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可都康健?”岑雪询问,因这男人说话时的气度不同于寻常人,眼神里多了两分打量。
“衢州瘟疫爆发乃是半年前的事,乡人于三月出城,在各地辗转流徙,于七月抵达江州,在城外滞留已有一月之久,若是染疾,早已丧命。奴愿以性命为乡人担保。”
男人说话思路清晰,眼神坚定,大概是因要为乡人争取谋生机会的缘故,本来冷淡的眼睛里闪烁着炙热的光。
岑雪莫名有些感动,转念想想,与城里的短工相比,雇佣难民倒是可以省去后续的许多麻烦,便点头道:“行,先去看看吧。”
男人满怀感激,拱手一揖:“多谢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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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霉运都用在了王懋身上,后面的事进展得倒是很顺利,岑雪在城郊破庙见到了那一行衢州难民,从中挑选了三十人前往苍鹿山,走前,又吩咐春草留了一些钱粮给那些人的家眷。
乱世里最受难的还是平头百姓,甭管谁成谁败,在战火里挣扎的永远是那些什么都没做,却要为一切纷争承担后果的人。岑雪怀着唏嘘与一种道不明的惭愧,抵达苍鹿山后,按照地图上的标记点,指挥众人开工。
苍鹿山占地广袤,是江州一带最雄伟的山麓,此处位于西南角,离城门有三十里远,后背及左右三面环山,仿佛苍山展臂相拥,从风水上来说,是个极佳的地段,但因古木葳蕤,鸦叫凄切,是以给人的感觉格外荒僻阴森。
坦白说,在这样的一块地皮上修建别庄,怎么看都是有些瘆人的,万幸招募来的这一批人没有多问,特别是后来的那三十个衢州难民,以引荐他们的那男人为头儿,男人说什么,他们便干什么,半句怨言没有,一句闲话不说。
岑雪后来才知道,那男人名叫凌远,祖籍衢州,家里务农,流亡以后,本是打算来江州城里应征入伍的,可惜刚一混进城里,庆王便因财政困难停止了招兵。他没办法,四处找些零散的苦力活做,又因为难民身份,屡遭排挤,所以才会饿成一副颧骨凹陷的穷苦模样。
不过,他体力倒是不差,精神头也很足,埋头干活时,专注而勤恳。大伙在他的带领下,也一日比一日卖力,到第三日时,一人从一丈深的地基底下发出惊叫声!
那时,岑雪待在马车里看图纸,外面突然闹哄哄的,传来各种质疑声、议论声。一名督工的岑家侍从赶过来,汇报道:“姑娘,工地里有情况,说是挖到古怪东西了!”
岑雪心头一跳,知道是挖到了,收起图纸、戴上帷帽下车。挤在地基前的一群人见她赶来,纷纷让开,岑雪揭开绢纱往下一望,但见一丈深、半丈见方的地基里,露出了一大片裹着泥土的木板,想是年代久远,木头颜色已发黑。
“打开。”岑雪难掩激动。
有人不敢:“贵人,这地方荒郊野岭的,地底下藏着这样一大块木板,怕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您看要不……”
“我既要在这里修建别庄,总不能不管,要真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藏在底下,更要打开来看看才能安心。”
岑雪说完,众人面面相觑,既不敢应声,也不敢行动。那叫凌远的男人突然往下一跃,在众人的惊叫声中跳进地基里。
“凌哥!”
凌远不应,用锄头在黑木板上敲了两下后,仰头道:“下来,帮忙。”
他声音原本就浑厚有力,这会儿带着发令的口吻,更有种斩截的气势。那一行衢州难民果然不敢违抗,接二连三往地基里跳,分散站开,帮着凌远打开木板。
其他人围在地基上方观看,但见泥土飞扬,那一层黑黢黢、沉甸甸的木板被撬开以后,底下又是一层层拼接在一起的厚重木板。
“接着开。”岑雪说道。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后续的工作进展得更快一些,待三层木板逐一被撬开以后,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赫然是一座巨坑,躺在坑里的,则是两大辆上驷青铜马车。
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所谓上驷,即为规格最高的四马一车。换而言之,眼前这一座巨坑里埋葬着的,乃是公卿大夫等级以上的陪葬品。
他们挖到了一座大型墓葬。
第71章 筹钱 (三)
自从半个月前下了一连几日的秋雨后, 这些天,江州城里一直天高云阔,天气凉爽怡人。王懋下值以后, 照旧先回内宅陪伴吟香, 后听扈从说有重要事情汇报, 才依依不舍地从心上人怀里离开, 走回书房。
“你说什么?”听完扈从上报的内容, 王懋脸色犹如被雷劈过, 瞳孔震动, “岑氏在派人盗墓?!”
“正是!今日眼线来报,说是岑氏派人在苍鹿山开工时,凿开了一个大坑,坑里埋着两辆上驷青铜马车。岑氏见后大喜, 吩咐工人按照她所指的方向继续开凿,很快又挖出整整一坑的陪葬玉器,现在正打算开凿第三坑。看情形, 那个地方应该是前朝公卿大夫或皇家贵族的墓葬,岑氏先前说的修建别庄是假,招人盗墓是真!”
王懋目瞪口呆, 想起岑雪那女人,刹那间竟感觉毛骨悚然。那天在长平街槐花巷口不欢而散后, 王懋为伺机报复,一直派人在苍鹿山盯梢岑雪的一举一动,打算寻着合适的机会后一举摧毁那劳什子别庄工程,谁知那女人竟是躲在深山里干着盗墓的行当!
自古以来, 盗窃行径为人不齿,盗人坟墓更是丧尽天良, 岑雪身为豪族贵女,不修私德便算,居然还敢在光天化日下召集一群难民开凿先人墓葬,实乃令人发指!
王懋越想越震怒,声音都发抖起来:“此事外人可知?岑元柏可知?!”
“岑氏这些天出行,都有一大批家丁护卫,岑元柏对此事应是知晓无疑。”
“好啊——”王懋攥紧拳头,胸膛里燃烧着一把怒焰,“父王为全名声,军里亏空成这样,也硬是咬着牙苦撑下来,没有动任何一家豪族。岑家这父女二人,竟然敢在父王眼皮底下打起盗墓敛财的主意,是要造反不成!”
扈从说道:“世子,岑氏盗墓敛财,会不会是为王爷筹集军款?”
“蠢货!”王懋拂袖叱咄,狭长双眼瞪得老大,“掘人墓葬,盗人钱财,这办法谁人不知?父王若是想用,何必等到此时?!当年那曹贼引兵入砀,凿开梁孝王的棺椁,盗走数万斤金宝,自以为英明神武,结果遗臭万年!岑氏今日盗墓若是为我父王,那更是其心可诛!”
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庆王举义至今,对外公开的形象一直是以贤明为主,是以能够使四方臣服,让数十万人心甘情愿地与他讨伐皇城里的那位伪君。倘若岑氏盗墓敛财一事被算在庆王头上,叫世人认为庆王不过是个不择手段、表里不一的奸雄,那先前苦心经营的一切美名必然荡然无存!
王懋愤然道:“不行,我必须先拿下这贱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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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王府明义堂里,两位身着华服的男人正坐着品茶。上首那人身着一袭赭红色蟒纹圆领袍,美髯尨眉,气度雍容,正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庆王。下首那人一身古朴的藏青色,衣冠简约,然而眉英目明,则是刚来造访的岑元柏。
听完岑元柏带来的消息后,庆王戴着玉扳指的大拇指从茶盏上抚过,声音含笑:“真给她挖到了?”
“是。”岑元柏泰然自如,接着说起刚才家仆送来的消息,“苍鹿山西南山脚,离地一丈,耳室规整,公卿之礼下葬,应该是前朝那位定山侯的墓。”
一百年多前,天下姓齐,国号大雍,开国初期时,建都于江州,后迁往邺阳。岑雪今日开掘的这一座墓,应是那位在大雍开国时立下汗马功劳,被称为“一刀定江山”的定山侯的墓葬。
史书有载,定山侯乃江州人士,祖上务农,因开国有功,被破格封侯,后辅佐储君夺权,在朝堂上大杀四方,成为大雍历史上一大权臣。
据说,在成功扶持储君践祚以后,论权势,大雍无人能出定山侯之右,其府里奢靡风气更是堪比宫廷。《元奉郡县图志》一书里便记载有至少十处关于定山侯及其家眷穷奢极欲的故事,诸如“楼车载乐”“千炬独围”“四香阁”“游仙枕”,更夸张的乃是“肉阵”,说是定山侯冬日畏冷,行走在外时,要挑选十几名身材丰腴的妾婢走在前面为自己遮风取暖……总之,各种浮华奢靡,令人大开眼界。
定山侯故亡以后,厚葬于苍鹿山,数年后,侯府中有人犯事,风光逐渐不及先人。再往后,朝局更迭,侯府日薄西山,在史书上慢慢消失,关于定山侯的一切也已被历史尘封。这一次,要不是岑雪忽然在苍鹿山发掘墓葬,定山侯想必不会再出现在世人视野里。
按照《元奉郡县图志》及相关古籍的记载,定山侯下葬时,规模巨大,光是陪葬的马具、铠甲、兵器就有上千件,玉罐、金瓶、书画、夜明珠、瓷器等珍贵冥器更是数不胜数。今日来传话的岑家家仆说,岑雪已派人挖出整整一坑的玉器,可想而知,如果把整座墓葬开掘起来,可以收获多少财富。
其实,从岑雪走进官署借书的第一天起,岑元柏便大概猜到她想要走盗墓筹钱这一条路。说实话,这条路他与庆王早便想过了无数次,最后都因顾虑名声,以及难以寻找准确合适的墓葬而否决。江州毕竟是古城,苍鹿山一带的墓葬是很多的,多而庞杂,要是以公家名义盗墓,隔三差五凿开一座无名墓穴,收获寥寥不算,与被世人诟病、唾骂的后果相比,可谓得不酬失。
所以,岑雪今日最让岑元柏惊讶的有两点,其一,是她竟然能在短短数日内找到定山侯墓葬的位置;其二,是她假借修建别庄的名义开凿,这样一来,盗墓便不再是蓄意牟利,而是意外收获。
“短短十天不到,便可挖出这样一座震惊世人的墓葬,你这个女儿,可真是熊心豹胆,当然,也慧心巧思,世上难得一妙人啊!”庆王放下茶盏,夸赞起人来时,眉眼里有明显的青睐之色。
岑元柏颔首:“王爷谬赞,她一个小丫头,能发现定山侯的墓多半就是凑巧。而且,光靠那三十多个难民,想要完整地把墓葬开发出来也是天方夜谭。后面的事,还得要指望着王爷搭把手。”
庆王点头,江州府库里已是捉襟见肘,再筹不到钱,数十万大军便要面临弹尽粮绝的风险。这个时候,庆王就是再不想,也不能把这一笔泼天财富拒之门外。
至于名声与舆情,有岑元柏在,想来把盗墓说成是意外之获,乃至于天赐财富都不是难事。
“放心,孤会尽快派人接手的。这次掘墓所获,实乃雪中送炭,依你看,功劳是记在你头上,还是记在令爱那儿?”既然决意承人家的这份情,总要有所表示,庆王慷慨地让岑元柏来请功。
岑元柏道:“不瞒王爷,这次筹钱,是小女与臣的一个赌约。臣承诺过,若是她能在半个月内为王爷筹集军款,便算是她赢。”
“这么说来,你输了。”庆王乐于看戏,语气揶揄。
岑元柏笑说是,接着便道:“王爷若是要赏,就替臣把赌约尝了吧。”
“行,你都承诺了她什么?”庆王饶有兴致。
“臣承诺,若是她能赢,便不再让她嫁入王府。”
岑元柏坦率说完,庆王脸上的笑容很快凝固,唇角仍是提着,然而眼神已冷两分:“怎么,她瞧不上孤的儿子,不满意这门婚事?”
岑氏在外弄坏名声在先,庆王这边不计前嫌,自认已是格外开恩,谁知这女郎不知感恩涕零,反而要来抗婚,委实是令人恼火。
“王爷误会了,小女行事莽撞,能蒙王爷与世子不弃,已是大幸。可惜这丫头从小被臣与内人惯着长大,已然养成了一副骄纵性子,这次回来,见世子已心有所属,便嚷着不肯再嫁,还说什么要凭自己的才干为家里出力,不甘心只做个后宅妇人。”
庆王脸色稍霁,想起先前岑雪为寻宝在外面奔波的事,说道:“听这脾气,像是你的女儿。”
岑元柏苦笑一声,接着道:“本来与危家那厮假成亲一事,便是岑家亏欠王爷,愧对世子,王爷不计前嫌,是为大义。可臣思来想去,总不能老是占着您的便宜,让世子平白被人议论,既然小女已不愿再嫁,那这一门婚事,不如就作罢吧。”
听及此,庆王刚才的那一点不忿已彻底消散了,反倒因要错失岑雪这个准儿媳而生出些不舍。说实话,岑氏虽然行事欠缺规矩,可从这两次的行动来看,无疑是乱世里难得的女中豪杰,王懋以后若是能有这样的夫人帮衬,必然大有建树。
“可是你我两家总要更近一步,难不成,你要换一人来代替岑雪嫁入王府?”
“其实,两家想要更近一步,也不一定非要走联姻这一条路。”
庆王挑眉,着实是为这话一惊,他与岑元柏相伴多年,打从十年前起便想着要结成亲家,以巩固彼此这个政治联盟,现在岑元柏竟然说,不用联姻,两家也一样可以亲上加亲?
岑元柏微笑道:“臣看王爷对小女也算是青眼有加,若是王爷不嫌弃,可以认她做个义女。”
庆王一愣,旋即大声朗笑,笑完说道:“岑伯青啊岑伯青,你可真是个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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