早日找到藏宝图里的东西。”危怀风一口气解释完,分辨着岑雪的神色,见面前的人已然卸下伪装,眉间眼梢皆是委屈,一颗心不由在胸膛里“噗通噗通”狂跳起来。
“小雪团,”危怀风声音软下来,认输一般,气势陡降,神色却欣慰餍足,“我不喜欢她。”
管他是什么方式,管他能不能奏效,这一刻,他不再想试探眼前这个珍贵的小姑娘,也不想再让她有任何多余的负担和怀疑。
他只想要她放心,开心。
岑雪凝视着咫尺间的脸,因为在走廊里,光影稀薄,危怀风逆光的琥珀色眼眸更深邃炽热,原本藏在里面的,叫人捉摸不清的情绪也一瞬间一览无遗。
岑雪想,这一刻,或许自己应该是高兴的,快意的,因为眼前的这个人,似乎也和自己一样,对彼此怀揣着一份心有灵犀的心意。
这份心意被隔绝了十年,耽误了十年,现在,他们靠着自己重逢了,相聚了,藏在心底的思慕似乎也终于可以团圆了,可是横亘在彼此间的仍旧是千山万水,长江天堑。
“怀风哥哥,你是不是忘记你当初说过的话了?”
危怀风疑惑。
岑雪深吸一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清楚:“你说过,你不会效忠庆王。我也说过,若有一日与你兵戎相见,我会算计你的。”
危怀风神色一震,按在岑雪肩头的双手僵住,整个人如梦初醒,炙热的眼底扬起一捧灰烬。
“对。”
良久,危怀风应声,双手已不自觉松开岑雪,人站直起来。
岑雪苦笑:“所以,有些话,就不要再说,也不要再问了。”
风从长廊那头吹来,栏杆外的古树飒飒作响,岑雪说完,毅然离开长廊,危怀风没有再拦,甚至也没有再看,他站在廊中,低头揉了揉眉心,颓败地靠在廊柱上。
※
角天一整宿没睡好,天刚一亮便爬起来,跑去别庄大门口前守望危怀风。
等到中午时,肚里饥肠辘辘,庄园外仍然不见危怀风的身影,角天悻悻而回,打算果腹以后再去等,谁知一进门,危怀风竟已坐在屋里了。
角天以前听人说,苗家女儿擅长下蛊,那蛊五花八门,其中光是用以对付男人就有十几种,其中一种专门吸取男人精元,类似于中原话本里的狐狸精采阳补阴。
危怀风气宇轩昂,年轻气盛,平日里总是一副笑模样,精神头不知多好,可是此刻坐在方桌前,垂眉耷眼,面色阴沉,整个人俨然被雾霾笼罩一般,周身散发戾气。
“少爷,你……”角天心头“突”一声,想起这一整夜忧心的事,以及那些关于苗女下蛊的传说,悲愤欲泣,“王女她是不是……”
金鳞阻止他:“你又发什么病?”
角天瞪他一眼,挨着危怀风坐下,不及关怀,后者抬手在方桌上敲了敲:“开饭。”
角天听他语气冷漠,更断定所猜是真,哪里还能下咽,痛心安抚:“少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唐三藏取经尚有九九八十一难,您这一难不算什么,往后我和金鳞一定贴身保护着您,再不叫您给那妖女捉去了!”
危怀风这才看他一眼,色泽清浅的瞳眸里冷幽幽的,藏着的并非感动,而是:“?”
金鳞看不下去:“少爷昨儿半夜就回来了。”
“啊?”角天一懵,“这么快?那王女……只要半个夜晚就可以了么?”
危怀风正打算用膳,听及此处,再反应慢也该明白角天那一脑袋里究竟装着什么玩意儿了,放下木箸,一巴掌扇在那糨糊脑袋上。
角天惨叫着跳起来,抱着头,满脸错愕委屈。危怀风要骂的话一下又梗在喉咙里,转念想起什么,目光掠向金鳞。
金鳞埋头扒饭,看角天被训,心情正好,冷不丁撞上危怀风的眼神,后知后觉,背脊一凛。
咳,差点把少爷大半夜跑人家门口等着赔罪的事情抖出来了!
※
这一餐午饭,主仆三人用得坎坷艰难,待别院里的侍女收拾完饭桌后,危怀风叫住金鳞、角天,开门见山:“从今日起,你二人开始办事。”
“少爷尽管吩咐!”
金鳞挺胸昂首,一副要效忠的架势。角天缩在角落里,模样仍有些委屈。
危怀风瞥他一眼,先对金鳞说道:“给你一天的时间,想办法查清楚月亮山禁地究竟怎么一回事。别在别庄里查,去王都查,消息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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